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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三、本分
      星期天的早晨,乔翘被来父亲的电话吵醒,按部就班的收拾妥当后,她喝着纯牛奶,给自己煎了个金黄的太阳蛋,在两片粗粮切片间放了两片培根,两片生菜,夹了个基础三明治。
      对脚切开后,她又在两个三明治之间抹上超级喜欢的甜辣酱,并将两个三角重叠,转眼两个基础款三明治变成一个加厚版,乔翘嗷嗷的大口咬着加厚三明治出门。
      半个小时后,乔翘走出地铁站,走进她熟悉又陌生的小区,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乔翘的父亲乔治是一名高中物理老师,年轻时也曾风光无限,多次被评选为“学生最满意教师”,母亲张兰是同校的小学英语老师。因为父母的职业,乔翘吃了不少苦,做得好“因为她是老师的孩子”,做的不好“她还是老师的孩子呢”之类的流言蜚语从来没有停止过。虽然在现在看来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但是这些过去对于年幼的乔翘而言,冲击不小。
      她甚至因此被群体孤立到自闭。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
      乔翘也算是茁壮成长了。
      至少她自认为成长得不错,长成了个正常的社会人。
      随着时代进步和教改冲击,父亲渐渐不再适应新式的教育环境,如今正顶着五十四岁的高龄,胸无大志的懈怠工作,吃喝混死等着领退休金。他不再忧心自己的声名,也不担心晚节不保。
      母亲就更……想到母亲,乔翘忍不住又是一叹。
      在乔翘看来,母亲从来没有以自己是教师为荣过,教书只是她可以按时取得生活费的一种合法手段而已。她不爱教书,也不喜欢学生,她的教学只是按要求走流程做完所谓的教学工作,然后领工资拿福利,并心安理得的享受教师这个职业带给她的便利而已。
      所以乔翘从来没有以父母的职业为荣。她想过很多职业,却从来没有想过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她也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儿那样崇拜自己的父母。
      乔翘从未写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父亲或者母亲那样的人”的作文。
      她不想。
      也许三岁以前她曾想过,但是后来,她一点也不想。

      “爸,我回来了。”乔翘在门口换鞋,对父亲打招呼。
      “你妈在屋里。”乔治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回到手机上。
      乔翘深吸一口气。
      父亲打电话让她回来,她就知道又跟以前一样,没有她的好事。
      果然不出所料。
      她推开房门,母亲脆弱的躺在床上。张兰是个身材娇小,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女性,性子却刚得像狼牙棒,碰着就疼。
      乔翘走近,将母亲身上薄薄的春秋被子压了一下,关心道:“妈,爸说你不吃饭。”
      “嗯,不吃。”
      “为什么啊?”
      “因为你。”
      “……”乔翘一噎,侧身在床边坐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你怎么回事啊?”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乔翘说话,张兰眯着眼睛偷偷看了一眼。乔翘呆呆的坐着,一脸乖巧听话的模样。可张兰生气,十分生气。她很不喜欢大女儿总对她装出这副听话的表象。
      这一刻更讨厌。
      她讨厌她这女儿。
      “问你话呢?”张兰忽的坐起来,气急败坏道:“人家孩子说你不尊重人,说你没教养,说你没诚意,还说了一大堆你的不是!我活了五十年,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说教出来的孩子没教养,我的脸往哪儿搁?”
      ……
      “我不懂你了乔翘,我真是不懂你了,那么好个男孩儿也能被你气得回家委屈大哭,你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看人家善良你就欺负人家?你怎么能这样?”
      ……
      “你到底又有什么不满的?以前说我不打听清楚,现在打听清楚了,我恨不得把人家祖宗三代都翻出来了,你又有什么借口?”
      ……
      “人家孩子师大毕业,在三中教书,工作稳定,工资高,年轻有奔头,长相也没的说!你再看看你自己,我实话跟你说,人家的条件比你好,人家肯跟你见面完全是给我跟你爸面子!”
      ……
      “说话,乔翘,我在跟你说话!”张兰始终得不到回应,抬手在乔翘背上抽了来一巴掌,恨道:“我跟你爸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乔翘,你今天把这话给我说清楚,你有病是不是?有你就跟我直说,我跟你爸既然生了你就不会不管你,我们带你去治病——”
      “什么病?”乔翘忽然出声,语气中难掩讥讽,却不回头看自己的母亲。
      这太伤人,伤母亲也伤她。
      她依旧梗着脖子,倔强的看自己的脚指头。
      “没病你天天穿男人的衣裳?去相亲也穿男装?”张兰似乎被乔翘的态度刺激道,瞬间抓狂了,尖着嗓子喊道:“你有病,得治!你是个女人,可你看看你自己,跟个变态有什么区别——”
      “妈!”乔翘扬声盖住母亲的声音,冲的一下站起来,忍了忍,她没有继续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西装不是男装!
      可她跟他们说不通。
      乔翘不知道无法沟通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还是她自己的问题,总归不是西装的问题。
      “!!!”张兰却受不了自己被女儿吼了的事实,立刻炸道:“妈?你还知道我是你妈?你这是什么态度?人家说我女儿没教养不尊重人我还不信,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还能说什么?我张兰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自己的女儿却是个不忠不孝,不知进退,没有礼义廉耻,不男不女的怪物!”
      乔翘压着火,不打算跟母亲正面冲突,她转身就往外冲。
      “乔翘,乔翘,你站住,你给我站住!”张兰喊着跳下床,拉着乔翘不让她走。

      客厅里,乔翘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她拂开母亲的手,顺手扯平西装袖子上被拉出来的褶皱。
      “有话好好说。”乔治抬眼看二人,说。
      父亲发话了,乔翘转身去厨房给三人各倒一杯水,捧着其中一杯坐在沙发上,深深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面对,冷静的面对自己的母亲。
      “你不要再看你那手机了!”张兰喊了一声,一手打开乔治手中的手机,拍着茶几对自己的丈夫控诉:“乔翘吼我,你女儿吼我!”
      “妈——”
      “你住口!”张兰抢断乔翘未说完的话,压着乔治让他必须给自己做主,威胁道:“老乔你给我说清楚,这事怎么算?我嫁到你们乔家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女儿却吼我?我活了五十年,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你们老乔家就是这么对我的?”
      “啪——”
      张兰控诉的话还没有说完,乔翘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乔治打的。
      “爸!”
      “她是你妈!”
      “……”乔翘捂着脸,垂下眼帘。
      她是你妈。
      乔治不是暴力的人,在学校不打学生,在家里不打孩子,甚至没有跟别人起过冲突,他是个有名的老好人。可就这么个老好人,对乔翘动过好几次手,而他每次打乔翘时都会说同一句话“她是你妈”,就像她大逆不道了一样。
      乔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想这事。她愤怒过,气恼过,委屈过也反抗过,然而,没有什么用。她更没想到,已经二十七岁,研究生毕业并参加工作的自己,仍旧会听着这句“她是你妈”挨耳光。
      就像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啃老废物一样。
      可这就是她的父母。
      从她懂事起就这样,无论事实如何,反正乔翘没有对过,只要他们认为她错了她就挨打挨罚。父亲对她很严厉,就像他所有的慈祥温柔耐心全部都送给学生和小女儿了一样,面对她这个大女儿时,他只剩严厉。
      至于母亲……乔翘很无语,在母亲的心里,不仅学生没有地位,她这个女儿也没有地位。
      父母的爱情带着时代特色,自由奔放而惺惺相惜,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年代,他们只有彼此,似乎只要有爱情泰山亦可移。纯粹浪漫也天真可笑。
      也正因为这感天动地的爱情,父母的心里眼里只有彼此,再没有旁人。直到张楚出生以后,母亲才有了些为人母的自觉。可这个时候乔翘已经可有可无的成长知事,到学龄了。
      母亲敬爱父亲。
      父亲爱护母亲。
      也许这是爱情最好的结局。
      多好呀,婚姻并不是他们爱情的坟墓。
      可他们不应该生孩子。
      他们这个充满爱情的家,让乔翘对爱情对亲情都没有任何期寄。
      小的时候她只觉得冷,就像自己是多余的不被期待的,自己其实是个突然而至的外来者。
      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明白,这种感觉大约就是……儿媳妇心情。
      无论她做过什么,为这个家,对这个家付出过什么,她始终是个外人。
      而每个家庭里都有这样一个最应该是自己人的外人,这个外人统称“儿媳妇”,从另一个家庭嫁过来无私奉献还得被言三语四,错一点点就会被嫌弃,随时随地都如受惊之鸟,没有安全感,也没有归属感的那种儿媳妇。
      父亲把母亲爱护成自己人,于是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自己人”就成了外人。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母亲告状说“你女儿不对”,父亲就会打她。
      和邻居家的张奶奶告状说“你媳妇不对”,张叔叔就会打陈老师,一样。

      “别摆这副不服管教的模样,”乔治看着沉默不语的乔翘,也有些上火,沉声道:“乔翘,你的叛逆期未免太长了些吧!”
      “叛逆期?我有吗?”
      “你说什么?”乔治显然没有想到乔翘要顶嘴,又抬起手。
      “爸,我二十七了。”乔翘挡住父亲又落下的巴掌,头一次抬起眼帘,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她的父母。
      乔翘的眉眼随了乔治,浓眉大眼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正气。如今这双眼里却只有冷漠。
      “不是十七,也不是七岁,我二十七了!”
      “你就是五十七也是我女儿!”乔治喊了一声,甩开乔翘拦住自己的手,反手又一巴掌,道:“我管你,是你的福气!”
      “你也知道我是你女儿?”乔翘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冷笑,道:“我算什么女儿?除了打我的时候我是你女儿以外,我哪儿还是什么你女儿?我是什么女儿?这么多年你听过我一句话吗?你媳妇说我吼她你就打我,你问过我到底吼没吼,为什么吼她吗?”
      “她是你妈——”
      “我是你女儿!你媳妇不会撒谎,所以你女儿就是个撒谎精?遗传了你的撒谎基因吗?”
      “乔翘,你怎么说话呢?”
      “实话实说而已。”乔翘抬着眼帘,和自己的父母对视,她头一次在争吵中抬眼看自己的父母,老俩口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双平静得如同没有感情的寒潭的眼眸,具是一阵心惊。
      他们的大女儿怎么长成这样子了?

      “我需要父亲,却不需要一个只会听别人认为别人对,只会打我,永远认为自己的女儿错的父亲。”
      “我需要母亲,却不需要一个因为相亲对象回家哭了几句,就指着我说我有病是变态的母亲。”
      “我想要亲情,可我需要父母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妈,你说那男的回去哭,无论他是真哭还是假哭,你可问过我一句吗?我哭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为什么你宁可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也不肯问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听我的说法?”
      “师大毕业,三中教书,工作稳定,工资高,年轻有奔头,长相也没的说?哈哈!就因为这些你就说人家的条件比我好,人家肯跟我见面就是高高在上的赏赐?是给你跟我爸面子?妈,你女儿乔翘,我是C大生,和X大齐名的省内首屈一指的学府,在C大人面前,师大的到底算什么?我不歧视师大,可师大就是不如C大!我本硕连读,保研,双学位。他一个本科生,又凭什么比我一个硕士研究生条件好?他工作稳定,年轻有奔头,可他教一辈子书又怎样?除了像你一样白领着国家的财政拨款,毫无作为还沾沾自喜外,就是像我爸一样因为一点不顺心就自暴自弃懈怠工作,这就是你所谓的奔头?呵,一眼看的到头的奔头,算什么奔头?我真不知道他凭什么比我条件好。”
      “我的工资卡你收着,虽然我才参加工作一年,可我月薪多少,你心里清楚,转正后年薪这个数,这还没算年终奖。”乔翘比划了三根手指,要不是她工资高,她还真不确定仅仅同意相亲就能让父母借她首付款。要不是她工资高,这老俩口可能直接让她盲婚哑嫁,让她拿着这些首付款倒贴给哪个见不得人的混账男人给他买车装修房子,还美其名曰“你们家”了!
      乔翘嗤笑道:“他呢?工资高?我爸教了三十几年书,特级教师,一个拿过国家五一劳动奖章的人,不是照样在学校开学分发开门红包时被砍了头,只能领一个中级教师的零头?奔头?简直可笑!他现在不过问学生了不也就是因为这点破事?说实话,三十几年了,除了高考质量奖励,我爸哪个月过万过?”
      “至于说长相……妈,你见过那个尖嘴猴腮一脸菜色的蠢货指着鼻子说我不化妆就是不尊重他,第一回见面却像个选秀女的太监一样对我吹毛求疵的混账吗?老师?我去他大爷的,一个恶心的雄性动物而已,还真以为有那根肮脏的丑玩意儿世界都是他的就围着他转了?!如果教书的都是你们这样,我宁可不结婚不生孩子,省的我好好的孩子被你们教成垃圾!”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你的父母!”张兰受不了,她的丈夫只有她能言语,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指责她的丈夫,更何况现在置喙她丈夫的人,是她的女儿!
      张兰登时蹦出来,用瘦弱的小身板挡住乔治,指着乔翘,怪叫道:“你可不就是没有化妆吗?身为一个女人你居然不化妆,也不穿裙子,还成天穿男装,乔翘,你很奇怪!你这么奇怪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知本分,让我怎么能不怀疑你不是个怪物?”
      “他算哪根豆芽菜,我凭什么要化妆给他看?我化妆是因为我想化妆,而不是给谁看,OK?”乔翘反驳道:“什么叫女人的本分?又是谁规定女人必须化妆,必须穿裙子?本分?”
      “可女人——”
      “别人要化妆穿裙子我不管,我不化妆不穿裙子别人凭什么管?这才是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本分。”
      “你——”
      “女为悦己者容,可他不是,也不会是我的悦己者,我为什么要在一切都未知的时候就配合他的喜好,我为什么要穿着裙子化上妆,搔首弄姿的讨好他,坐在那儿听他说‘女人,你长成这样还要穿这么骚,活该□□死’。”
      “你!你说话怎么这么恶毒?”
      恶毒……乔翘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可笑。这些恶毒的话,她从小听到大,却从来没有没有人说恶毒,她只说这一回,就成了恶毒。
      “父母?呵!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们在哪儿?我哭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这就是她的父母。
      他们爱她吗?
      应该也是爱的吧,不然怎么会养育她长大,给她饭吃给她住处还给她付学费。
      只是……他们的爱让她混乱。
      “二十七年来,你们总是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是我错,然后打我。可我从来都不知道我错哪儿了,应该改正什么!”她也不认为自己错。
      乔翘甩门离开,门内二人怎么想她无力过问了。
      就这样吧,她二十七岁了,早该独立了。
      星期天的上午,乔翘从住了十几年的家离开,春风拂面,尚有些许凉意,乔翘抱了抱自己,忽然不觉得冷了。
      不会更冷了。
      否已极,所以——
      这世界也不会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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