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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抵达 ...

  •   ——

      夏豫俯着身子,藏在睡衣下面的削瘦脊骨正随着他的咳嗽而无力地起伏。

      呕意已经被压了下去,可他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搭在冲锋舟外面的右手无力地垂着,白色的安全缆绳缠绕在那段纤细的手腕上,一只孱白的镣铐。

      夏豫难受得直冒冷汗,他刻意把手指浸在冰凉的水中,让冷意消磨掌心的灼痛感,他的指尖随着冲锋艇的高速运动割裂了水面,在苍白的指腹后面划出一小串喷溅的泡沫尾巴,如同海面上苦苦追赶浪花的飞鱼。

      “你——”商白翁看着沉默颓靡的人,再开口时嗓音竟哑了。

      “头儿,他应该是晕船了,这里有苯海拉明。”Ivory听到身后的动静,把沾满血的医用手套两三下脱脱掉,抓起腿边的急救包抛出了雨披罩子,丢向商白翁。

      急救包在空中划出一道蓝色的弧线,被商白翁凌空抓住。

      “我记得你从来不晕船。”商白翁嘴上这么说着,手还是飞快地拉开急救包夹层拉链,他的声音喑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每年都陪你阿嗲坐船去沿海部队看战友,你从来不晕船。”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他模糊又冗长的嘀咕声,夏豫迷蒙着稍稍侧过脸去,一只眼睛疲倦地掀起一条缝隙,寻声望向船尾发动机的方向。

      “……”

      商白翁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望过去,手上正打开急救包的动作突然凝滞了。

      那一瞬间,从夏豫咳到充血的眼眼底,他看见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现在的夏豫……

      商白翁怔了怔,泼天的雨帘把他和夏豫隔绝在两方不同的世界里。

      那一眼,四周的所有声音和景物都在夏豫那一汪泛着苦楚的水红中纷纷朝后撤去,驳杂凌乱的画面接连成浓雾似的模糊幻影。

      在这些画面的尽头,商白翁看见了五年前,那个和自己一样呆呆瘫坐在医院手术室门口,同样被劈头盖脸的惊惶和内疚钉死在座椅上的夏学弟。

      那一天的记忆残留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喧闹里。

      商白翁的脑海被各种接踵而至的打击撞出了大大小小残破的洞,有些情绪与压力是当年才18岁的商白翁根本无法承受的,那些惶恐而惊愕的记忆就从洞里悄然溜走,仍旧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痛苦痕迹。

      它们接连成线,深刻烙印在商白翁的大脑中。

      ——成为了他18岁人生彻底颠覆的起跑线。

      在他残留的印象中,当年的“夏学弟”也曾用这样一双充了血的泪眼看过自己的。

      手术室门口的灯光苍白又幽暗,地上没有影子,他们只有彼此。那个时候,夏豫应当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才敢抬头看自己一眼。

      而自己当时有回应过他什么吗?

      好像没有……商白翁记不清了。

      在那个混乱无比的时间段,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六神无主的商白翁被护士喊去观察室看刚出生的妹妹,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夏豫已经走了。

      他走了。

      冷清手术室门口空无一人,白亮孤独的灯光狠狠刺痛了商白翁的眼睛。

      夏豫把商白翁还在里面抢救的妈妈丢下,自己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而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几天前那个下着雨的清晨是他们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商白翁从这个人的腿边抱走了商领领,夏豫也像今天这样,一只手捂着耳朵,垂着眼。

      他不看自己,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由一个点延伸出的线条具有无限种可能的样子,但见微知著永远是最可信的准则。

      第一次遇见之后的某天,他甚至敢一个人来早餐店里,面不改色地要上一碗撒了糖的绿豆粥。

      商白翁的人生早已被那场车祸撞得天翻地覆,而五年后再见时,在他的眼中这位学弟起码依然安稳泰然地走在洒满银光的轨道上。

      他看上去依然是商白翁印象中的那个夏豫。

      ——是等得起长流的细水,是猎奇捞月亮的小猴。这人永远昂首挺胸,连对人展露出的谦卑温驯都建立在骄矜的傲气上。他有偏见却不狭隘,敢走夜路又厌恶驯服,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少年变白头,熟悉夏豫的人们依然不会怀疑他那颗赤子之心是否仍旧烂漫而滚烫。

      他认识的夏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做的梦从来不透明,人们能从他的眼睛看见厚厚叠叠泛黄的纸张和未来的向往,随时可以扭曲随时可以压抑的心任性地跳跃着,快快慢慢。他近乎狂热地美化苦难,又从凤凰山的山川溪流里生出虔诚与眷恋。

      虽然有很多次商白翁都曾发现他眼底疲累与倦怠,但他猜测那份感性或许暂时被沉重的大学学业给磨折了。

      就和以前一样,每每临大考前他都鼓着脸颊“呼噜呼噜”吸杯底的芋圆,一边露出苦恼厌学的模样,树上蝉鸣燥热,他终于不耐地摔掉课本,小声抱怨“我都要累死啦”,接着商白翁就会领他趁着夜色翻墙出去,在学校街口的嬢嬢摊子买上一杯冰镇绿豆汤,好好犒劳这个受了“委屈”的家伙。

      因为商白翁知道,他懒逸但从不懈怠,那些炙热的,泰然的,明亮的……夏天一过就又将浩浩荡荡地回来。

      他认为夏豫没有变。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和五年前在手术室门口时同样的神色?

      ——完全相似的表情,全然被浓密漆黑的睫毛下一双幽深的眼睛给分割开来,时空交错,清澈的水潭被搅浑了,摇曳的水草荡开,下面潜藏着几乎任何人都不忍心细看的刺骨苦痛,和虚无缥缈的哀愁。

      “夏豫。”商白翁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两个字念出口仿佛齿间硌着沙砾。

      商白翁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轻轻拨开他脸上凌乱汗湿的发丝,接着那抹被泪水淹没的红便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他的心脏。

      “夏豫。”

      依然俯在冲锋舟气囊上的人垂着头,没有回应他。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突然席卷了商白翁的心,他的指尖动了动,慢慢收回了手。

      “在第三个夹层里,找到了吗头儿”Ivory分心对商白翁喊道。

      商白翁的胸口起伏了一瞬,重新拉上急救包拉链的动作竟显得有些慌乱,“不用了。”他低哑的嗓音里染了一丝没人察觉的苦意。

      商白翁盯着夏豫,犹豫开口,“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商白翁忽然止住了话,深刻邃然的脸上闪过一抹茫然。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了,脑子里空幻杂乱的念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泡沫。

      看见夏豫现在的模样,隐隐约约的,他心里有一个答案即将钻破牢笼,破土而出。

      他下意识抵触着不敢再深入地细想,就如同野兽天生可以察觉到掩藏的危机,商白翁感知到了什么,似乎一层单薄的窗户纸捅破,那背后,山呼海啸般的痛苦顷刻间就会把他和夏豫一齐淹没,坠入深渊。

      商白翁伸出手的动作在夏豫被泪水遮挡的模糊视线里不过是一道比沉沉天色更黑的影子,这黑影停在他眼前,久久不散,接着,又离开了。

      夏豫一直在竭力忍耐,他生理反射性地感到窒息和呕吐感,他的脑海里还残留着祝曼捧着肚子呻|吟嘶喊的模样。

      在一片冰凉动荡的水影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胸口熊熊燃烧的灼烫感使他意识到自己在刹那间又回到了那个炙热聒噪的盛夏。

      “……抱歉。”夏豫闭了闭眼,呢喃着,低垂的眼角划下一滴清凌透明的泪珠。

      发动机的气缸发出响亮的轰鸣,商白翁只看得见他失血的唇轻微张合,却错过了他这一句被雨声,风声,马达运作和女人呻||吟声共同掩盖起来的呢喃。

      在这段时间内,祝曼有片刻恢复了清醒,又被激烈的宫缩推向更煎熬的深渊。

      “Honey,我们阻挡不了这场大雨,同样的,我们也阻挡不了孩子的降生。”Ivory用剪刀剪开一块纱布,即使祝曼已经虚弱到给不出什么反应了,她依然继续道,“所以放轻松,孩子就要出来了。”

      李红霞握着祝曼的手,“到厂大门了,坚持住小曼。”

      化纤厂医院紧靠着厂大门,这里原本是一道十来米长的大坡,现在,汹涌的雨水猖獗直下,直接将坡度的落差给填平了,肉眼看上去没有什么差别,但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更深的急流之中。

      砰。

      冲锋舟猝不及防撞上了深没在水里的自行车车圈,一个激涌的浪花打过来,船身猛地倾斜了一下。

      Ivory惊呼一声,“Fu*ck!”

      “稳着点儿。”商白翁喘着粗气侧过头来,他像是很疲惫的模样,深不见底的目光不再钉死在那个没有回应的人身上。

      如果Ivory抬一下头,她就会发现自己所熟悉的这位大象救援队的队长,他向来挺直的脖颈此刻低低地压出一弯弧度。

      那后脖颈上一节节突出的颈骨宛如被水洗出的饱满深厚的玉石,好像有什么桀骜倔拧的东西从中被抽去了,他的面孔依然深邃锋利,唯有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雨滴,摇摇欲坠。

      商白翁哑声道,“我不希望孩子出生听到的第一个词是Fu*ck.”

      夏豫觉得耳边的尖叫声好像化成了无数凿子,把他的头骨砸开,又粗暴地将那些纷繁杂乱的痛苦回忆塞进来,空虚的大脑再次被填满,反而使他逐渐清醒过来。

      他的脑袋沉甸甸的,缓慢抬起了——

      依稀瞧见急速后退的厂大门墙面上有一片惨白的影子,那是一张被风雨击打得几乎成了浆糊的旧讣告,不知道贴了多久了,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水冲刷殆尽,只留下一块块斑驳稀碎的白泥。

      夏豫盯着湍急的水面,他的倒影被迅速后退的浪花割裂成一根根黑线。

      一秒。

      两秒。

      那些杂乱的黑线渐渐褪成深灰色,灰色,浅灰……

      他扬起头,医院的灯光越来越近了。

      深沉的雨夜,配有应急发电机的化纤厂医院成为了这黢黑昏暗中唯一的光源。

      夏豫用掌心舀了一捧水,五指分开,水流滴滴答答从指缝中漏下去。

      他在身后商白翁复杂的目光中,逐渐恢复成平静的模样。

      “这儿!这儿有人!”

      突然,在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上传来一声又一声接连起伏的叫喊。

      Ivory闻声掀开雨披望过去:“Mermaid?”

      只见不远处浮着一团黑咕隆咚的影子。

      那黑影上面,有人像疯了一样大声吼叫着,一边吼一边疯了似的招手。

      在冲锋舟的手电光线下,他们急速挥舞的手臂成了一片片灰色虚影。

      “谁?”

      夏豫抹掉脸上的冷水,竭力眯着眼睛辨认。

      冲锋舟上的众人都和他一样朝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水里有人,好像漂在什么东西上……两三个人的样子。”

      厂医院的大门近在眼前,听见不远处的呼喊声,商白翁却没有立刻调转方向,而是陡然鼓足了马力,操控着冲锋舟加速至全油门朝医院飞冲而去。

      夏豫被一阵凶猛的失重感推得差点仰倒。

      轰——

      整艘船像一只破风而出的利箭,船头呈三十度高高挺起,直接脱离了水面!

      一阵震耳的马达咆哮声摔破雨雾,夏豫甚至没有看清楚厂医院的大门,只一个眨眼间,冲锋舟已经稳稳停在了厂医院门诊楼的台阶处。

      医院也被淹得惨不忍睹,只有主楼亮着灯,沙袋层层垒摞在门口,水线直逼门诊大厅。

      收到菩萨通知的医生和护士早已经推着担架转运车在楼里等着了。

      他们将将停稳,就有几个医生冒着雨跑出来,踩着没过台阶的积水爬上冲锋舟。

      夏豫跌跌撞撞地跳下冲锋舟,踩进水里的瞬间,身形忽地趔趄,但他堪堪稳住了,随后又扭头把李红霞搀扶下来。

      “豫豫,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这脸可不对劲儿啊。”李红霞一路上心都悬在祝曼身上,现在才看见夏豫的脸色,她想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被夏豫隐忍着躲开了。

      “没事儿。”

      医生在船上迅速检查了一下祝曼的情况,随后,他们一起把再次陷入昏迷的祝曼搬到了担架车上,抱着氧气袋的护士拥上来,他们推着车,朝电梯的方向飞奔而去。

      Ivory推着车,对医生道: “产妇有中度的妊高征,八分钟前出现持续性肌肉痉挛,发作时意识清醒,目前昏迷不排除心肌缺血的可能!”

      医生的神色顿时严峻起来,扭头冲一旁跟跑的小护士喊:“三楼,六号手术室。”

      夏豫一把抓住推车的栏杆,刚跑了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马达轰鸣声。

      他知道,是那个人折返回去救援刚刚几个漂在水面上求救的人了。

      他的脚步顿了半秒,紧接着又用尽力气推着车加速朝前飞奔。

      叮——

      电梯门开。

      “没事啊小曼,咱踏踏实实把孩儿生了,待会儿姐就给小六打电话,等他来了姐说他,姐好好说说他!”李红霞跟在推车后面跑进电梯间,她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的话也不知祝曼听见了没有。

      22:00.

      昏迷的祝曼被推进了手术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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