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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爷爷那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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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坚定地认为我长大后必然有出息,但村里人却不这样认为。我常常听见村里妇人说:“子柒长得乖巧,可惜像她妈,女儿长得像妈,命一定很苦呢。”
我也从不相信那些村妇的疯言疯语,但我一直坚信爷爷对我的命数评价,也就是一直带着这点美好的憧憬,才能支撑我坚强地努力跋涉在生命的征途中,要让爷爷的话得到应验。
爷爷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家还是这大山里的豪门望族——大地主。
那是动荡不安的岁月,也是改天换地的年代,爷爷的好日子在十几岁时戛然而止,随之便堕入无尽的苦难之中。
爷爷的父亲被批斗后枪毙,他母亲几个月后,用一条绳子终结了自己被折磨得仅剩的半条命,追随他父亲而去。
爷爷父亲的几房小妾,见风使舵,说嫁给爷爷的父亲是被胁迫的,她们带着孩子与爷爷父亲撇清关系,添油加醋地揭发爷爷父亲罪行后,因此得到嘉奖,随后带着各自孩子远嫁他乡,从此杳无音讯。
爷爷和他的姐姐,因为‘死不悔改’的愚昧思想,被赶到大山最偏远的一处茅草房里居住,也就是我后来的家。
姐弟两在大山里相依为命,自食其力,也算是‘戴罪反省’。
在爷爷快二十岁的时候,他三十来岁的姐姐还没人敢娶,都怕沾上他们姐弟的‘坏身份’。
在那年夏天,他姐姐到涪江边去钓鱼改善生活,摔进奔流不息的涪江中。爷爷沿江找了十几里远,也没把他姐姐的尸体找回来。
有过短暂的富贵,但随后的贫穷日子,一直伴随他离开人世间。
历经悲苦沧桑的爷爷,一直有着非常乐观的心态。他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演员,却一直用坚韧不拔的信念,奋力演出到生命燃尽最后一缕光。
他姐姐死后,他的阶级成分问题,也逐渐被淡化了。
为了活下去,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带着‘活着必须得有一技之长’的信念,在大山里四处拜师学艺。学编竹具、草帽、草鞋,学木匠,学厨师等等一切能学的。
也因为爷爷天翻地覆的人生经历,在我父亲去世以后,他就开始‘诱导’我学他的手艺,并不看着上学的重要性。
他认为,只要我学会了他和奶奶的生活技能,长大以后必然是个‘能工巧匠’,不愁没法活下去。
确实,爷爷耗费大半生的光阴,用生命在人世间的‘奋力演出’经验来看,要活着,必须学会自给自足,也就必须要学会大山里生活的一切技能,会得越多,在人生这场必须‘演出’的戏场上,才能完整地演下去,并尽可能地不求人。
爷爷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赶集。
我长大以后常常猜想,爷爷或许是因为他小时候到青年时期,所遭遇的那些悲惨的别离与苦难,使得他对更远的世界感到陌生而恐惧。
我的猜想并非毫无根据,爷爷从不让我靠近山下的涪江,他总是严厉地告诫我:“子柒,千万莫到江边去,你大姑就是被水鬼抓走的。”
对于过往,乐观的爷爷还是心有余悸,那些发生在‘人生这出戏’中的‘意外’,铸就爷爷特有的思维局限性。
这种思维的局限性并非就是愚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想,牛顿、爱因斯坦一定不会爷爷那些手工活,孔子也一定不会知道,他会被权欲熏心的人利用两千多年。
思维的局限性是时代和经历造成的,就像中世纪无论多么疯狂的幻想家,他也难以预料到网络时代的出现。
局限性人人有,并不可怕可悲可叹,可怕的是贪生怕死地活着,巧取豪夺、剥削他人活着,如寄生虫一般活着。
爷爷说:“千有万有自己有,别人有,莫伸手,伸手要做八辈子狗。”
爸爸去世那年夏天,爷爷带我去村里王家坳做丧宴,这一次,我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男朋友’。
在我小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盼望着大山里死人或者婚嫁,每到这时候,爷爷都要被请去做宴席,我便跟着吃几顿好的。
去给别人家做宴席,爷爷会带上他自己专用的几把菜刀,然后就是带上我,骑着骡子走过蜿蜒曲折的山路。
每当这个时候,怕怕就要留在家里陪奶奶,我的心思早已盘算着宴席上的美味佳肴,暂时不管怕怕了。但是我并不会忘记它,回来的时候,我会带回几根骨头慰藉它。
王家坳在我家屋后大山的另一边,虽然只隔着一座山,走过去需要小半天时间,与赶集差不多远。
天刚朦朦亮,奶奶摸着黑,把比黑夜还黑的蚊帐如窗帘一般,向两边的床柱子上挂起来,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我睡的这张床,和爷爷奶奶的床隔着半堵墙。所谓半堵墙,是两间屋子中间的隔墙,只有下半部,上半部空着,从外墙缝洞钻进来的风,可以自由流动。
床是爷爷用槐树做的木架床,床上铺着稻草,稻草上铺着爷爷编的竹席。
夏天山里蚊子多,再穷也不能穷蚊帐,不然本来营养不良的身子,还得让蚊子吸走几两血。
床上挂的蚊帐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本来轻如纱幔的蚊帐,已经沉重得压弯了蚊帐杆,就像爷爷奶奶枯瘦的身体,咬牙硬挺着,让尚未终结的生命继续发挥着余力。
‘睡衣’这个词汇,我还要很多年后才知道真实的意义。
奶奶把一件已经补过好几回的蓝布短衫给我套上,蓝色已经不蓝,苍白如传说中的鬼脸。
半截裤一直没有脱,这半截裤,还是奶奶用她的旧衣裤改的。已经破烂不堪的旧衣裤,取还能用的部分,缝起来像条裤子,穿起来可以遮羞,就是这么随意。
红薯稀饭配咸菜,呼噜噜喝下肚子去,短暂的早餐时间,年复一年地这样重复着,彰显着无法破戒的岁月永恒。
贫穷的生活寡淡无味,就像十分严谨的僧道,遵守着戒律。
贫穷日子,或许就是最不愿意遵守,却永远遵守着的‘戒律’,而且这个‘戒律’,数代人用尽一生也未必打得破。
长大以后,当我读到陶渊明的“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时,一点觉不出诗意,但我明白这句诗背后的辛酸苦辣。
我自小就过着这样‘诗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