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商央

34、备战麒军

　　在床上断断续续昏睡几日后，桑简终于拄着拐杖走在了清晨第一缕阳光之中——拐杖，是的，他低头看一看那根委屈的木头，想起容回短暂的孩子气的笑容，“我把议事厅的桌子拆了。”
　　天光尚且稀薄，但尼姑庵的钟声还是一如既往响起来了。天上看不见什么云彩，庭院中几树桃花已经结出了零星的花苞，比起此刻的宁静，前几日的混乱让他觉得太不真实。或许是因为，所有宫人都已逃出了徙宫？
　　“大人，请喝药。”
　　身后传来的平板女声令桑简在独自一人的冥想中挣脱出来，他带着一丝无奈的笑，“说了很多次，不要叫我大人。”他接过药一仰而尽，而后用袖子抹嘴。这本是一个很仓促潦草的动作，却令他自己一愣——因为左相府的药物，他距离上一次长出胡渣已经很久远，此刻他有些珍惜又有些感慨地抚摩着那些胡渣，笑了。
　　送药的宫女拿着空碗离开了。她走得很轻，一如桑简第一次醒来看见她的时候。徙宫里的大钟敲响了绵长而厚重的九声，桑简听到皇宫上空此起彼伏的念唱声：
　　尊王登基，改元皓景，沿袭旧制，备战麒军——
　　尊王登基，改元皓景，沿袭旧制，备战麒军——
　　尊王登基，改元皓景，沿袭旧制，备战麒军——
　　皓景？
　　桑简心中一热，徙国有多少年没有自己的年号了？凛正尊王崩去之时，麒王以安定天下为由在徙国上下沿用麒国年号宁安，说是待尚在襁褓中的皇子长大就会另立新号……却让徙国人过了二十多年没有自己年号的年岁，麒国的年岁。
　　他这样想着，却听见徙宫中有某个盛大澎湃的声音响起来了，“尊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连呼九遍，连带着同样盛大澎湃的回声，惊飞了大大小小的鸟儿。天上地下欢腾一片，这看似寻常的一天将带着它光辉与独立的名称被载入史书——徙国皓景元年三月初九。
　　胸口的剧痛令桑简觉察到自己因为激动而过于激烈的呼吸，他又想起容回的话来，”断裂的胸骨伤及肺部，此后俯仰之间难消疼痛。切忌大悲大喜，切忌奔波劳碌，切忌烈酒熏香，切忌风沙莽莽。”
　　他没有叹息，也没有沮丧，这样的新生看似诸多禁忌，但比起他旧时深陷泥泞万念俱灰，已经要好得太多太多。桑简念及此处，双手合十念了个佛，他是诚心感谢佛祖感谢上苍。待他睁开双眼，却见面前一个少年似笑非笑向自己抱拳以礼，“尊王请你过去。”
　　桑简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新王登基仪式会结束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新王第一件事就是召见自己。他心怀忐忑跟在那少年身后行了片刻，听见那少年温言道，“我师父听说你刺杀左相受了重伤，已经托人为你特制了一些调理的丹药……我这样走，你可觉得吃力？”
　　“不，不吃力，我跟得上。”桑简犹豫片刻，终于问道，“这位……小兄弟，你师父……”
　　“我师父是萧容青。”少年向着桑简一笑，“你喊我丹青就行啦。”

　　日光照不进高楼玉宇，议事厅中灯火通明。桑简嗅到空气中残余的熏香，猜到是有人因为自己而特意撤离了香炉，不由得心中感激。行至议事厅中央，他见着两方硕大的铜鼎，一为暗红色，一为暗青色，均被灌满了细沙，密布着大小各异色彩有别的石块。
　　一名少女坐在铜鼎之间的案几旁凝神刻石，她眉头微蹙，额上垂下几缕发丝，眼底尽是沉静之色，竟似未曾发觉来人。
　　桑简远远立住不再向前，却听那少女道，“师兄，这招‘花间行’我总也使不好，像是力道断断续续的没法子顺畅。”
　　丹青笑着上前，“秀秀，师父让你刻个石头而已，你也能抓紧机会练功夫？真是叫你师兄惭愧。”他俯身拿起案几上的石块逐个看过去，略微皱了眉，“别耽误了正事才好。”
　　秀秀头也不抬，“不碍事的。今晨从城外来了一个和尚，据闻他精于工巧之术，主公他们正与他研究内瓮城的修复与改建，一时半刻的，用不着这些石头。”
　　“那可是‘七贤’之一的精妙和尚公孙布衣呐！早前我在漠北客栈里见过他。”丹青兀自惊叹，又道，“桑大哥来了。”
　　秀秀“咦”了一声，忙放下手中刻石立了起来，带着些略微腼腆的神色向桑简致意，“师父说起桑大哥时常说你一身清气，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顿一顿，赧然道，“我师父原本在这里等你，但……唉。”
　　桑简知道有些事情不便与自己提及，于是点一点头，“我在这里等着她。”
　　几人便拣了一些话头闲聊开来，桑简说到未曾想新王登基仪式会这样简短，丹青叹道，“人人都知道麒王派军正在前往乌玛城的路上，若非裴公坚持‘名正言顺’，恐怕今晨的一场登基仪式都不会有。现在皇城内外都在加紧建筑防御工事，主公说除了备战麒军以外，一切从简。”
　　他话音刚落，已有一人疾步入了这议事厅，来人束发男装，一袭墨绿轻衫当真是再熟悉也不过的。丹青与秀秀同时立起喊了一声“师父”，惟有桑简立在原地，喃喃不知所言。
　　萧容青向桑简笑道，“你看是谁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议事厅门口，却见一面色憔悴的素衣女子行了进来。桑简一眼望见她鬓角的小小白花，不由得上前一步扶住她，“大哥他？”
　　桑蓉点了点头，看似疲惫不堪，然而她见着桑简，终于露出些欢喜欣慰的神色，“真好啊，你还活着。那天你来告别，真像是一心赴死……你瞧，你让我交给他们的物事，我办好了。”
　　桑简一早就已看见了萧容青手中的竹筒，他轻轻点了点头。
　　桑蓉的笑颜只是瞬间之事，此刻她面上又现出了凄惶之色，面向萧容青道，“夫人，当日在那茶馆，小女子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容青一愣，继而笑道，“哪里，当日我还摸去了你的钱袋，你不要怪我才好。”她让秀秀去取专给桑简配制的药丸，随即将双手抵在额头，俯身向桑简行了一个大礼，“左相叛变是我军始料未及之事，因而损失了大将曹达及其手下骑兵，也令攻城战事一度胶着，幸而此刻传来左相被刺身亡的消息，我军入内瓮城才能毫发无损，眼下迎击麒军才多了几分胜算——萧容青替徙国子民谢过桑简。”
　　桑简原本有一腔感激，眼下顿时无从言说。记忆中踏月而来的女子似乎与眼前的萧容青并非一人，他心中惘然失落，忆起那日她曾执着自称“铜板”——铜板与萧容青果然是不同的，前者恣意率性，后者却似隔了迢迢江河——他最终还礼道，“小人只为多谢夫人知遇之恩。”
　　恰在此刻秀秀取了药丸过来，容青将服药事宜一一嘱咐，一边将竹筒拆开取出那些密布图文的羊皮来。
　　桑简俯身行礼，“多谢夫人，小人都记下了。小人家中大哥病故，姐姐又辛劳憔悴，可否允小人出宫？”
　　容青从那羊皮图纸上抬起头来，怔怔打量了桑简片刻，终于落寞一笑，“保重身体。”

　　天阴沉沉的刮着风，日头在清晨时分乍然一现便被随后而来的大片阴云遮挡了全部光辉。姐弟两人出了徙宫，但见街上车马络绎，更有那往日里拖拉杂货的骡子，此刻满载砖石向城门方向而去。
　　两人又行走片刻，眼见商铺茶馆无不关门大吉，徒留昔日的招牌伶仃料峭。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天空中不时有眼神阴霾叫声凄恻的鸟儿飞过，人人灰头土脸若有所思，整顿出家中的粮草与草木枝，齐齐堆放在门前空地。不远处是军官模样的一支人马在收粮收草，车队一直绵延到长街尽头。
　　街角却有一些幼童穿着脏兮兮的袄子在摔跤玩耍，那些尖叫嬉闹声却并不与这座忙碌静默的城池格格不入，反倒叫人觉得应景。
　　“要没有那些孩子，整个乌玛城只剩了车轱辘声了。”桑简在姐姐耳边说道。
　　桑蓉扶着桑简避开横冲直撞的大小货车，低声回应，“早好些天沈辽大军就贴出了告示，说要没收全城物资备用。老百姓心里也明白，就算逃出这乌玛城去，天大地大，赢不了麒军，打不退麒王，就连徙国也并无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人人嘴上虽不言语，却都铁了心要留守皇都了。”
　　“原是这样……”桑简挺直了背脊举目远眺，只见厚厚的城墙外，天际现出几座新建的塔楼，“瞭望台……”他喃喃道，“肯定有一座是瞭望台，只是，另外一些是做什么用呢？”
　　桑蓉只当弟弟是在问她，应道，“谁知道那些是用来作甚了？都知道沈辽旗下有‘七贤’，如今曹达将军殒身战场，其他人似乎也没了踪影，只剩下公孙布衣在指挥——全城兵力都交给了那和尚！”
　　“没人不服？”
　　桑蓉微微一笑，“沈辽信他，萧容青信他，全城人就都信他了。”
　　“姐姐，你与沈辽……”桑简小心翼翼看着桑蓉神色。
　　后者沉默片刻，终究道，“从此以后，我们都该称他为徙天尊王。”

作者有话说

　　啊啊，这两天辗转奔波，从学校的荒郊野外转移到自己家中，着实耽搁了不少码字时间啊……
祝大家五一节愉快，趁着天好，去阳光下人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