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瓶邪】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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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将药给人类时，我还住在昆仑。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
那时我在百神之中并无重位，而羿却来拜访我。曾经抵达昆仑神山的人实在凤毛麟角，非凡夫俗子所能够企及。我知道他是当时的第一大英雄，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几乎就是无所不能。在一个开始不需要神明的时代，这样的人，却来求我。
我问他有何求，他说求不死之药。我很不解，人生短短百年，已是十分痛苦，上界神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更是寂寞难以言述。既然可以轰轰烈烈灿烂一生，又何必把时光拖长，给自己徒添烦恼呢？
这个人间的英雄蓦地红了脸，像个普通的大男孩一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容里有一分我所不理解的甜蜜。
因为，我想让嫦娥开心，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他抬起头，看着我坚定地说。
我为他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信念所动容，那么明亮而热烈，几乎灼伤了周围一切。那真是让冷漠世间的人神都会低头的温度……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羿拿着药欢欢喜喜的离开了。而我却因私自将仙物赐予人类，被逐下了昆仑山。
我并不后悔。能见到这样的人类，已是千万难得。我祝福他得偿所愿。
就算失去神格，我也有办法继续修仙长活。羿的事情让我对人类好奇起来。我想继续活着，好弄懂那天他脸上的那份光彩到底是什么。
我来到人间，恰遇一处绝好之地，于是便显示神通，召集始民，筑起高城，深建秘道……从此，我便成了瑶池西王母。
之后又过了一段岁月……到底有多长我其实不清楚，只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再未发现那份稀奇光彩。人类叩拜在我面前，不敢抬起的脸上只有敬畏。一切都听从我的吩咐，没有思想，没有信念……简直像戴了面具的猴子。
日子很无聊。我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遇到了姬满。
驾八骏之乘驱驰九万里的周穆王……那个热烈又浪漫的人，他亲自教给了我那个答案。
同宴同游，相歌相和……我从未这么快乐过。这样的地上一日，已抵得过仙界千年。和他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我快乐又恐惧着。他毕竟是人，毕竟是生来不满百的人啊！可他却比任何神明更具灵通，他的一言一笑都让我的心境变化无穷。他是在我心里放了甜蜜的毒，让我忧惧前路未可知的寂寞。没有他的未来，日子要怎么过？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他还是要归去的，因为，他是王，他对人臣负有责任。我不想放他走，我想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可我争得过时间么？没有了真正的昆仑仙药，人间的替代品是否也能成呢？
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放手一搏。我将炼制的药石放在玉匣中交给他，切切的叮嘱告诉他修仙之法，若得有一线可能，待他得道之后，我们还可以再相逢。
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在这里等。
我等了又等，我一直在等。等待的时光已经比我们相聚的时光长出了千万倍，人世间几番沧海桑田的变换，我的城早早便消亡了，我想他的国也是一样。
我只能敲击着玉罄一遍遍的唱，唱那首我们离别的歌：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却不能模仿着他的音调去唱那时留下的答歌：
“予归东土，和洽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我已哽咽不能再语。一想到离开时的他，就觉得人事难解如梦：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沧海桑田，碧落黄泉，我一直在等啊，为什么你不肯再回来？
三千年后，终于有人解答了我的疑惑。
那个人说：“因为他死了，再没有复活。”
那个人叫汪藏海。
汪藏海带着他们帝王的诏书彬彬有礼的来拜见我，传达来自遥远东方的皇帝野心。但他的野心比他的主子更甚。他是个聪明人，直接讲明他的所求，在知道我已没有不死药后，便立即求教当年传授穆王的修行之法。
我不能理解：“穆王无法归来，你便应知道此法是有缺陷的，仙所承者人不可及，又何必学它呢？”
汪藏海很是自负：“既然是缺陷就应可弥补，我想若是我就一定能做到。”
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啊……人类真是荒谬得好笑！明知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还苦苦挣扎在蝇头蜗角！罢了，既然是不过是蝼蚁之戏，我又何妨当个看客呢？
毕竟，我还想知道当年我所寻求的那个答案……还有没有达成的奇迹。
传授将毕，汪藏海也要离开了。他拜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最早见到的那个羿，于是顺口问道：“我离昆仑日久，你可知得了不死药的羿是否成仙了呢？”
他笑着回头告诉我，成仙？当然没有，当年的英雄最终死于背叛，背叛他的是他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
……原来如此。是人类自己，生生的扼杀了奇迹。
汪藏海走到洞口，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虽说如此……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我等待的时间久，又来了一伙人。
都是很可爱的年轻人，朝气又单纯，无法无天的。他们叽叽喳喳的告诉我，人间已经没有帝王了，他们此次前来，是为全人类谋福利。
呵，看来汪藏海是没有成功了。自大的人类……
那个叫文锦的孩子，似乎是其中的领袖，翻着本子跟我讲，汪藏海之事后人也有所知晓，这些年来承其思想的人不断探求，但发现重要环节还是在于药石，这是生死的关键，虽然带不来永远。他们已服药延命，现在求我赐予克制变异之法，给他们一个永生的答案。
我微笑了，笃定地告诉他们，我这里只有生死，没有答案。你想求什么，你得自己去找。不过，以后什么时候想死了，就来找我吧。
他们失望的走了，我再没什么表示。
愚蠢的人类啊，其实永远不过是一片虚无……
后来，过了不久，这些人断断续续的还是来找我了。有的求我再给他续命一次，即便代价是所有记忆；有的则被折磨到心灰意冷，索性放弃。
来的人越变越少，但是有个男孩，还是会来。他告诉我，他的同伴有的死了，有的变异，大部分都不能再到这里。
我问这个沉默的孩子，那你为什么还来？
他坚定地说，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求的答案。
……真像我啊。在失去了所有之后，我居然也是如此，还想再看一次故事开始时的那种灿烂，想知道究竟有没有可能得到答案的奇迹，成功的奇迹。
后来的后来，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孩子时，他是追着文锦进来的——紧紧跟着他当年的领队，也是最后的同伴。
他最后的同伴还是崩溃了，崩溃于不可避免的变异，所以，求我赐她一死。
她求什么，我给什么。
这孩子眼睁睁的看着队友化为灰烬，神色居然还是很镇定。现在，他是那队伍的最后一人。
我记得他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便问他有何求。
很意外，他仍是要求续命。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保证。
为什么？数千年来我难得吃惊了一次。
这孩子居然笑了，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光彩，藏在刘海后面的眼睛灿烂得教人难以直视。他说，他已经找到了他所寻求的那个答案，他要陪在这个答案身边，和他所求在一起，直至生命的终点。
续命后你就会忘了你的答案，我提醒他，或许你会因此失去。
不会的，他笑得很自信，我所忘记的，他都会记得。我要迷路了，他会来找我。我们已经约定了要在一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不能再流浪下去了，他笑着，却又皱起了眉，因为，人生那么短，再不留下，就没有时间了。
他虽然笑中有苦，确也有一分我似曾相识的甜蜜。
就为这份似曾相识，我心中有所怀疑，但还是遂了他的愿。
他离开的那天懵懵懂懂，如获新生，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是迫不及待的往外爬。
我平添了一份好奇，难道那份灿烂与甜蜜，真的能够换取答案，真的能够等来成功的奇迹？
于是我也来到洞口，悄悄向下打探。
我看到一个干净纯粹的男孩子，正抱着那孩子在轻轻抚慰。他的眼睛那么单纯，满满的都是疲惫，满满的都是担心，满满的都是恐惧，满满的都是欢喜——
满满的都是那个孩子。
而我也终于明白。
药是有的。
就算没有永远，也能让人类挣扎着活下去的药，叫做爱情。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瓶邪】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