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的故事》铃兰娘子

8、海怪

　　我就是那个在洪水里淹没的男人。很早很早以前，我喜欢上了住在岸上的一个女孩子，她有好看的眼睛，好看的小辫子和好看的白裙子，那个夏天我从海市蜃楼里看见有人欺负她，我跑上岸，为她打了生平第一次架，至今我的后脖子上还有那次打架留下的伤疤，我记得当时她泪眼花花的站在我背后，踮起脚朝我的伤口吹气，边吹边哽咽着说：疼不疼？不是我说，那时的她真的很爱哭。尽管这小姑娘很爱哭，我却过得很开心，我从来都相信她说的她是那个能看见月亮上山海蟾桂的小孩，就像她相信我是海怪一样。后来我想家了，我要回到大海去，现在想想我当时说过的我会接她到我家里来玩这个在我看来应该是誓言的话却变成了谎言，我今生撒的最大的谎，也是惟一的谎。回到家里，我不断收到那些可爱的小白船，我也常常听到她在海边顺着风叫我的名字，可是，对不起，夏，姑姑说不能让岸上的孩子到我们家里来，否则，她会死的，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哪怕一点点的伤害，你是我从海市蜃楼里救出来的宝贝，所以我宁愿做个背信弃义的人。
　　蜃楼消失后，大海却不能成为她的家，我以为她长大了就会忘了我，可是，我错了，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思念越来越深，在失去她在岸上的亲人后，她轻声告诉我，我是她内心活着的唯一理由。这怎么可以？我还是伤害了她，也许更深。夏，对不起。我不能再这么自私地让你困在我身边了，你应该有属于她的幸福。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那个月夜，我再一次感觉到她在海边，那个小时侯说她可以看见月亮上山海蟾桂的孩子，她小小的，孤独的身影在我心里蠕动，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夏，你在哪儿？哪儿？我听见一片寂静后她声嘶力竭地叫喊，海怪，这儿，我在这儿。然后是奔跑时鞋子踩过沙子吱吱作响的声音，我听见“扑通”，她摔了一跤，都怪我，夏，你摔疼了吗？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爬起来的样子竟然是那么坚强，夏，你要干什么？你怎么，怎么向着大海中央跑去，哎呀，糟糕，都是我的错啊，我的错！生平第二次，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岸边，仍旧是去救我最爱的人，只是这一次，她是陷入了我制造的困境中，对不起，爱人。当我从大海中救起她的那刻，我在月色下更加看清了她的面庞，那么忧郁的面庞。你本不该这样的。
　　我渐渐明白了我不能给她幸福，她的幸福不该寄托于那变幻莫测的大海。
　　那天我看见那个男人从夏的家里出来，他并没有直接去取车，然后回到市区，而是走到岸边看了一会儿海，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捡起一块小石头，玩起了打水漂，于是我第一次正面看见了那个男人，和我过往看到的一样，他长着很好看的下巴，尖挺的鼻子，我突然想，如果不是海岸殊途，他会不会是我的兄弟？后来我常常看见他在夏不在的时候将车开到夏家的楼下兜几个圈，然后下车，徒步去看看大海，他有时会用小树枝，有时干脆用自己的手指在沙滩上画城堡，画飞鸟，画丑八怪，但画得最多的还是夏的样子；他有时会不断地拣一些小石子打水漂；还有时，他会将用白纸折成的小船到海边，将他们放在海水里，任它们漂流，然后紧锁着眉头沉思，我看到每只小船上，都写满了“我爱你”。男人的举动让我感觉熟悉，这些情形我都见过的，那是夏常常会做的。就如同我渐渐明白了我不是夏的幸福一样，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爱，而这个男人，他才是夏毕生的幸福。我想我终于找到那户好人家了。后来我们认识了，我们一起喝酒，我们一起拥有一个秘密。
　　我隐没在一个角落偷偷望着站在窗边喝牛奶的夏，看大海的夏，听音乐的夏，沉思的夏，写作的夏，终于有一天，我想不能再拖了，我捏了一把手心的汗，上了楼，我能感觉离她越来越近，我在她家门口站定，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可就在我伸手敲门的前一刻，她意外的把门开了一条缝，只一条缝，白色的睡衣，细长的睫毛，她还是那么漂亮。我看见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脸红了，还和小时侯一模一样，一看见生人就羞，尤其这么意外的遇见。我听见了她背后的音乐，“也许爱在梦的另一端无法存活在真实的空间，想回到过去，试着抱你在怀里，羞怯的脸带有一点稚气，想看你看的世界，想在你梦的画面，只要靠在一起就能感觉甜蜜，想回到过去，试着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分散时间的注意，这次会抱得更紧，这样挽留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想回到过去......”那只是过去，现在的我却不得不再一次撒谎，我对不起那两位老人家，对不起夏。她还是那么善良，对陌生人一点防备也没有，这只能让另一个人来保护你了，夏，对不起。第一次，我在她家喝了杯水，当她为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倒盐水时，我看见她的手虽然拿着勺子想将那些盐搅拌得更快化掉，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的大海。
　　夏的故事我都看过，我更宁愿承认那是虚假的故事而并非夏心心念念的将会成为真实的预言。那夜她带着每个小孩都会有的脾气从会场跑了出来，我一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她的命运不该静止在一座大海里，那只是因为熟稔，而我的命运也不会浓缩在一本故事书里。她的心地过于善良，过于纯洁，可是，夏，这世界并不是你想象中的童话。我带着尾生去找她。我们一起散步，只是活泼变成了沉默，埋伏了不敢轻易开口的心事。当我把尾生送给她时，看得出，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欣喜，可是，那么敏感的她又怎会不猜测这到底代表什么，那么心细的她又怎会不为了这最后的礼物而落泪。
　　尾生终究寂寞。在我还没想好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时，夏的那句“你还会来看她的，对吗？”让我的离开又一次缥缈起来。我想起我曾经说过我要带夏去看海龟和鲸鱼的，于是，我决定把我最好的朋友留下来和夏做伴，算是我能完成的爱人最后的心愿。而且，他也离不开尾生，他守着她已经多年了，从我小时候救尾生回家开始，他就欢天喜地地围着尾生转，用他的嘴唇轻轻去碰触尾生的伤口，爱怜地问她你疼不疼？
　　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夏。他望着我，良久，怯弱而又用力地点点头。祝你和尾生白头偕老。我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只是我没料到我会这样离开。我是那样的害怕，去敲夏家的门，可这世上就是有太多的不得不。夏来开门，我竟然一时无语。
　　钢琴在无言地低诉，这是一首什么歌，叫人如此潸然泪下？
　　尾生还好吗？其实我想问的是夏，你还好吗？可是我竟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于是我沉默。夏的眸光清澈起来，你来看看她吧，她要死了。怎么会呢？我踏进那有音乐映衬的屋子，尾生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呆在花盆里，你怎么啦？尾生默不作声。当我把我的海龟兄弟拿出来时，尾生笑了，一瞬间笑靥如花。好了，她会活过来的，我猜想她需要一个伴，你瞧，我又给她带了一个伴来了。你真的知道她需要什么吗？夏的眼睛里盈盈的全是泪，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我当然知道她需要什么，我......我要走了。她的泪终于没能忍住，一颗一颗全都滴在尾生的叶子上，成为我不可触碰的命运。我想伸出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我终究忍住了，我看到夏未来的幸福近在咫尺，我该让路离开了。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回到海上去，你的朋友来了，不扰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嗯，招待。转身离开，遇到那个男人，好兄弟，夏就交给你了。我唯一能做地是拍拍他的肩，放心地将夏交给他，然后，忍住泪，落荒而逃。原来我一直都不勇敢。
　　现在的我离夏的家越来越远，远远地望着她家，真像童话里的城堡，可惜我不是王子。
　　二十年前的她一定也这么望着我离开，带着不舍。可是我还是该安静地走开，我轻轻哼起了刚才那首歌，“希望他是真的比我还要爱你，我才会逼自己离开，你要我说多难堪我根本不想分开，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我真的没有天分安静的没这么快，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