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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痕沙(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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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明畅眼也没抬,没将胡人大汉的小小闹剧放在心上。
他一门心思回顾着这场小火慢炖数年、一夕之间被无情浇灭的单相思,觉得自己光鲜亮丽的脑门上就写了四个大字:丢人现眼——即便李莘并没有取笑打压他的意思。
他也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李莘动心的了。
八年前,弱得像朵娇花似的他被恨铁不成钢的杜晦丢进京郊大营磨砺。在那儿初见到李莘,杜明畅对比自己还小一岁、身世坎坷的“他”只是感到怜惜。渐渐相处下来,杜明畅发现,这小小少年心性过人,自有一股不叫人看轻的坚毅,遂将自己不值钱的怜惜收回,折换成发自内心的敬意。再后来,不知何时起,这腔敬意变了味道,随着漫长岁月,在他心头烧得越来越烈。
但男人真的能喜欢男人吗?
他一想到若被世人知道他心系男子,李莘或许会对他心生厌恶,杜晦说不得也要将他打个半死再逐出家门,便丝毫不敢显山露水。
年岁渐长,以杜明畅的身世,只要放话出去,说亲的人能把将军府前堵得水泄不通。但他借着寄身修行的缘由,硬把结亲的日期拖到二十岁后。他不敢向李莘迈出那一步,却空空期待着一个不可能的结局。
也许是近来身在边关,远离京城,身边也没有几个相熟的人,他不自觉僭越放肆——果真自讨苦吃,被阿莘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早就知道应该放下,偏要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在这厢,默默将这些年的心事翻来覆去想遍,只给自己现在满腔难过的下场找到一个公平公正的评判——纯属活该。
而李莘那厢,自那几个胡人下来之后,便凝神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动静,没顾得上他的异样。
几个胡人前脚刚出了客栈,大胡子后脚就上了楼。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掸,溜到柜台前,语带抱怨地低道:“年叔,这些胡儿好大的阵仗,在我们大梁的地界竟还这么嚣张。白天闹事打架,晚上又来这么一出。”
年掌柜开店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不以为意地说:“客人的事不用管那么多,弄坏店里的东西自会叫他们赔。你小子快上菜去。”
小二有气无力地应一声:“我小子这就去——”
他上完别桌的菜,环顾周遭,极有眼力见地小跑到李莘和杜明畅桌前,撤走一个空空如也的盘子,哈腰笑问道:“客官可还要再点些什么?”
杜明畅晃过神来,看一眼桌上的菜都快空了,估摸着李莘才开胃,刚要开口再点几样,忽听李莘问他:“你吃饱了没?”
他见李莘看向他满当当的饭碗,假作皱眉,哀怨叹道:“今日下午看过那两个羌兰人的惨状,到现在还没有胃口,不吃也罢。”
“那跟我走。”李莘放下银两,起身先出了门。
杜明畅原地一怔,起身跟了上去:“去哪儿,回城驿吗?”
李莘没有多作解释,出门嗅见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味,略一皱眉又恢复平静,往右边走去,走了几步定住,侧耳听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前头拐角处传来那几个胡人的声音。
她转向一头雾水的杜明畅,一脸惯常的“这世间万物与我何干”,问道:“英雄救美,有没有兴趣?”
杜明畅转头看看四周,刚刚在客栈中歇息好一阵,现下出来天色全暗,秋日凉意更重,街上连个活人都不见,上哪儿救美去。他打开折扇,扇了一扇,迟疑道:“敢问英雄,这美……在何处?”
“你先叫那人把巡兵找来,”李莘往身后一个小巷子一指,语罢补充一句,“何金戈的手下。”
杜明畅顺着她的手看去,睁圆了眼也没瞧见那儿有人,心道莫不是夜路走多了当真会见鬼,按着佩剑走过去往巷子口一探——这个巷子是个死胡同,里面正有一个矮个汉子着急地左看右看,不知何处闪避,最后只好对着杜明畅尴尬一笑。
杜明畅便也还他一个光风霁月、彬彬有礼的微笑,心底汗颜。
何金戈派了人跟踪他们?
怎么他就那么迟钝没有察觉到……
他记挂着李莘的吩咐,朝这手足无措的汉子浅笑着点头:“麻烦你带我去找城中巡兵。”语罢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李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莘虽武艺高强,但并不会什么隐身仙术。杜明畅没瞧见她,纯粹是因为她已经跳上了街边民居的房顶,耳听着那帮胡人的动静,跟了上去。
那几个胡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量,仗着是在大梁境内,口无遮拦地用羌兰话交谈。
不巧那疯婆娘拐带着李莘在外流离的几年里,多是在大梁的西北一带活动。这一带毗邻羌兰,有许多胡人聚居往来。李莘跟那疯婆娘在市井打滚,学了不少羌兰话。这些年过去虽有些生疏,但听还是能听懂的。
眼下听见其中一人说道:“地上有一点血迹,往这个方向找应该没错。”
另一人回他:“不着急,牙库甫给那臭娘们下了毒,她跑也跑不了多远,估计还在这附近。”
第三个人哼哧一笑,过了一会儿,不无羡慕地说道:“这臭娘们烈是烈了点儿,长得天仙似的,牙库甫先头肯定想着保着她的处.子之身能卖个惊天的好价钱,才没舍得动她。这回要是把她找回去了,牙库甫应该不会再怜香惜玉了吧。他吃饱了肉,我们兴许也能跟着喝点汤呢。”
他的同伴听了发出怪声怪气的笑来:“做你的美梦去吧,牙库甫哪有这么大方?”
“我想想都不行么?”那人还嘴后,顿了顿,埋怨道,“嗨,说起来,都怪那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进城一天多了都没接应上,不然早把她卖到那头去,兄弟们也不用看得见吃不着,心里想得慌了。”
“那头的事哪里是我们管得着的。你还是老实地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吧!”
三人意.淫之间,走到一个岔路口,看地上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决定分头去找人。李莘耐得住性子,在房顶上坐下,听着他们后续的动作。
分开没一会儿,往右边路走的胡人大呼:“快过来,她在这边!”另两人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呼声拔腿就跑了过来。
李莘轻身从房顶跳下,无声无息地跟在三人背后行去。
路旁灯笼微弱的光下,那全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因中了毒,整个人站都站不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几个胡人转瞬就围到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她走得蹒跚的背影,冷冷笑着用羌兰话说道:“臭娘们你接着逃,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女子顿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眼中的绝望一闪而逝,即便脚下不稳,仍然勉力挺直脊背,语气平静道:“你们家中就没有母亲、姐妹吗?出卖女人、残害同胞算什么本事?”
“死鸭子嘴硬,”一个胡人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今天就让你这臭婆娘看看,兄弟几个都有什么本事。”语罢,伸手便去揪女子的衣物。
女子后退一步,抬起手,眼中流露出杀机,皓白如月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块破碎的瓷片。她的手心被这瓷片割伤,满手皆是暗红色的血水。
见她还要负隅顽抗,这三个胡人气性更盛,一团围上前去。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每个人后脑勺都挨了重重一下,三个“小石子”落在了地上。三人定睛一看,地上闪闪发光的不是石头,却是三块碎银子,怒气冲冲地转头一看,一个身形纤瘦的青年气定神闲地站在街道中央,手上还捏着一个荷包。
李莘今晚出门前,确实只是想随便走走,没有带兵器,当下只能就地取材。
她承认这暗器是用得奢侈了些。
几个胡人挨了这么一记碎银子,痛得面目狰狞,忌惮着这青年非同一般的准头和力道,龇牙咧嘴地用汉话恐吓道:“你这汉人小子,不要多管我们的闲事!”
李莘站在原地,懒得应他,一双眼睛径直看向了那位女子。那女子与她相对而视,弯月眉蹙得更紧,肩头却一松,紧握瓷片的手垂了下去。
胡人们捂着后脑勺面面相觑,吃不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几个人诡异的沉默片刻,李莘身后响起脚步声与兵甲的摩擦声。
“你们现下是在我大梁境内,有何不能管?”杜明畅满脸义薄云天,摇着折扇阔步上前,领着何金戈的探子和燕然城里的巡兵,登场时机恰到好处。
他扇子一摇,一列十人的巡兵小队一拥而上,将这三个胡人按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被按倒时,吃了口土,呸了一声,冲杜明畅憋气地喊道:“我们是有关照的,凭什么抓我们?”
杜明畅扇着风的手一滞,这……他也不知道。
巡兵小队的队长在那胡人背上踢了一脚:“夜深人静的,吵什么吵?再瞎嚷嚷把你们几个胡儿的舌头割掉。”说完转向李莘和杜明畅,行了个躬礼:“两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李莘点头还礼:“辛苦几位再去个地方。燕城客栈有个胡人,是他们的头目,麻烦一并擒起来。”
队长犹疑片刻,看一眼何金戈的人,看他暗自点头,于是应了是,命士兵押着这三个人往燕城客栈而去。一时间,这条街上只剩下了杜明畅、李莘和那身份不明的女子。
杜明畅好奇地打量着靠着墙眼睛微闭的女子。
这就是阿莘说的那位美?可是脸都没有露出来、身材也看不出来,算是哪门子“美”?阿莘无缘无故跑来救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