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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退烧 ...

  •   ……

      “你看,这回我没走。”

      商白翁坐在四楼抢救室外面的座椅上,反复咀嚼默念着刚刚电梯门关闭的刹那间,夏豫对他说的这句话。

      他那张失了血色却偏要笑出来的模样在商白翁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现,浑身湿透的男生孤独地立在原地,几乎要和苍白黯淡的灯光、墙面融为一体。

      商白翁搓了搓拇指和食指间的湿意,黑而浓的剑眉狠狠蹙起。

      他不喜欢夏豫这样喊他“学长”。

      不是他的错觉,夏豫在对他传递祈求的信号,就好像他迫切又拘谨地想要向商白翁证明什么,而身心的疲惫又使他不能振作抖擞精力,将心底的疮瘢宣之于口。他带着一种走在深渊边束手随缘的试探,夏豫那耗尽了气力又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会借着商白翁的否认纵身一跃,灰雾离散。

      证明什么?

      他想证明什么呢。

      证明他没离开过手术室吗。

      有什么用。

      这分明又不是五年前那个手术室,他们也不是五年前坐以待毙的小孩。

      明明……

      商白翁忽然弯下了腰,将手肘搁在双膝上,阖上双眼捏住了眉心。

      旁边的Ivory看他神色深沉,想了想,走过去:“菩萨已经顺利抵达大禹镇了,镇上已经转移六百多人,还有一部分后村村民民因为滑坡造成的道路中断,目前还困在里面出不来。”

      “先抓紧时间转移已经获救的村民。”商白翁松开手指,睁开的眼睛犀利如鹰隼,“政府的动力舟桥准备了几节。”

      “六节。”

      “菩萨和猴娃在现场,让他们立即联系当地消防支队,把六节舟桥拼装成两艘移动水上作业平台,水陆联运,安排总会的装载机和挖掘机运进去,直接在滑坡片段开展抢通工作。”

      “明白。”Ivory点头,“对了头儿,大禹镇的交通应急装储中心那边一直在等待接入大象的频道,对方的意思是,能不能再跨区域调配一部分排涝增援力量。”

      “我知道。”商白翁看了一眼时间,又抬头看向抢救室门上的红灯,“让菩萨先和他们对接已到的排涝装备,我待会儿就到。”

      Ivory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裸露出来遍布了污泥和枝杈划伤的手臂,蓬勃强韧的肌肉下匿伏着根根青紫色筋络,血液流过的管脉隐蔽地起伏鼓动。

      “再和南华联会的老家伙们通一次信,告诉他们,淇河涨水之前,复合土工膜和移动泵车送不到东站,津门产业园区的那块地就还给周家,那几个老掐辣的阿屈死孙辈也可以揣上钱从基金会滚蛋了。”

      商白翁越发黑幽深邃的眼底中,隐隐穿行着捕猎野兽般冷戾肃穆的暗光,“通知完直接踢出频道,让位给装储中心。”

      Ivory神情一凛,“好的。”

      说完,她的目光转向一旁——

      走廊角落里还蹲了一个人。

      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身上灰扑扑的工作服又脏又湿,比他们还要狼狈,简直像从泥塘里捞出来的一样。

      那人对商白翁二人的对话全无反应,他双手抱着头将脑袋深深埋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反反复复在发缝里挠来抓去。

      “还有一个人呢。”

      商白翁驾驶冲锋舟折返时,两个筋疲力竭的人正扶着一只巨大的空胶桶漂在湍急的水面上,胶桶上面还拿软水管捆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圆脸男人。商白翁救他们上船又把帮忙把昏迷的人送进抢救室,等下了一趟楼回来,另一个瘦窄脸的中年人就不见了。

      Ivory:“说是去缴费台借电话了。”

      Ivory说完,迟疑地沉默下来。

      她想起刚才被商白翁喊上楼时的情景,昏迷不醒的人被推进抢救室,Ivory瞥见了他脏污的圆脸,她在祝曼家里时也曾看见过墙上的婚纱照,诧异的同时不由得心中发沉,“头儿……”

      “别告诉他。”商白翁随手抹掉胳膊上细小的血痕,只低声说了这一句。惨白刺目的光晕下,他微阖的眉眼深刻得有些骇人。

      Ivory知道商白翁说的那个“他”是谁,在商白翁冷静得不起波澜的气压威迫下,她居然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雷雨声穿过医院大厅,拾级而上飘荡在寂静的微尘中,如惨淡亡故的医院鬼魂恸哭不止,穿行在死气沉沉的走廊里,楼梯间,听起来毛骨悚然。

      即使没有队长的告诫,Ivory觉得自己也做不到面对着那张淡静温和的脸庞,诚实地把实情托盘告知。

      那个叫夏豫的男生似乎天然就带着一种引人顾恤怜悯的魅力,和那双脉脉平静的淡色眼眸对视,很难不会激起他人的保护欲。

      尤其他身上那股不知该从何走近的疏离感才是最吸引人的,他看似温顺柔软,但和人交流时总能把距离保持在真诚又居高临下的位置。

      如果说商白翁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是凛冽幽邃的寒冬深林,那么夏豫就是料峭的春寒,初绿的温和盎然下积着随时乍暖还寒的冬雪,没有人情愿主动破坏这层晶莹奇异的冰壳。

      尽管Ivory认为商白翁的警告也是出于这个缘由。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灯灭了。

      闷头蹲在角落里中年人居然比他们反应都快,他“嗖”地一下跳起来冲到从抢救室走出来的医生和护士面前。

      Ivory也立刻走过去。

      取下口罩的医生对他们说了几句话,Ivory愣了愣,接着面色复杂地转头看向座椅上面沉如水的男人。

      矮个子的中年人一边搓手一边对着医生唯唯连声,等医生走远之后,他突然从鼻子里擤出一声很洪亮的响音,他用泥污的工作服袖子狠狠蹭了蹭下巴,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护士走了。

      “头儿。”

      Ivory匆匆走回来,在商白翁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后者倏地睁开了眼,年轻又沉稳的脸庞浮现出一抹难以参透的冷酷。

      风雨还在“呜呜”哭嚎,蒙蔽了琐碎的脚步声。商白翁黑得渗墨的瞳孔凝视着地上一团灯光的倒影。

      他静默了三秒,两只骨节沾满黑泥的大手捂在脸上搓了搓,胸膛上下起伏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

      夏守荒三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因为酒桌误会被厂里一个临时工开了瓢。

      那个临时工喊来五六个高头大汉在厂十字路口追着夏守荒打的时候,还在上幼儿园的夏豫就坐在路边的健身器材上抱着单杠哭,他眼睁睁看夏守荒冲到红绿灯下面,倒在地上,接着狗熊似的几个黑影一拥而上抡起了酒瓶子。

      之后的记忆已经被漫长的时间涂花了,夏豫唯二记得的事情:一个是某天偷听到李红霞和姑姑谈起的那个打人临时工的名字,叫韩建军。

      还有,就是在不知道几点的黑夜或凌晨,他哭傻了一样坐在空荡阴森的厂医院大厅的配药室台子上,李红霞的同事阿姨站在他面前握着自己的小手,强作轻松地打趣他指甲里都是泥巴,存一存能长出大西瓜。

      十几年前的化纤厂医院配置还很老旧,门诊楼大厅是那么的狭隘逼促,灯光暗得让他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他永远忘不了自己背后和那个阿姨的身后都是黑洞洞的配药室玻璃窗,地面粉粉绿绿的砂石地砖花纹难看得要死,屁股下面的大理石台子把他小小的身体都冻凉了。

      那个晚上,楼上的吵嚷混乱像水渗进成堆的煤渣里,混杂着夏夜的风声成股成股流到楼下,使他这段阴暗沉晦的回忆都掺满了黑黄的渣子。

      “起码灯很亮。”夏豫独自倚着诊台,冲着明晃晃的天花板眯起闪烁的眼眸。

      他弯腰把刚刚找小护士借来的充电器插||进诊台下面的插座里,从睡衣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两张退烧贴。

      啪嗒。

      夏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把它们捡起来。

      几分钟之前他找小护士借充电器,对方从托盘里捻出两张退烧贴给他:“等等,还有这个。刚才那个帅哥找我要的,应该是给你的吧。”

      夏豫看着她手里的退烧贴,平静的脸上添了点诧异,“这——”

      “本来还以为你俩要打架嘞,给我吓得赶紧走了。”小护士讪笑两声,“本来那帅哥找我要的时候吧,我就说给他找找来着,结果这一忙两忙的也给忘了,快,快贴上。”

      她连同充电器一起全部塞给了夏豫,“不过说起来吧,瞧着你俩都不是那不懂理的人儿,再说了,要真能打得起来也不会急着给你找退烧贴呀,我这真是忙晕了头了。”

      急?

      夏豫无声苦笑,只当小护士忙得眼花了。

      刚才那种情景下,夏豫根本不敢揣测商白翁会联想到什么,那个人的心情只会比自己更加压抑沉重,夏豫相信在某个瞬间他们心底的情绪是共通的,他能感受到的,他的这位商学长不可能觉不出疼来。

      所以,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们两个人就再一次站在了这条深渊的两岸。对岸的人没有直接冲上来给自己一拳都算他商白翁有肚量。

      当然,如果刚才他真这么做了,夏豫也坦然受之,不过是迟来了五年的一债,五年后才落到了自己脸上。

      如履薄冰藏了五年的“逃犯”,手腕终于落下拷锁,种种情绪消磨到最后也就剩下解脱了。如果不是Ivory恰巧喊走了商白翁,那么夏豫觉得说不定他刚才就能获得这份解脱,那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生病而着急。

      所以商白翁下楼干嘛来了。

      夏豫有些困惑。

      “哎,你这朋友是弄啥的?”小护士好奇地跟他打探,“瞧着可有范儿!你是不知道刚才他帮着医生往楼上送病号,那破电梯门电短路卡了个缝儿,好家伙他一手就给掰开了!啥事儿没耽误。给我们值班那几个年轻小妮儿看得呦,一个两个呜嗷喊号的,回来恨不得给自己扎几管子胰岛素。”

      夏豫被她说的逗笑了,神情带了点无奈,点头认同:“他确实长得还行。”

      “要不我咋能着急忙慌给他找退烧贴。”小护士狡黠地眨了眨眼,“拿着,赶紧用。酒精、棉球,要不要?特殊时期,不收钱了。”

      “不用了。”夏豫其实连她硬塞给的退烧贴都不大想接。小护士口口声声说商白翁急着要这东西是给他用的,但夏豫还没有自以为是到当真,万一商白翁待会儿再下来伸手问小护士退烧贴去哪儿了,那他还不如现在直接投河算了,反正出了门就能跳。

      不过。

      夏豫目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冲锋舟上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发烧吗。

      这么一想,夏豫脑海中好像残留有一段模糊的印象。在他们赶来的路上,似乎曾有个人在他耳边大声问他是不是发烧了,只是那时候夏豫思绪恍惚,周围充斥着大量虚虚实实的白噪音,他根本无法分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听。

      那个问他话的人是商白翁?

      小护士看他怔怔陷入思忖的模样,连声催促他:“快贴上吧,瞧你这小脸儿,都没个血色了。”

      “很明显吗。”夏豫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只是他手太凉了,根本感觉不出温度,只在有摸到太阳穴的时候能摸到“砰砰砰”的跳动。

      小护士用一种“你以为呢”的微妙眼神看着他,“刚才你签完字我们护士长还说来着,要不是现在楼下配药室没人值班,就叫你去开点退烧药吃吃了。”

      “那配药室就没人值过班。”夏豫把手放下,自言自语地吐槽道。

      “嗯?”

      “没什么。”夏豫心下了然,他把退烧贴揣进睡衣口袋里,微笑道,“好吧,谢谢。”

      ……

      沉寂了近两天的手机甫一开机,不计其数的消息就接连涌了进来,夏豫浅淡的眼底映满了屏幕上此起彼伏闪烁的鲜红标号,他突然一下子没有了点开的欲望。

      好在深夜暴雨下医院断续崩溃的网络信号替他缓解了这份焦虑——

      【网络连接不可用,请检查您的网络设置。】

      于是他转而点开了短信栏。

      信箱里除了他导师和同学好友发来关心询问的消息之外,剩下的五十多条未读短信几乎全部来自于他同宿舍的哥们儿祝晚和孔云疆。

      夏豫合拢五指凑到嘴边,轻轻哈出一口热气,分别给两个人打字——

      【夏豫:活着,没网。】

      短信发出去不到半分钟,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就踊跃地响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退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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