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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四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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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轰鸣的排涝车像砸在水浪中稳硬的钉铆,这片区域间回荡着发电机组与自吸泵的高频率鼓躁,棕黄绵密的泡沫粘黏在夏豫的脚踝上。
夏豫半蹲在车轮胎旁边,掌心里捉住一团扑动不止的瑟缩,他鼻尖飘漾的满满都是柴油的气味,刺鼻,且麻||痹神经的反应。
“……”
四目相对,商白翁推开车门的动作微不可察一顿。
两个人这样的姿势,商白翁一眼就扫到夏豫领口内深凹漂亮的锁骨,少年人清瘦又匀称的脊肩微微向内扣着,洁白的雨珠接连成串浇落进去,如果不是因为冷,那这姿态就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与保护。
商白翁黑沉的视线从夏豫稍显变形走样的衣领挪开,冷冷地下移到车门坚硬的门角上。
紧接着一条结实的长腿踩着黑靴跨了下来,他冷若冰霜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砰”地甩上门,震耳的响声唬得夏豫手心里羸弱的毛团跟着一炸。
“叽叽……”
夏豫从繁杂的机动噪音中找回被柴油分子溶解的大脑思维,刚刚搬动管带口时,他眼睫尖梢不可避免地沾了几粒泥星子,当透白的眼皮向上抬掀时,夏豫眼底便映出重新换上了整套银灰色救援装束的商队长。
夏豫看不清商白翁的表情。
眸前一点模糊黑泥恰好将商白翁深刻凌厉的俊颜遮挡。
他蹲在车边,庞大的厢体,庞大的雨幕,这个庞大的世界在躁动中混沌又庞大着——只有他是渺茫的。
夏豫为着一只脏泞狼狈的小雀蹲下了腿弯……分明他身后漫漫“迁徙”的工蚁蚁群还冲击在洪水中,冲得四散零离,行进也是渺茫的。
咵嚓!
惨白撕开苍白,无迹可寻的闪电劈过。
夏豫掌纹间渗出一层薄汗。
如果打开车门的人不是商白翁,或许他也不会陡然觉得自己这一丝善心微小得可笑,甚至刚刚当他眼底滑下那一抹灰色的坠落以前,夏豫都自认他惶悸的心,滴落的汗是磊落而有意义的。
他的灵魂总会在遇见商白翁时遽然失重,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他们才从锥心刺骨的深渊里爬起来,或许离彻底势不两立只剩下一口喘气的冷静时间,但,已经跌入了最深的哀默,人在谷底,情绪还能失重到哪里去呢?
夏豫望着眼前挺拔正直的人,心脏反而还回了被风雨吹走后剩下的平静。
雨水洗得通透的衣衫勾勒出他单薄内敛的骨架轮廓,商白翁近乎一米九的身高反压了沉沉雨幕,像铁塔。
他们以这样的姿势,拉出迥然差距,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四顾相望而缄默着。
从远处看,仿佛有谁为了地上的人,在他身边陪起了一柄魁伟而银白的雨伞。
又遇见了,夏豫想。
雨线直切得几乎没有缝隙,商白翁那张冷硬的俊脸所充斥的压迫感并不针对单独的某个人,而是悍然“十里不留行”的无差别攻击,杀伤力之强令厢尾那几个卖苦力搬轮胎的人都不敢上前,周遭响遏的噪音似乎都被他颀长宽阔的背影挡了。
忽然,夏豫注意到他锋锐的眉坡微微向内收紧,削薄的唇一动:“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夏豫雾绡般的浅眸中溢出一丝难以言喻波纹,他摸不清楚商白翁是什么态度,也不想加以揣测,不久之前他们刚用最诛心的态度针锋相对,一并坍塌缠斗过后的任何交流都需要他提起戒备,但夏豫太累了。
实际上,他认定自己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商白翁。
夏豫他抽象的幻海里砌着许多“蜂巢”,他不知道该把这三个字归于哪个巢里,“商白翁”于他而言,分明应该被塞入那风化干脆的,风轻轻一吹就支离破碎的黑洞里,可他总是一边卑劣地自我唾弃,一边又忍不住悉心谨慎地在流满晶莹蜂蜜的回忆外一遍又一遍徘徊。
商白翁的目光再次投射下来,两个之间尽管隔着垂直的距离,夏豫仍然能察觉到有风雨倾覆在那络绎连绵的峰峦间,他黑深的眼仁是诱饵。
——他鬼迷心窍似的张开了嘴,从肺部顶起的气流已经穿过哑涩的喉头,即将振动发声。
砰。
孱薄的声带陡然被一道摔门声镇压。
“商队长!”
没说出口的话重新缩回肺腑。
从排涝车的驾驶室走过来一个矮胖的汉子,看气质像是这支抢险队的领头人。
他头上顶着一只红色棒球帽,满张大脸最显眼的就是中央颗红灯似的酒糟鼻子。
“商队长!”
这人虽然长得胖,但淌水走位相当灵活,三脚两步走到商白翁身边,举着对讲机对他说:“木邑东站的水都成海啦!现在四个轮子的往这边赶就是找死!甭管官方的还是民间的,什么车队都过不来呀!”
……原来不是在问自己。
是了,他们本来就该是无话可说的。夏豫预计,即使真开了口,其中滋味也是乏善可陈,于自己则不过是心头的巨石再压巨石。
蹲在地上的男生垂下头,说不上是恼火还是自嘲地一笑,莫名其妙的,一丛极其淡薄的酸意俶尔从夏豫的下颚顶到鼻腔,好像刚刚那股气流转而在气管中发了酵。
他轻轻摇了摇头,转手掌心向上托撑着底板框架,浑身湿透的男孩朝车底探下身子,终于把不停扑棱的小灰团子从车轮胎后面给捞了出来。
是一只还没他半个手掌大的小灰雀。
估计是从被大雨从杨树上打落,掉在了车吊臂上,尖扁的小喙还是金黄的。
夏豫双手合扣把它拢在温凉的掌心,捧着小灰雀慢慢站起来,感知到那麦芒似的羽根硬邦邦戳在他掌纹间,夏豫的心不可抑制地软了软。
他小心地挪开拇指,一只鹌鹑蛋似的小鸟头立刻探出来,灵活地“咕噜噜”转圈,湿漉稀疏的羽毛蹭在他柔软的虎口处。
“叽叽……啾。”
夏豫的鼻翼极轻微地颤了颤,他没注意到自己神色间划过略带欣喜的专注,更没留神身旁那道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现在堤防抢险和排涝的专业人手太少咯!”红鼻头领头人感慨一句,指着车尾板处的几个人,“呐,哥儿几个从今天凌晨干到现在,也不能轮换着休息休息,饭也没有吃。”说罢,他朝那几个吃力抬轮胎的男人喊:“哎哎!陷进去就陷进去吧,水都没抽完呢,一时半会儿车也挪不了窝,别搬了别搬了!”
口号喊得最大声的男人一听,立马撒了手,牙疼道:“喂喂喂,你唔早讲吖!”
“还说呢,我说坐车里咋跟坐轿子似的!”领头人给气笑了,不耐烦摆手:“滚滚滚,该铺水带铺水带,该疏散群众疏散群众,平常爬个电线杆子都推三阻四的,现在在这儿瞎折腾!去,没有救生衣的也去,待会儿去水里头找穿银灰色衣裳的弟兄领一件,听清楚了没?都给老子干起来!”
众人一哄而散。
笨重的车厢摇摇歪歪“咣当”砸回路面陷坑里。
夏豫本来应该就此离开了,半晌,他还是立在原地,用手腕内侧一下下给冷得疵毛的小灰雀擦掉雨水,关注点却悄然落在另外两个人身上。
“他妈的,这水,除非是EQ2102……”领头人转脸瞧向喜庄大桥的方向,忽然呼气拖出一声长叹,“据说也快来了……可现在说啥都是人手不够,雨下得再大浇不了烧眉毛的火呀!”
商白翁沉吟不语,眉头微微拧着。
“商队长,我想了想,只能按你说的办了。”
夏豫不由得偏过脸视线越过他宽挺的肩峰,落在商白翁异常冷肃的侧颜骨线上,只听那领头人又说:“多亏你们了,电力公司那边我去联系,还有啥活儿你直接跟我交代就行。”
商白翁转身走到便携式泵控制柜前,他一只手按在卡扣腰带上,各种电器元件红红绿绿的灯光晕漾在他微眯起的黑眸中,商白翁环顾四周,食指隔着玻璃在其中一枚旋钮上磕了两下:“市应急中心已经安排了第一批区内临时安置点,电力公司需要再派出一批供电保障人员,至少十人,提前到十三中和三附院就位。”
夏豫初次见到他以大象救援队队长的名义下达命令,还是在转移祝曼的漆黑雨夜。夏豫深刻又清晰得感受到菩萨、Ivory两人对商白翁的服从与敬惧。
是敬惧。可怖的暮夜洗不掉斧刃上雪亮的光,即使现在白天他周身几乎化为实质的凌厉也没有半分收敛,话音落下,他饱含着深浓情绪的目光渗入了远处川流不息的水浪和人群,以至于这几乎给予夏豫一种错觉——
他不与洪流对决。
他从逼仄的泥浪里诞生。
“务必在被转移群众到达之前布置好安置点内所有低压用电线路!”
领头人虎躯一震:“这你放心,我肯定好好跟他们强调!日他娘,我这就去调工具,今个儿不吃不喝也得给它干妥了!”
商白翁俊朗的脸庞不带一丝情绪起伏:“你们费心了。”
领头人受宠若惊,暗暗上下打量商白翁时语调颇是羡叹:“哎呀,可别这么说!都是应该做的。比不上你们这些人,冲锋陷阵又出力又出活的,可真不是谁都能干得来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商白翁眼梢一睨,正怔怔盯着他的夏豫下意识错开目光,被掌心扣住脑袋的小灰雀视野一黑,声音“啾”地弱下去。
商白翁无视他话音内外的恭维,说:“如果受灾群众有自发排水但水泵无法接电的情况,大象有备用电缆和漏电开关,你们可以随时派人来和大象队员交接设备。”
“好,好,好。”对方连说三个“好”,鼻头越发红得锃亮了。
空气陷入短暂的宁静。
商白翁脸色一如既往的冷肃,但通宵的高强度抢险指挥和长途的奔波还是令他黑深的瞳眸周围织出充血的红丝,他的眉心好像定格成了蹙出褶皱的形状,商白翁食指骨节抵在深凹的眼骨眶上缘,用力闭了闭眼,领头人立刻福至心灵:“那商队长你忙,你先忙着!我再去催催公司那边儿!”
商白翁低低“嗯”一声。
车厢周围只剩下夏豫和商白翁两个人。
夏豫迟疑一瞬,小灰团子用尖尖的鸟喙戳了一下他指腹上的软肉,懵懵懂懂似的又用力叨了一下,就在这时,夏豫看见商白翁紧锁的眉眼睁开了,和他的视线相隔很近地一擦——
“你——”
“白白——”
夏豫这次确定他听见了商白翁低沉的嗓音,也听见他因为被再次打断而烦躁地狠“啧”了声。
马路南边,身穿银灰雨衣的周炎轻巧地翩翩而来。
“还以为你在小区里呢,叫我这通找。”
剥离黑夜的遮挡,这人眉心中间一颗红痣显得更精致鲜艳,柔和的笑眼里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精算,却奇妙地并不使夏豫反感,反而令人生出来一股亲近之心。
“哎?是你呀。”周炎认出了夏豫,笑道,“怎么样,还好吗?”
夏豫还没张口就被商白翁简洁截断了:“说正事。”
周炎一脸无语地翻他个白眼:“给你给你。”
这位被称为“菩萨”的队员现在看上去风尘仆仆,他制服上结痂的黑泥并不比商白翁少,周炎把手里的PVC板丢给商白翁以后就直接坐在了帘门大敞的车厢里,双手按在身侧,一段鹅颈懒洋洋垮着,两条腿在当空晃来晃去,他坐得不怎么顾及形象,但身姿却依然十分优美——
“碧湖小区的总占地面积大约四百亩,小区里分三个片区,居住户数两千左右。”
他手一扬:“喏,大门口那个波塞冬喷泉雕塑——沿人造景观河为中轴线,小区内以东是A区,河西岸的北半部分为B区,我问过物业了,最南边的C区是低密度在建别墅,没交工,没人入住。至于枫水佳苑,居住户数一千三,小区有大量绿地和下凹花坛。”
周炎圈着一只灭火器,眺望路对面成片的淤泽:“全是四层低密度豪宅和小高层。这两个小区目前受困总人数约为六千,以目前的水位情况来看,两个小区的大部分住户都能开展自救。”
商白翁浏览PVC板的速度很快,他头也不抬:“地下空间的排涝情况怎么样。”
“嘶——”周炎抽了口冷气,用一种“丫果然是个牲口”的眼神,真心实意:“我滴个乖乖,你燕巴虎儿啊?浑身装监控?”
“咳……咳咳!”
两束目光齐齐投向夏豫,蓦地吸了凉气而咳嗽的人慌忙侧过身呛了声“抱歉”,皙白莹透的侧颜露出一抹对打断他们交谈的尴尬。
周炎摆手示意没事,接着道:“没错,两个小区都有地下停车场,除此之外,碧湖小区各个单元楼下都有地下室和通风井。”
“通风井?”商白翁收回落在少年人微耸的薄肩上的视线。
“嗯,通风井。都是地下的。现在的小区物业不是最初的那一批,所以他们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周炎松开灭火器,右手背“啪||啪”打左手心,接着抱起胳膊摇头,“物业经理的电话也不通,全尼玛二姑娘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儿呐!”
他两手一撑跳下车厢,商白翁已经大步流星划开水面走出了三四米,周炎和夏豫一前一后快步跟在后面,夏豫一边四处张望寻找武初栎的,一边听见商队长问——
“通风井里住人了吗。”
“据物业说,没有。”周炎的表情变得很值得琢磨,“都是车库和设备房的送排风。”
商白翁疾步一顿,周身裹挟飒冷的雨丝瞬间化为冰刺,面沉如水:“呵。”
周炎还没踏下去的脚步弱弱地卡了个壳,慢动作似的收回腿,他摸了摸鼻子,闪避商队长冷气波及范围的动作相当熟练。
一旁的夏豫瞧着他:“怎么了?”
“歇会儿。”周炎哈哈两声,“缺钙,腿肚子转筋。”
轰——
一道激溅的红流打了个流利漂亮的转弯,客载满当稳稳荡开泥浪,停在三人半米开外。
周炎眉毛一扬:“呦,我们海海来啦?”
路口水面上浮起一架红色的玻璃钢救援艇,夏豫离得近了观察得更清楚,这艘红玻璃钢艇比运送祝曼那晚的黑色冲锋舟体格更加庞大,流线型的船身,上面坐满了老人和抱小孩的妇女。夏豫看见扎起高马尾的Ivory也坐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