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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博弈 ...

  •   ……

      “创伤性恐惧记忆消退困难。”

      清净的诊疗室虚掩着门,橙黄的残阳涂抹了透明的玻璃窗。

      夏豫安静地坐在白灰色的桌子前面。

      间或有三两学生小声交谈着从诊疗室外面走过,他的耳尖颤了颤,听见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曲《六月船歌》,荡漾缠绵的钢琴声穿过空荡的回廊,乘着晚风飘进门缝,在入耳之前消散成点点金光。

      “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之一。”桌子后面的人敲开电脑,用舒缓随和的嗓音说道,“过强的创伤记忆使个体长期处于经历创伤时的负面情绪体验中,在强应激状态下,干扰到个体对当下环境的适应。”【1】

      中央空调吹拂过气流,凉意渐起。空气里微尘在黄昏中若隐若现,墙上的挂钟依旧从容地打着摆,一下,两下。

      三下。

      铛。

      夏豫一言不发地听着,像在神游。

      他端坐的倒影出现在门边的蓝色镜子里,镜面被钟声震得微微发颤,波动的深蓝容纳了浓稠的明橙油彩,钟摆一荡,他就沉没入落日前的海水中,冷清的目光虚空地落在桌面摆放的工牌上——

      “国教学院心理健康重点实验室—苏安哲”。

      “寻找干预创伤记忆的靶点非常困难。人们对特定事件的记忆并非储存在单一脑区,它会以‘印迹’的形式存在于你的神经回路中。”

      说话的人从电脑后面歪着头看向夏豫。

      “最近睡觉还总做梦吗。”

      夏豫垂下眼皮盯着自己手背上的小痣,轻轻摇头。

      “还是那些事?”

      夏豫抬起头。

      苏安哲微微一怔,他的耳边还停留着钟声回环往复的残音,在和夏豫视线接触的瞬间,他仿佛面见了一场暴雪席卷松岭,是寒流过境后最初的冰消水融,残寂无声,鲜活与色彩在盛大的、壮阔的苍茫皑皑中消失殆尽……

      在夏豫回神的恍惚之时,外面的天空穷尽了暮色,火烧云燃枯了青靛的残光,他的眼底洒满了奢侈的金红。

      苏安哲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气场,这种气场与年龄无关,那双清隽的浅褐色瞳仁里此刻浮荡着鎏金,分明是二十出头的男孩,苏安哲却从中窥见了一份比普通人多走了很远的路之后的疲累与颓散,隐藏得不深,仿佛惹人疼惜的暗示。

      对治疗者的恻隐和怜爱,并不在一个专业诊疗师的素养标准之内。

      苏安哲的喉头无意识的上下一滚,“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梦吗。”

      夏豫笑了笑,用右手轻轻捏着左手食指,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眼中却没什么波澜:“睡得不太好。”

      “组内立项课题无法达成共识,现有的文学史稿残缺,连做梦都是在昆曲台子上和莎士比亚掐架。”

      苏安哲心里轻叹一口气,不再深入地引导了。

      只闲谈似的笑着问,“就是你之前说的‘惊梦’吗。”

      “嗯。”夏豫这次真的弯起了眼睛。

      苏安哲能感觉到他真心地热爱着这件事,和夏豫过往的交谈中,他不止一次惊艳于他神游万仞的想象能力。

      眼下,苏安哲猝不及防被一汪碎光晃了眼,连向来冷静跳动的心脏都跟着抢跳了两拍。

      谈及自己所专注倾心的领域,夏豫的表情就些微融了冰。

      苏安哲听他讲述“艳|诗”与唐传奇的叙事风格,以及组里关于汤显祖是否错用了典的有趣争论。

      他静静地欣赏男生细微灵动的表情,那张脸上,一半是傲然宁静的风采,胸无城府地揣着一腔滚烫的热血,底气写满了骄矜;而另一半的姿态,却犹如一只喝醉微醺的山狸在山野间放纵时的纯粹坦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变换出温润清秀的表情来应对众人——

      很奇怪,这样矛盾的神态怎么会出现在同一张如此惹人惊叹的脸上。

      相视一笑,夏豫不动声色地将疲惫与缄默藏得愈发深不见底,“理不出头绪,都不敢理直气壮地睡一觉。”

      苏安哲说:“睡眠失调是恐惧类应激障碍临床症状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诊疗师只有准确、真实评估,才能全面衡量出NIBS在恐惧和创伤中的应用价值。”

      “……”夏豫收了笑,只是眨着那双清透的眼睛盯着他瞧。

      “好吧。”苏安哲知道这一次的诊疗又不能更进一步了,心下稍感遗憾,但也不再坚持。

      不过他还是秉承着职业素养,摆出客观事实,“纯行为的消退干预,治疗效果不能保证持久。消退损害不了原有的记忆,原有记忆自发恢复的可能性很高。”

      夏豫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手边的药瓶。

      苏安哲察觉出他心底的想法,露出又好气又无奈的笑,“传统药理干预是一个极度漫长的过程,并且在停药后存在有戒断综合征和复发的风险,干预结果不稳定。”

      他拉开抽屉,把那瓶没拆封的药丢进去,截断了夏豫的目光:“而且,是药三分毒啊小朋友。”

      他的眼镜镜片折射出狡黠的光泽:“普萘洛尔的副作用通常包括体重的增加,和|性|功能受损。”

      夏豫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

      “所以我的建议是,提取激活记忆后再进行消退。通过呈现条件刺激来激活你大脑中原有恐惧记忆使其至不稳定状态,然后在不稳定时间窗内进行干预,从而改变你的原有记忆。”

      苏安哲把电脑转到夏豫这一边,随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根钢笔,指着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给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用新的消退记忆来遏制和取代你的回忆。”

      听到“取代”两个字,夏豫黑漆纤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苏安哲的目光落在他恬静平和的脸上,又继续道:“创伤性恐惧记忆以侵入性的方式不断被提取,会增加你对原始创伤经历的再体验、回避以及唤醒和负性心境。在激活记忆提取后,可以使创伤性恐惧记忆转化为安全记忆。”

      他把“安全”两个字用一种极度温和的语气念出来。

      夏豫拉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你说的不稳定时间窗,是指‘恐惧’发生时的时间点,还是改变体验情景的整段时间。”

      “只是对情景记忆的一个修正。”

      夏豫看着他,不说话。

      “……好吧。”苏安哲顷刻间就缴械投降,“以消退为主。”

      夏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搭在小臂上。

      桌子后面的人敲了敲手里的钢笔,忙道:“不过我不认为你需要过度担心,事实上,记忆的消退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新的学习。”

      面前的背影岿然不动。

      苏安哲把钢笔抛回笔筒里,两只手交叉搭在下巴上:“我是看在云疆的面子上,才没有把你的问题上报学校。”

      “所以?”夏豫侧过身,挑眉俯视他,他的瞳孔被惨淡的黄昏浸泡得近乎透明,渲染出一种不真切的空灵美感,看得人呼吸一滞。

      “晚上一起吃个饭?”苏安哲褪下金丝框眼镜,对夏豫微笑道,“五号路南门有家开了七年的和牛面馆。”

      “你曾经说,记忆干预,通常需要对脑区皮层位点进行刺激,通过靶向巩固操控恐惧消退。”夏豫沉吟片刻,说道。

      苏安哲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下意识点头,“没错。”

      “可是,”夏豫看着蓝色镜子里的人,冲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靶点不在这里。”

      “你——”

      夏豫背对着苏安哲,伸手抚上自己的心脏,声音轻飘得仿佛也浸在无垠的海中:“它在这儿。”

      苏安哲屏息凝神怔了片刻,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

      “还有,三年前五号路拆迁,那家和牛面馆早就不在南门了。”他侧头瞧着还在发愣的苏安哲,清冷无邪的脸上露出一点讶异的模样——

      “做面师傅被学校的三食堂聘走了,就在诊疗实验室的对面,苏老师不知道吗?”

      说完,他小臂搭着外套径直走出了诊疗室,大门打开的瞬间,漫天盛大的火烧云匿去金光,枯燥的热风与暗红的天幕,它们留恋不舍地拥抱了夏豫。

      他静静地注目着远方天际浮现出的一线深蓝——

      月亮即将爬上来。

      ……

      21:43.

      哗啦。

      大量羊水混着血絮喷落。

      一滴血溅到夏豫的眼角,殷红似泪。

      “啊……”祝曼托着肚子发出一声中气不足的惊呼。

      “Fu*ck!”

      当血和羊水溅到夏豫脸上的刹那间,商白翁的心也紧跟着“咯噔”一声沉下去。

      夏豫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糟,他的脸颊被雨水扑打得冰凉,滚热的液体一滴接一滴顺着眉毛狼狈坠落。

      他的颧骨上沾了几缕猩红的血丝,淡淡腥气几乎化成了实质的羽毛,刮搔着夏豫的鼻腔,激起一种难以忍受刺痒感,密密麻麻顺着皮肤蔓延至四肢百骸,激起夏豫一阵恶寒。

      祝曼的睡裙裙摆上已经沾染了血色,她两条腿不自觉地弯曲,哆哆嗦嗦地站在船上,半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腿沥沥啦啦淌下来,沾湿袜子,流过脚踝,晕开,混进冲锋舟底板盛积的浑浊雨水中。

      “小,小曼!”

      “糟糕,羊水破了。”Ivory一把撑住吓得软倒的祝曼。

      李红霞怕得腿都软了,她低头看着祝曼鞋袜上喷溅的血迹,瑟瑟发抖:“那咋办……要不咱回去吧!啊?行不行?咋办……咱,咱赶紧回去叫她躺,躺着吧呜呜……”

      “那就彻底躺了!”Ivory用鞋尖勾起挂在桨钩上的救生衣,两三下给祝曼套上,“先扶她坐下来!”

      “坐,啥坐……哦哦坐!坐下来坐下来,小曼……”

      悬在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了,甚至不给他们留有一丝适应黑暗雨夜的时间,浪还没有掀起船头,底板还没灌满雨水,夏豫和商白翁甚至还泡在水中,他们就已经听见了时间抢跑的发令枪响。

      没谁顾得上唾骂刚才笼罩在众人心中的念头,不详的预判只不过是现实众多条件累加后的必然趋势,他们没有选择,避无可避。

      商白翁一把推开垃圾箱,双腿拨开污水大步走到夏豫身旁。

      当温热的血水猝然划过夏豫脸颊的时候,他没来得及看见夏豫脸上一闪而过的溃散,空白。

      那双平静清淡的瞳孔骤然缩成褐色的小点,耷垂的睫毛颤抖如同被雨水打破翅膀的蝴蝶,有一些什么碎片似的情愫在其中土崩瓦解,纷纷跌进了幽深的空洞里。

      夏豫感觉到有人靠近,炙热潮湿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他慌乱地侧过头去,拼命眨动眼皮试图遮住满目的失魂落魄。

      而在商白翁眼中,这个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被水泡过的纸张,嘴唇失血发青,甚至比虚弱的祝曼还要严重。

      商白翁以为他是被这千钧一发的血腥场面给吓到了,他不容分说地伸出大手牢牢钳住了夏豫的胳膊,接着抬头对Ivory沉声道:“有多少把握!”

      一点蓬勃强劲的温度驱散了单薄皮肉下的寒意,回流的血液使脉搏重新鼓动起来,夏豫瓦散的神智被一点点从冰窟里拽了出来。

      皮肉接触的瞬间他条件反射性地一扥,那股执拗的力道就更强制地施加上一分,攥得他骨头都是疼的。

      夏豫私心贪恋这一点热意,只要在他的脉搏上再多停留几分钟,就足以支撑他调整状态,恢复如常。

      于是夏豫只当没有注意到,任那只有力的大手钳着,不再与商白翁拉扯。

      Ivory吸了一口长气,吐出:“我会尽量为胎儿娩出争取时间。”

      胎儿的急产意味着母体各类并发症的迅速推进,他们要避免更坏的结果,就要尽最大可能在孩子降生之前赶到医院,将祝曼送进设备保障齐全的无菌医疗环境下,得以对一系列后续症状加以充分预防与应急保障,但同时又不能违逆阻拦分娩的自然进程。

      在夏豫看来,这几乎是一个完全凭靠与时间博弈的混账悖论。

      “孩子,绝对不能生在船上。”泼天的暴雨声消匿在商白翁不容置喙的低沉嗓音里。

      “Okay.”Ivory两只手在腹部做了一个下推深呼吸的动作,“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可以搞定。Don’t panic.”说罢,她还朝脸色苍白的夏豫伸出手,“需要我拉你上来吗小可爱。”

      红唇扯起的弧度相当勉强。

      夏豫抹了把脸上的水,将挂在背上的急救包和待产包摘下来。

      他和商白翁紧紧相扣的手自然地分开了,后者抬手帮他取下两个沉甸甸的包,抛进冲锋舟里。

      “哈——和给发了情的疣鼻马骡做绝育相比,这次的任务简直小菜一碟。”

      听见Ivory的话,夏豫抹了把脸,从嘴里喷出一口水汽,他的鼻腔里充斥着又湿又凉的腥气味道,通红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你——”

      夏豫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仰视着Ivory:“认真的吗。”

      “Certainly not!”

      Ivory忽然尖声叫道,“我们要做的不过是带着一个已经破水的妊高症产妇来一场激流勇进?Fuck off!哈!最好还能在孩子蹬着小腿找奶吃之前把人安全送到威尼斯或者厂医院!You suck!Just do it!”

      啪嗒。

      Ivory的手电筒从她手里滑落,“咕噜噜”滚到了坐板滑条下面。

      白亮光束乍得晃到了夏豫的眼睛,他不适地眯了眯眼。

      “Don’t push me ! ”Ivory一只手叉着腰,冲着黑森压抑的天幕狠狠骂了句脏话,接着弯下腰把急救包拾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仰头冲着漫天滚涌的黑云和雷电比了个中指:“Repeat——You! Suck!”

      而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泡在水中的夏豫突然苦笑般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哽咽,他胸腔发热却又冷得打颤,勉强用两只手肘撑在冲锋舟气囊上——一道怒吼的闪电“咵嚓嚓”撕开了天幕,在滂沱的大雨中,浑身湿透的男生像被断然砸塌了脊背。

      夏豫不是没有感受到,身体右侧那道幽暗焦灼的目光,几乎要把他脸上的血水都烫干了,可倔强又狼狈的人却梗着脖子,瘦削的肩膀随着粗喘的气息微微耸动。

      他也不愿意转一下头。

      21:45.

      冲锋舟上根本没有干燥的地方。

      比钢镚儿还大还硬的雨滴接连不断地砸落下来,砸得冲锋舟的龙骨气室“乒乓”作响。

      商白翁和夏豫拽着安全缆绳,先后上了船。

      铝合金底板的一条条褶棱空隙里藏纳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和泥块,现在,随着祝曼缓慢艰难的挪动,被雨滴稀释了的细细血线像无数汲取到营养的树叶根脉,在肮脏的积水里纵横交织成了网状。

      他们将祝曼安置在两块坐板中间一小片稍干净些的地方,Ivory单膝跪了下来,将带来的毯子叠了两层铺在冷硬的金属底板上,又从急救包里掏出一沓医用无菌垫,小心地垫在她的臀下。

      “呜嗯——”祝曼任她摆弄成便于分娩的姿势,当身体被抬起的刹那间她难耐地痛哼出声。

      商白翁和夏豫一左一右搀着她的两条胳膊,俯身将祝曼安顿的时候,那一拢如小丘般抽缩微颤的肚子就这么乍然迎面撞进了夏豫的眼底,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在这一瞬间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直面最初始生命的诚惶诚恐,是面临孱弱母体蓄势待发的无措,亦或是耳边一声声呻||吟喘息的触动和心底深处无法压抑的卑劣,恐惧,和难堪……

      总之,他后背单薄的睡衣布料下起了一层又一层汗湿。

      等祝曼坐稳了,商白翁才松手快步走向船尾的发动机。

      Ivory把李红霞从祝曼家里带来给新生儿准备的小被褥团了团,垫到她腰后头,又指挥李红霞坐在祝曼身后坐板上,让祝曼能够靠着她的小腿。

      宫缩又起了。

      “疼……疼!”

      祝曼咬紧牙关硬是忍过了一轮碾压般的阵痛,几缕潮湿的头发贴在脸颊,她半阖着眼,无力地看着抽缩作动的肚子,忽然断断续续从喉咙中呛出一丝泣音,等阵痛一过去就忍不住呜咽出声。

      “歇一会儿,保存体力。”Ivory改为双膝跪在底板上,她将袖子了挽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祝曼的两条腿架起来,接着两只手把她的睡衣裙摆往上捋。

      “手电!”

      夏豫跨过坐板从滑条下面拾起手电筒,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递过去:“给。”

      几乎在同一时间,商白翁脱下了自己的救援制服上衣抛给夏豫,夏豫一把接过攥住,紧接着他低头把自己的雨披也扯了下来,转身全部扔向Ivory。

      后者倏地抬头,眼疾手快地当空抓住,将商白翁那件宽大的银灰色制服扥开,罩在了祝曼身上,他们又用几件雨披勉强围成了一个遮雨的挡篷,把祝曼严丝合缝地保护在下面。

      咵嚓——

      张牙舞爪的闪电狂嗥着,挣扎着,吐出一团带着紫电的激光。

      “啊——”

      Ivory立刻抬手盖在祝曼脸上,为她遮住了刺眼的强光。

      指尖殷红的蔻丹在电光下显现一种诡异的黑蓝色。

      商白翁和夏豫纷纷转过了头,前者将手按在发动机的手柄上,暗沉冷峻的目光凝视着稠密的雨帘,一股肃杀冷戾席卷了黑色汹涌的水面。

      他上半身只剩下一件黑色背心,虽然已经被血迹和雨水打湿,但看不出脏污的颜色。

      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合着流畅禁欲的身形,宽阔的肩背上,几道浸水反光的褶皱随着他的动作拉伸成抽象的形状;腰窝处最是明显,两块凹陷的深弧中挂着几缕水滴状的暗红色黏液,他一动,那些黏液就掉了下来,顺着劲挺结实的腹肌沟壑缓缓渗进了卡扣腰带里。

      夏豫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他操控着油门手柄的左手——

      突出的腕骨上有四个很小的指甲状血印,显然,是刚刚搀扶祝曼的时候被她疼狠了掐出来的。

      夏豫低下头,捋开自己的睡衣袖子,右手的手腕外侧泛着寒冷的青白,破了皮的指痕已经凝血,零星地依偎在青紫色的血管边,像四枚浅浅的红色月牙。

      嗡——轰轰——

      冲锋舟调转方向,扬起一尾雪白的飞沫,朝着小区大门疾驰而去。

      “嗯……疼啊……疼!”

      祝曼被一阵激烈的阵痛磨得狠了,突然驶动的失重感险些令她的身体失控。

      有笼罩的雨披做遮蔽,雨水落不到她的脸上,但宫缩的无情压榨使祝曼疼出了满脸冷汗,整个人湿淋淋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疼就抓我,你抓着姐的手行不行,抓着姐的手呜呜小曼……”

      “嗬嗬……”祝曼难受得眼睛失焦,她怔怔地盯着头顶一小片从雨披缝隙里透出来的乌黑天幕,似乎根本没听见李红霞的话。

      突然,她伸出了两只手在虚空中无助地张合着,像是想要拽住什么,下一刻又按在自己高耸的肚子上,绷紧下巴猛地挺直上半身,艰难地朝下捋着。

      Ivory立刻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她胡乱按揉的动作:“别乱动!保持体力,调整呼吸!不要一直憋气用力!”

      “疼!”

      李红霞也是又怕又急,盘着的头发都散下来,凌乱地披在肩头,她慌得满脸泪水,“小曼,小曼你别喊,乖,没事儿啊咱不喊,不喊,再忍忍咱马上就到医院了,小曼,小曼,你听姐的话行不行。”

      夏豫与她们之间隔着一条坐板。

      听到祝曼一声接着一声的痛呼,他的身体僵硬得宛如一块冰凉的石头。

      【夏同学,希望你知道,恐惧记忆无意识复发,使个体体验的反应性显著增强,极易造成恐惧记忆在神经回路中再现,对个体形成负性干扰。】

      夏豫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他无意识地抓紧手边的安全缆绳,黑色的水面倒映出一张迷茫又无助的脸,压抑的情绪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水汽卷走了雨帘中的大部分氧气,此刻的夏豫仿佛变成了吉时语桶里的那条鱼,血迹从脸颊滑落,最后,因为缺氧而睁大了眼。

      祝曼一边大张着嘴做深呼吸呼吸,一边忍不住哭骂:“刘,刘六顺,这个王八蛋,我,我真想锤死他——啊!”

      剧烈的子宫收缩将夏曼再次推向痛苦的浪潮之中,着急冲出母体桎梏的胎儿完全不懂得自己母亲所受的折磨,每一寸擦着骨血的挪动都让祝曼忍不住呻|吟出声。

      Ivory一边取出酒精和高锰酸钾溶液,一边指挥祝曼深呼吸以免撕裂出血。

      她的脸色太过痛苦惨白,以至于李红霞和Ivory甚至都不敢触碰她的肚子,仿佛那是施加凌迟的开关。

      “别胡乱用劲儿啊乖……呜呜……我们小曼可受痛了罪了,这可咋办呀,小曼……”李红霞的哭腔在暴雨中喊破了音。

      “嗬——嗯嗯——”

      Ivory指导祝曼在腹部紧缩时适当用力,后者由于剧烈的坠痛,清淡的五官显得有些狰狞,她拼命调动腹部肌肉朝下压挤着——

      一口气终了,才哽咽一声,重重地跌躺回李红霞的怀里,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

      夏豫听见Ivory用和缓的口吻安抚刚刚挺过了一场酷刑的祝曼:“孩子很听话,也很坚强。他怕打雷,可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出来见你。我们再给他多一点信心,好不好。”

      Ivory丢掉沾血的棉签,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散发着清甜果香的树莓口香糖,塞到祝曼汗津津的手心——

      她淡笑着温声对祝曼道,“或许你想给他起一个小名,叫小树莓吗。”

      祝曼攥着融化的糖块,呜咽着,连连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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