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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传言 ...

  •   7:38.

      “咱快点儿……到前头去……”

      石牌坊路南檐角下,窸窸窣窣走过三个穿雨披的女人,从她们不停被风掀动的雨披下能看见捋得很高的灰色涤纶裤,是化纤厂的工作服。

      事实上,扎根在这片区上的人,活计与光景缠满头和脚。

      他们,彼此之间只消瞄上一眼甚至连对面的人约莫在哪个车间上班、住家属院还是菜市场、家里那口子在哪条街打了几块钱麻将,公婆丈母娘轮了几个兄弟姐妹赡养……都能草草读遍:即使匆忙一扫看得不准确,转头就会有其他从头到脚写满“我是谁”的群聚者们交头接耳来——

      这里的人,身份和户籍不单单写在户口本里,不单单印在身份证上,泛滥在黄昏下稀淡的化学气味中,彼此与彼此,被统称为“厂里那个谁”。

      女人们手拉手小心翼翼贴着墙根走过了路拐角,她们也瞧见了路对面早餐店外的两个大男孩,这时,其中一个提溜着红凉鞋的女员工跟后头的人说:“咱用不用买点儿饭?给小赵他们几个值大夜的捎几笼包子?”

      走在最前面同伴扭头催她,湿淋淋的刘海狰狞地糊了一脸:“咦——走吧赶紧的!待会儿厂里那个谁的铲车该来了。走走走,这鳖孙破天谁家还开门卖饭?你能把自己捎过去就不错了。”

      “我瞧对面早餐店开着呢不是。”

      “人家那是开门扫水哩……走……”

      连日的暴雨潮气腐蚀了楼阶的地砖,店面外墙的白条瓷砖和水泥台阶相连接的墙根滋长出了蕨状的黑霉,错落不平。

      “我跟你说真的,昨天夜里那雨下得跟鬼似的,我猛一下瞧见他坐在车里,妈的吓你兄弟我这一身汗!操,不开玩笑,打死我也想不到居然会碰上商白翁啊!”

      吉时语郁闷地抱着胳膊,他声音不小,下巴连接脖子那处的软肉都随他的口型一紧一缩。

      夏豫双手插在裤兜里,白净的耳廓在听到吉时语蹦出几个大呼小叫的音节时会微不可察地颤动,被洗成暗绿的树影掠得连一丝细节都明晰清澈的眼睛却聊赖地落在了墙角。

      他下颌点动的幅度很小,看似在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吉时语的惊呼,实际上脑子里的思绪已经漫无边际地游离到了墙根断断续续的黑色霉斑上——

      夏豫觉得眼前污迹斑斑的墙根很像一张被脚踩过的的心电图纸,肮脏揉皱的网格上波动着怠缓无力的窦性心律线。

      这些最微乎其微的事物,一盏云,一抔泥,半根桔梗……在夏豫自己的世界里通通可以被称为“景观”。他时常把自己的心思落在这些微渺之间舞动,这让夏豫觉得有趣。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比常人更能发掘美和细节,也常常享受那缕隐秘的洋洋自得:这些没有人会在意的瞬息即逝或沧海一粟,砖墙的棕红疤痕或暮秋的徙靡,总也回他以最大的妙趣横生。

      ——眼下夏豫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吉时语,至此,他所担心和牵挂的人几乎都是安全的,心里的石头纷纷落地,夏豫没什么要紧事要做,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现在他甚至蛮乐意搬上一把椅子安闲地坐到街口,让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海逻辑散漫地放放风,在这场百年难遇的混沌中跑跑马——前提是眼前滔滔不绝数落商白翁的家伙,没有把夏豫的沉默当成鼓励他说下去的意思,一路刹不住车地猝然提起了“当年”——

      当年。

      安然倏忽间砰成漫天碎瓷。

      “当年高三那届高考完的后俩月,不知道下面多少学弟学妹恨不得把逸夫楼的喜报榜盯出个窟窿,好家伙,隔壁一中二中还有英才的人居然还他妈有趁放了暑假偷摸翻墙进咱学校看榜的,全是他,你看看,全是为了他!你说这姓商的当年得牛逼成什么样,万众瞩目呀简直是。”

      “结果谁成想喜报榜上从头到尾不见一个商字,哎,我同桌之前还跟我说,说那谁考完好像连谢师宴也没参加,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搞得大小奥班的人都在猜他是不是考出来的成绩太逆天,直接被什么了不得的保密机关给内定了,连夜抹除痕迹给打包带走了呢!”

      夏豫目光微动,心脏的尖端传来神经质的一抽,进而泛起细细麻麻的叮痒,像被碎洒的瓷片抵住肉。

      “哎豫子,你瞧他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咱学校的人猜的哪种可能性比较靠谱?哦对,还有人说他其实一模完就被保送了,压根没高考,学校怕影响其他学生心态才没声张。”

      吉时语绞尽脑汁回想着五年前在非主流的Q|Q空间和女生们挡着嘴巴窃窃私语中流传的猜测。

      那些传言总是以“我跟你说”开头,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结尾,爬上文科班的吊兰盆栽,跳到理科班的三角板尺刻度间,从哄乱课间的楼梯头,乘着上课铃声淌到厕所寂静的走廊尾,就这样,三长两短地敲定了商白翁的境况和路途。

      也是这些猜测,无一没有将商白翁高高搁置在了云尖上,也不约而同地把这位理奥传奇式的学长的未来理所当然地想成了优异的光明大道,风风光光,不可限量。

      ——高山会顺理成章地被人仰止,轻舟难过万重山,却没人怀疑他会在瞬息间垮塌成泥石流。

      吉时语还沉浸在自己经历了洪水大撤离又遇见商白翁的玄幻剧情中,没有留意到此时的夏豫注意力似乎非常不集中,或者说是涣散,吉时语摘取了自己觉得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不过我昨天瞧他那样子吧,觉得还是这人考完直接进了部||队比较靠谱。”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斜眼瞟向台阶下:靠电线杆气定神闲地停泊在暴雨中的一头黑漆霸气雅马哈,看两眼,再看两眼,看得自己心里“咕嘟嘟”泛酸,“靠,真拽。”

      夏豫没有应声。

      他的臂膀略显不自然地提耸着,领口下的锁骨轮廓积出两轮扫落阴影的坑洼。

      如果像吉时语这样打眼一扫,一定会以为是空气中的凉气在他的体感上占了上风。

      夏豫臂膀削薄的肌肉紧绷得越狠,皮肉下的神经越是牵拉出一股没有着落的滞空感,从双臂,到削瘦的肩胛,下渗进胸骨上窝,最后淤积到枯涸的喉腔,他每一次吞咽口水,都反弹似的“呲”地从鼻腔迸出一口虚而恍惚的烟,好像胃里空了几天的人连呼吸都变得沉顿而紧张,生怕力气大了会又激起肚子里磨人的饥饿感。

      吉时语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合理:“啧,我咂摸着可能性挺高的。”他说完,摸上自己的心口用力抽了一口凉气,冷风撞牙关,依然心有余悸似的:“妈的,你是没见着他昨天在泥地里扛磨盘给撤离村民做垫脚的狠样,那架势,啧,起码魔鬼训练三年起步!”

      一个义无反顾跳进翻腾脏水中的高挑闪影在夏豫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夏豫低敛的褐眸虚空地凝视着空气中浮动的雾珠,轻哑的呢喃被风一吹就卷到了空中:“不知道……”

      吉时语没有听见夏豫的喃喃低语,夏豫却听出吉时语听似唏嘘的语气,实际上话里话外都难掩同样作为男人对于悍然绝对力量的满满眼馋与艳羡。

      后者继续分析说:“不过凭他那脑子要真是进了部|队,怎么着也得算是个稀缺复合型人才吧?遇上个惜才的首长,轻易会不放人才对吧?”

      “怎么就干起这个了?”吉时语虎口搓着下巴,相当费解地自言自语,“唔……难道说现在部|队里也讲究个社会实践加学分了?”

      天空又起了风,楼外悬挂的电线不住地剐蹭墙皮,两个人的鞋子被雨水溅到,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廊内挪了两步。

      商白翁的“未知”对夏豫来说永远是心里深亘的一根硬刺。

      这夹杂在滞空感中的胆怯,永远能在最底层挖出深深的恐惧,他害怕,怕只有自己沉湎于过去,怕这份滞后的刺,被突然发现后会迎来嘲笑与讥讽,和商白翁重逢以来他已经不可抑止地掘出惧来了,他不想再挖出苦。

      吉时语如数家珍的那些学校流行的猜测,夏豫通通不知道。

      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不知道。

      那年七月流火,轰轰烈烈的大考席卷着高三年级所有学子的风光和时光落幕,高一迈入高二,高二开始新一轮的赶考,踏入校园的又是一波崭新蓬勃的力量。

      ——和夏豫,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般与世隔绝又拖着耗空的灵魂徐徐站起来的夏豫。

      升入高二的夏豫不是没有在某天,某几天晚自习下课后,在空荡沉寂的凉夜踟蹰过,怀揣着心事的少年在逸夫楼外那张足有两层楼高的艳红喜报下,按捺住逃离的欲|望,绷紧脖颈仰头张望,可是夜太黑了,晚上11点逐一熄灭的教室灯光把他拼了命想看清楚的东西抹成一张黑漆阴森的幕布。

      他一边踮着脚尖拼命睁大眼睛想从那些灰扑扑的阴影里辨认出来什么,一边又藏着不可告人的私密叵测,巨大的期盼和强烈的胆怯混合发酵成刺激泪腺的酸苦,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清楚上面的名字时,当头一击把他砸进溃不成军的失声痛哭中去了……

      【学长,你想去清华还是北大?唔,听我们老班说,科技大学也很厉害的。】

      【哪个城市有你就去哪里咯。】

      【哎呀我跟你说认真的呀,等我高考的时候你都已经大二了,怎么着也该是我去找你……咳,我的意思是追寻学长优秀的脚步,学无止境嘛,嘿嘿。】

      【小囡头儿,灵格得很……】

      在学校,每天上午十点的下操,夏豫被大股聒噪跃动的学生人|流挟拥着向前,在路过栽种月季花的花坛时那每每不经意的一瞥,投出去的视线穿过密密匝匝的发顶,穿过汗液腌黑的校服领子,翻过白生生光溜溜的额头和红紫冒白尖的青春痘印,越是仓促慌忙,越是恨不能生出能勾碎墙砖的鱼钩。

      可他依然没看清过那面墙上的名字。

      商白翁优秀吗?毋庸置疑他是的,可吉时语口中所说的那些仰望着那张早晚会更换的崭新海报的学生们,有谁是不优秀的呢?

      他们不会把宝贵又精睿的注意力过多地留意在旁人的告捷人生上,秋天来了,那面光辉的喜报就和班级里挂在墙上的钟表没有什么区别了,除了鞭策他们更加努力之外,毫无意义。

      千千万万的学生前赴后继地踏上竞争残酷的栈桥,淋雨,那高得望不见楼顶的墙面,更新迭代的速度比冬夜早上七点十分的早读还要无情,直至某天夏豫的名字也终于出现在那张艳红高调的高楼之上,走到栈桥的尽头,他却没能和心心念念的人错时空的并肩。那桥下依旧是是甩动尾浪,奋不顾身地逆流撞进大海的簇簇锦鲤……

      【学长,我想学文学,学外语也行,我觉得等我高考完一定这辈子都不想再碰数学了。】

      【好,等你考完,我帮你规划报志愿和院校的事。】

      ……

      直到蝉鸣嘶哑的夏天褪去了,这些关于商白翁学长为什么没有登上喜报榜以及他究竟高考成绩如何的猜测,已和遍地失血脆弱的梧桐枯叶一样,楼外值日的学生草草地托着沉重的竹子扫帚“哗啦”一扬,就变成了地砖和月季花坛泥土里的花肥——

      只是在这片育人的残酷土壤中终于又有了新一季最优异的花苞顶着高傲的根茎供人艳羡赞叹的时候,有新的学生在欣赏时会蓦地想起这片花坛中曾经的一朵骄穉,“哎你知道吗,咱学校之前理科奥班有个因为学得太逆天被上面保密机关特招带走的帅逼学长!据说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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