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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番外三之极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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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羲和?」
羿拿手掌在她眼前晃晃,从未见过羲和如此的走神失态过的,似在脑中追思着什么般。
羲和回过神来,抱歉地对他笑笑。羿有宽厚的手掌,坚毅的面容,也有拔山拓河的惊世之力,但却是温和的男子,与羲和相熟。
「天神,究竟是如何模样呢?」
羲和一语,像是问自己也是问人的说到。
「恐怕自己也在相争吧,所以没有心力来管人世间的纷争和疾苦,任着那些妖兽和奸侩横行。」
羿淡淡答道,造世而又弃世的众神。
羲和辗转反侧的不能寐着,那每日相依相伴的是日精三足乌,如果这点事实还不足以惊诧的话,无疑,第十只三足乌是个少女,这个发现有理由让羲和夜不能寐。但其实更让她如此不能心安的原因,该说是有点淡淡的埋怨。
羲和平日里对人兽都不曾一句埋怨,如今却对那个蓝发苍眸的少女有了如此的心情来。人和天神是不一样的,人从蛮荒而生,愚钝与蒙昧尚有可以推脱的理由。那神呢?造世的神,掌管人界的神。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人世的硝烟弥漫,荒尸遍野而视而不见?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妖兽横行危害人世而视而不理?既然她来到人世间,必定将这些苦难都看在眼里,却怎么还可以挂着那样无暇少女般的纯挚脸神去玩耍嬉闹?
所谓的天神便是这样的么?
羲和甚至有些恼怒的叹一声,觉得天卿白日里所做的简直荒唐起来,而自己竟然不自觉地跟着胡闹。
真的是胡闹呵。
羲和心中这样想着,到了天蒙蒙亮时才几乎睡去。再醒来时日头已经升起不少了。稍沉心,想到久不见自己去,天卿也自然会离开。
一天如是,两天如是,三天四天,羲和再未去过河溪畔,虽然偶尔心里会泛起那眉目的清朗明晰。
第九日,羲和出门下意识地抬头望一眼,看那青空中的一轮明日,突然脸像被什么烧灼似的透红,匆匆地躲到树荫成片的地方。这天无论走到哪里做些什么,总感觉那艳阳照在自己背上特别的灼烈,连田地边的野花都似乎因为这不同寻常的过分照耀而被催开盛放。
天卿实在是太任性了。为日者,该平等的泽被天下,不应有一丝的偏离轨道擅自妄为才对。羲和整装,换了平日里不常穿的浅紫衣衫,将新纳好的鞋子揣进怀里。该去和她好好的说清楚才是。
脚踩着碎石来到河溪边,天已经亮了,正是清晨,羲和望去,却没在河边那棵矮树上见到往日那只乌黑的鸟儿。心中舒口气,继而却又不知从何,莫名有所失落起来。
突然被人从身后抱进了温软有着淡淡香泽的少女怀中,一缕墨蓝的发随之散落到眼前。
「我做了什么惹羲和恼了么?」
羲和也不挣脱,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不要对我说谎,人的谎言瞒不过天神的。」
「是呢!」
羲和突然真的有些恼怒的将那双蓝面黑边的鞋直直地打到她身上,「身为天神的你这样整日荒疏的玩闹算些什么!」
话一出口即有些后悔,心里想着不该对她这样发脾气,看她懵懂懂受挫的表情,无声地拾了鞋子起来。可是一想到那些,一想到人们的苦难,心中就揪痛得难受不已,以至于连情绪都控制不好了。
天卿抿嘴想说些什么,终归只是无奈的勉强笑笑。将鞋子揣进怀中,仰头道,「多谢羲和。」
「如果羲和,能站在我的位置,一定该做得很好。我是没有用处呢,连振翅飞翔,在天空划下能照耀人世的日之轨迹都会觉得吃力。
第十只三足乌为什么会是个少女呢?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强健的羽翅,没有恒久决绝的神心。
这未免太好笑了不是吗?」
羲和的手在身侧捏紧了拳,上前去轻轻拥她在怀里,轻拍她的背。
天卿伏在她耳边亦是轻声说,「羲和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善良的女子。」
在天上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叫做羲和的女子,有着怎样不同于凡人的心界。她是注定,要成为神的女子。比三足乌更能光辉的恩泽,比天帝更能公允无私的神。
「鞋子还合脚吗?」
羲和替她悉心整整,带些少女期待又羞涩的表情问说。
「唔。」
天卿语焉不详的应一声,踏地来走走。她并不习惯与人的这种穿戴方式,或者是说还没有适应而已。这为少女的身形,这为天卿的名姓,也只有在羲和面前是如此的表露无疑。而即使是在兄长的面前,尽管不可否认的是兄长们对她有百般的宠爱,也很少流露这样更贴近与人的一面。
毕竟,在那样的情境中,始终会提醒到自己的,身为日精三足乌的身份。如果混淆了,将会是一件难堪的事情吧。
脚像是受了束缚般的不自在,不过,鞋底里子的柔软舒适,一如少女羲和的怀抱温暖安定,让人踏实。
「抱歉,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羲和说得没有错呢。
身为日精的我,要播洒光泽到世间的各处,不可能没将那些都看在眼里。然而给雨支风,生病老死,不是我逾矩越权可以掌控的事情。我不是天帝,只不过是十之一的太阳而已。众神要耽与玩乐,对这些都视而不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为天神的我心里的难过,不会比羲和好到哪里去。
而到人世间这么久了,我也渐渐了解人是如何的一种生灵。人兽互食,君王相伐,孝悌不存。
举起手中之剑斩断这人世远古的衡平与安定的,又莫非不是人们自己吗?羲和为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此点才对。」
斩断人世远古的衡平与安定的,又莫非不是人们自己吗?
因为自己身而为人才在下意识里心中有所护短吧,终归是站在不同的高度看到不同的景象。在无情无欲的天神眼中,自作孽的人们该不该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去怜悯和救赎的存在?
天卿没有说,但羲和听得出来她话中隐含的深意。
炎黄,蚩尤的大战,尸骨遍野,血流成灾。夫妻反目,兄弟相残,人亦食人。地上的祸害也趁机而猖獗,畴华之野的凿齿,凶水之滨的九婴,少咸之山的猰貐,青丘之泽的大鹏,洞庭湖滨的巨蟒,洛水河畔的河伯。
羲和的力量,羲和的祈求,被渐渐的湮灭踩碎,微乎其微。
「不相爱护的生灵,从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天卿!你怎么会——」
从来不会在夜里出没的天卿,此刻站在羲和的面前,带了从不见的极冷面容,冷若冰霜,噤若寒蝉。
天卿不答话,静静地走到羲和面前,比她稍稍高出的小半个头,侧头吻她脸颊,口中却仍是冰凉话语。
「祈求和祷告是没有用的,神是听不到的。神也从来,没有打算救赎过人世。
为王者不爱惜民力,人们不相爱护。他们对其他生灵狂捕滥杀,他们相互之间征战不休。
烽火连天,烽火连天。
你听不到吗?尘世在悲哭,撕拉出的巨大伤口,在流着脓汁血水。」
「天卿——」
天卿的神色苍毅,在她深蓝的眼上蒙了浅浅的水光。羲和知道,这样的天卿,是真的怀了悲悯的心。
连众神也耽于玩乐,淫混三界。不惜世,不悯人。
盘古开天,女娲造世,从来不是为了让人们相互厮杀和抛弃。
绝对不是。
羲和觉得天卿异样,开口想问些什么,不知从而问起,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所谓是何。天卿能洞穿她心中意图般,摇摇头,拿手指摁合她微启的唇。
「羲和今天晚上陪着我吧。」
羲和点头,天卿捏紧了她手在掌心,天空多清亮啊,银河灿烂得织成了绵延的锦带,是和炽烈的日光不同的,清冷而又光辉的银色。天卿看那一天的银河璀璨落在羲和湛紫的眼眸里,无双绝世。
不会忘记,要把这眸好好的铭记在脑海里。
天渐渐亮起来。
「羲和。」
「嗯。」
「抱歉。」
「天卿!」
羲和惊诧的看天卿在自己身遭划起的结咒,猝不及防的,想要逃出已是不及。验证了她一直在担心猜测的某些不寻常的事情。天卿,做了什么重大的决断,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天卿!」
天卿贪恋那样的温暖般,伸进手来拉着她手指,笑颜如花,「我知道羲和一直想问的,现在可以告诉羲和。兄长们作为日精最后的决断,三足乌要灭世。」
羲和脸色煞白的僵住,看天卿脸上,笑容如纸般的薄脆虚假,一戳即破。
「不对,天卿这样是不对的!兄长们的错误,你也要遵循吗?!」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身而为人的卑劣鄙薄,贪恋与欲念的野望交织,必将不断地引起这万世争端。」
只有在毁灭之上,重生。还这个世间一个清明,将它回复到混沌天地初开时的模样。只能这样而已,兄长们的决意,不会有错。即使真的有错——十只一体的三足乌,虽然只有自己是女孩,软弱不似兄长们凛然。但是,身为十之一太阳的自己,也要将这信念不悖的遵循。
「在那之前,请羲和好好的待在这结界中。」
「这样的行为,天庭会容许吗?人世会赞同吗?天卿要傻到与这天地为敌吗?你又以为再建的人世,就不会重蹈覆辙吗?!」
「嗯。」
天卿低首点头,「这世间最后变成怎样,努力做了也许仍然左右不了的。但凭借我一人的微薄力量,还至少——不想羲和你有事。」
维持原状也好,灭世重建也罢。
「可是我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你那样的做法!」
天卿笑,再不说话。羲和看她背后展开的黑羽,在渐升的日下映射出熠熠泛着蓝幽的光芒,在下刻就要一飞冲天,挣脱这束缚。
「天卿!天卿!」
羲和死死揪住她手指,一个太阳,两个太阳,大地开始龟裂,河溪开始泽涸,凋败的花草,枯死簌簌下落的焦叶。
第十日就要归位。
飞起的力太大,羲和的手指终于滑脱,眼见她冲上晴空,耀变成了那一轮的照射十日。三足乌只要秉承自己的信念而已,人们如何评说,后世如何看待,从做出这决断开始就是早该抛开的问题。即使羲和你要怨恨自己一世,即使你不原谅。
羲和看到倒毙的生灵万兽,在十日愤怒的咆哮中垂死挣扎。那其中有个太阳,一直都在大声哭泣。
众神终于停止了玩乐,暂时休止了争端,天帝大惊,一直以来都循规蹈矩的升之扶桑,降于若木的三足乌,大大的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天帝最初想着这或许不过是年轻太阳们的顽劣而已,谴出神使去与他们好言相劝,却被他们烧掉眉毛胡梢,烧得衣不蔽体的狼狈而回。三足乌对人世的惩戒,亦是对天庭的无声抗争。堂堂的公然藐视,终于触怒了天帝心中的那把火。
于是羲和在第十天,看到了那个从小与她一处玩大,有着坚毅面容的男子,受了天帝之命,身负着那把神弓出现在她面前。
横空出世的英雄,后世称他射日的英雄,羿。
他能够拔山拓水的强健臂膀,满满拉开那张银亮的巨弓,嗖一声离弦,箭无虚发。扑腾了一天的黑羽,插在心口淌血的箭。落地的一瞬,精魂无踪。剩下的三足乌抱成了一团,手捏得更紧,跳跃着,炙烤着,嘶鸣着,愤懑着。
一只,又一只。他们口中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九只三足乌落地,人世间的烈火熄灭,只剩那一个太阳。羿拔出箭筒中的最后一枝,天帝之命,已经,不需要三足乌了。三足乌在深心里是性子桀骜倔强的生灵,留此一只,遗害无穷。重新掌管日月流梭的日神,是可以在日后重造的。
「羿——你放过天卿吧。」
羿看到那个与他从小一起玩大的少女,在世人心中有如神一般存在的少女羲和,眼睛里充满了乞求。他在那瞬迟疑的收箭,「可是羲和,那是天帝的命令。」
重新将弓拉成满弦,搭箭而上。不顾少女羲和的哀声祈求,或许这正是存在与男子与女子间的不同。天卿不躲开,相比起兄长们而言其实生性怯懦的她,此时面对人间的英雄羿的箭,反而挺起胸膛凛然得一派哗然。
成则成矣,败则败矣,既然坚持着没有做错,更要有傲然的尊严。
箭逝摩擦弦的粗糙裂响,和着某个名姓的嘶喊,天卿突然察觉那裂响并非来源于那枝箭,而是结咒破裂给予己身的反噬。
再下去,撕得愈来愈深的痛楚,深刻的,惊骇的发觉起自于心上。
看那只箭穿过能包容万千生灵的纯洁胸膛,替天卿挡下那最后一只神箭。神箭只有十只,再造需要千万年的时间。
羲和——
「羲和——!」
那是为人才会有的,滚烫奔涌的鲜红血液,灼伤了天卿的眼眸四肢。怀抱住她,天卿第一次在世人众神的面前,回复她人形的模样,一身绚蓝衣裳,一剪冷郁苍眸。
少女天卿在哭泣,泪流满面。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当混淆了天神三足乌和少女天卿的身份的某个时候开始。
少女天卿,爱上了同为少女的世人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