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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壶沙(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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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的狂风被城墙挡去了大半。
但一到夜间,还是有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叫人难以阻挡。
一名矮个汉子,站在刺史府后院的一个园子中,缩着脖子摸着胳膊发抖。
他找何金戈汇报完牙库甫一事后,被何公子劈头盖脸骂了好一阵,眼见着何公子沉思半晌,脸色由青转白,便知道此事确实不妙。
不过,他也不知不妙在何处,若单单是他跟踪着两位监军的事情被发现,好像也不至于如此难办。
那何金戈思前想后,咬牙拿定了主意,神色阴冷地看了一眼矮汉,淡声道:“跟我来。”
何金戈年纪轻轻,在外总是一副温和宽厚的模样,这会儿变了脸,这一眼像跟千年寒针似的,扎得矮汉心中一哆嗦,想打寒颤又拼命禁住了。
他忙哈腰跟上何公子,然而走着走着就发觉不大对劲,似乎是往女眷居住的后院去了。
汉子埋着头,不敢左顾右盼,听着身边的动静,觉着一路除了巡视的侍卫,似乎没有几个什么来回走动的丫鬟婆子。
直到进了一个园子,何金戈叫他停脚候着,自个儿往屏门里去了,汉子才敢稍稍抬头看看周围的光景。
他们这块地界堪称穷山恶水,这园子中居然还盛放着他叫不上名的大朵大朵的菊花,不知是从何处培育移来。想必在白日太阳照射下金光灿灿,一定极好看的,现在在夜晚灯笼的光照下,倒叫人怪瘆得慌。
冷不丁想起何金戈方才看他的眼神,这会儿身边没人注视着他,他狠狠地颤了颤,寒意从脚底升了起来。
何金戈那厢进了二道门,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顿时挂上了悲戚可怜的泪容。
他叫了声:“母亲!”径直推开房门冲了进去,跪倒在厅中。
隔着帘幔,何夫人早已歇下,门口和床边值守的丫鬟们都吃了一惊,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只留下母子二人在房中。
何夫人虽已睡下,发髻却未乱,披上大氅,几步从帘内中走出,关切道:“武儿怎么了?”
何金戈呜咽一声:“武儿该死,请母亲救我!”
何夫人神色稍定,柔声道:“不急,先把来龙去脉说给娘听。”
他抽噎一二,方将自己刚才一路打好的腹稿讲出,知道眼下只有母亲能帮得了自己,不敢有丝毫隐瞒。
当事情全状托盘而出,何夫人慈爱的神情慢慢变得冷厉,待何金戈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抬起手干脆利落地狠狠赏了他一个耳光,直将何金戈抽倒在地。
“生财有道,生财有道,你找的竟是条畜生道!前番的事儿才摆平没多久。现在,又闹出此事……若叫你父亲知道了,该如何是好!你不如直接将何府上下拱手让给那庶出的贱人算了!”
他挨了一记巴掌,又跪回原地,垂着头,一副丧气模样。叫何夫人看了,胸口气血翻涌。若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真想几棍子将他送去重新投胎便是了。
然而说完了气话,事情还是需得解决。
何放当年靠她父亲提拔上位,在家中被她管制得极严,后院中从未有过任何诞下一儿半女的妾室、丫头。他们二人的膝前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被何夫人溺爱得长歪了脾性。
这几年,何金戈被她着力教养了一番,看起来有点官家公子的正派模样了,可根基歪了,终究是做了无用之功。
而且,前几年,何放从府外突然带来一个已过束发之年的私生子,给他上了宗谱以后,又迫不及待地送去卫洲城了。美其名曰,让庶子自己去挣前程历练,实际是生怕在家中养着会被何夫人害了一般。
何夫人想起那庶子,心头更是隐隐作痛了起来。那贱人的气度一看便是饱读了诗书的,武儿亡羊补牢般地学那几篇锦绣文章,怎么能和别人比得上。
她现在时刻提点着武儿,还是没有防住他出去作孽……
何夫人深吸口气,道:“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武儿做得隐秘,没几人知道幕后指使是我,被李监军抓起来那几个胡儿或许隐隐约约能猜测到是和我在交易,但没有证据。”
“不行,这些人里只要有一人攀咬到了你,就会惹得一身腥臊,”何夫人神情冷漠,但不无爱怜地抚着儿子的脑顶,“和此事有关的人,能处理的便都处理了吧。”
凌晨的光刚蒙蒙亮,一架载着恭桶的牛车从何府后门拉出,赶向了城郊。
一片荒芜的林地里,挖了一个浅坑,两名侍卫用白布捂住了口鼻,将那木桶中的腌臜之物倾倒下去,再取了铲子来填土。
那矮子汉子仰天躺在坑内,面目狰狞,脸上身上都是污臭的黄白之物,被一层一层覆上了黄土,圆睁的双眼再不见天日。
——
城驿内。
阿勒同绷紧了身子,蛇骨鞭环住李莘的脖颈,因为连日劳累,双手骨节泛白,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李莘并不意外慌张,伸出一根手指,没用几分力气,轻轻格开蛇骨鞭。
“收了吧,你打不过我。”
这根长鞭用的黑金材质上佳,通体冰凉,轻轻触碰,便从指尖袭来了沁人的寒意。女子站在她身后,几乎成了环抱之势,从锦被中带来的温热气息从背后传来。
阿勒同不甘地捏紧了手里唯一的倚仗。
眼前的青年语气淡淡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本能的怀疑所有人。可是怀疑又有什么用?她已没有自保之力,顶多能不管不顾地自戕罢了。
并且,如果他有恶意,昨晚大概也不会多管闲事救了自己……
阿勒同终是有些灰心地垂下了手,将李莘放开。
李莘手上动作未停,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水,转身,自然而然地递给女子:“羌兰人?”
青年对她刚刚那一瞬的杀意毫不介意,让阿勒同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她方才的举止,或许就是母妃教过她的一个成语——“以卵击石”?
见女子没有动作,李莘略一沉吟,用不甚熟练的羌兰话说道:“你不是汉人,被拐来的?”
“嗯,”阿勒同垂下的头顿时抬了起来,声音再不像方才装出来那般娇弱,汉话越说越顺畅,“昨晚那几名羌兰人抓到了吗?他们之前似乎拐卖了许多羌兰的妇人。”
她的眼眸晶莹透亮,眼神中流露出愤慨,关切地看着李莘。
女子经历了这种事情,不哭不喊,也不觉委屈,反而先关心起其他被拐卖的女子,这份坚韧倒叫人高看一眼。
李莘眼角弯了弯,转用汉话与她交流:“已经抓到了,今日提审,你先坐下。”
想到那几个男人,阿勒同心底既有愤怒,又为自己的同胞中出了这样的恶徒而羞赧,气急攻心,身形又有些摇晃,于是不客气地坐回床边,一手抓住床幔,一手握着蛇骨鞭,深吸两口气才平复下来。
她凝视着李莘的双眼,飞快地思索着眼下的处境。她的身份是一定不能透露的,先前被恶人拐卖的女子也不能不救。再之后她要何去何从,只能到时候另做打算了。
她理顺了思路,半真半假地开口:“我是羌兰人,前几日,随家人到了石头城,在城中遇到拐子,被下了药,一路胁迫到了这里。他们这几日一直在试图联系谁,但没有联系到。昨晚我本想逃走……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谁,这是哪里?”
“燕然城驿。我姓李。你歇息吧。”李莘端起还在自己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便转身出了门。
剩下阿勒同一人孤零零坐在床边,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说了那么一长段,这汉人青年却丝毫没有半分坦诚交心的意思,阿勒同暗暗有些恼怒,再一想如今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况,忽然觉得自己的恼怒有些滑稽,将蛇骨鞭重重往床沿一拍,又躺回了锦被里,将被子拉过头顶,闷哼了一声。
门外,华衣公子已经痴痴立着,等了良久。
先前听到阿勒同拿起蛇骨鞭意图绞杀李莘时,他险些就冲了进来,但还是强自镇静,凝神听到后面的变动,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看李莘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他自嘲一笑,果然,李监军的身手,怎么也轮不到他杜少担心。
“你守了一夜?”杜明畅用扇子敲了敲李莘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啧啧道,“真是不简单。”
“走,看看那几个羌兰人。”李莘懒怠接腔,径直往前去了。
杜明畅皱紧眉头,几步跟上:“你还真准备闲事管到底了?不过是几个……”
“拐子”二字还没说出口,他立即抬起扇子,用扇柄敲了敲自己这张破锣一样的嘴。
李莘曾经被拐,对他们这类人恨之入骨本就是情理之中的。
李莘对杜公子的话向来不怎么往心里去的,只丢下一句:“刺客一事未查明,羌兰使臣也没醒,眼下还有其他事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