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女子大学》单人谷

1、地面上的蒲公英

　　“你们知道什么是权利吗？孩子们。”
　　正在讲台上讲话的人是维克女子学校的老师，她身躯瘦小，发色灰白，挂在鼻梁上的眼镜放大了她的双眼，同学们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布满的伤感。
　　无人应声。
　　老师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那我换个问题吧。”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知道维克女子大学是如何建立的吗？”

　　维克女子大学是如何建立的？
　　在座的每一个人，甚至连险些将叶子挤进教室里偷听的杨树、和颜色褪了一半的墙面都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每一年的开学之时，维克校内的学生和老师便会竖起旗帜和各色横幅，只要你耐心地一一看下去，就会了解到这所学校是如何在洪水一样的黏稠鲜血中打下的地基、如何用一具具□□垒起的一道道墙。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维克因为它是国内的第一所女子大学而在波恩人心中拥有特殊的地位，更不用提它每年向国内运输了大批的优秀人才。

　　学生们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老师换了一个问题而变得轻松，她们的视线将讲台上的老师紧紧缠绕着，生怕她的身体会突然飘起来，飞出窗外，越过学校，最终落在已经摸到城市边缘的英塞尔军队中。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芙罗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放在课桌上的双手将书本攥得变了形，她的手指受到力的反作用而变得狰狞。
　　可她对此毫无察觉。

　　曾经因战败被迫离开波恩的英塞尔军队，在五十年后卷土重来，他们长驱直入，已经占领了除过霍谱以外的每一座城市。
　　但仅剩的这座城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尽管它是波恩的首都。
　　居住在这里的男总统得到英塞尔军队逼近的消息后乘坐私人飞机连夜逃走，只留下自己的夫人出面安抚慌乱的大众。原本过着安稳日子的民众们拒绝安抚，她们带着匆忙收拾的行李填满了机场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
　　炮火和硝烟近在咫尺，绝望的气息笼罩在每一个霍谱人头顶。

　　“维克女子大学建立在五十年前，是波恩第一所允许女人读书的学校。”
　　这堂课在入学之初芙罗拉就上过一次，但她仍抬着头看着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坐得挺直，仿佛自己是第一次得知这些过往。
　　“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在知道霍谱要建立一所女子学校后，我的妈妈在晚上带着我溜出家门，来到还是一片杂草的地面上，帮忙拔草除去石子……周围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不敢出声，哪怕是被大蓟或者一些荆棘的铁刺扎到。”
　　当时每个人都紧抿着嘴巴，生怕泄露出的微弱声音会惊扰到天上的月亮。
　　月亮受了惊后会逃走，悬挂在天空的就成了太阳。她们要趁太阳升起前回到家中，装作自己没有出去过，否则就得做好被咒骂和暴打的准备。

　　身形佝偻的老师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幼时的往事，声音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亲切柔和，却让人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英塞尔军队在占据了大半个波恩时就发话，女人必须得像五十年前，他们还没离开波恩时那样生活：
　　出行时必须有男人陪在身边，只能是父亲丈夫和儿子这三个身份；
　　需要穿上及地的长裙，裙子里面需要戴上铁质的圆锥样的沉重撑子，这是为了防止双/腿间的尴尬部位被男人瞧见，也是为了让她们放慢脚步，看起来更为淑女；
　　也不能做任何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情，比如读书。

　　窗外太阳热腾腾地照着大地，趴在杨树枝条上的知了声声地叫着。花园里的玫瑰竞相绽放，贴在墙上的蔷薇拥成一簇一如既往地窥着教室里面的情形，石子路以外的地面上铺满了紫花地丁和金色的蒲公英。
　　教室里的黑板由于反光显得格外明亮，芙罗拉眯着眼才能看到白色粉笔写的几个单词。讲台上放着的今天才从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课桌上的油漆掉了七七八八，就连上面用圆珠笔随意描画的涂鸦这时候也变得可爱起来。

　　时间如果永远能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芙罗拉这个念头钻出脑海之际，眼前的美好突然如镜子落地一样破碎，只剩下扭曲和黑暗——
　　地面被炮火击出了一个大坑，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水；艳丽的蔷薇和玫瑰只剩下了火烧过的漆黑枝干；灰色的烟不断地从杨树上升起，盘旋到天际；知了和街上往来的行人一起消失不见。
　　教室中黑板歪歪扭扭地在墙面上挂着，桌子七仰八翻，蜘蛛在每一个角落都结了网，老鼠在桌洞里面安了家，肆无忌惮地在别人视线中跑来跑去。
　　耳边还有老师哽着声音的告别：
　　“我亲爱的孩子们……”
　　“要努力活下去。”

　　芙罗拉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以缓解梦中场景给她带来的不适感。
　　待呼吸平复，她将头放在环着的双腿上，颧骨紧贴膝盖，直愣愣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方天地——
　　地面上像死人一样躺着的是月光，它为了钻进这个小房间消耗了自己所有的力气；铁质的架子床被月光不顾一切地拼命劲儿吓到了，还算安静，但时不时地传出一点间奏想要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合奏一首夜的交响曲；除此之外，只剩下了漆黑的墙面，它的形状与芙罗拉梦中的教室完美重合。
　　不。
　　芙罗拉在黑暗中坐直了身体。
　　这就是她曾经的教室。

　　三年前，闯入霍谱的英塞尔军队最先到达的不是总统大厦，而是这所在风雨中屹立了五十年的维克女子大学、校职工和学生都是由女性组成的地方。
　　这是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一日不去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们将还未离去的学生和教职工们聚在一起，逼迫她们看着充满生机的学校如何被炮火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看着明媚的花朵如何在眨眼之间变成了飞灰，看着平日受到尊敬的校长如何……

　　五十年前，波恩不叫波恩，叫英塞尔。
　　它在这片大陆最拐角的地方，南面和西面紧挨着海洋，北面是不可翻越的巍峨雪山，东面大半也挨着海，小半是一处平原，中间有从北面雪山融化而汇聚的河作为天然的国界线。在航空和海运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时候，这处平原是唯一可以离开和进入英塞尔的地方。
　　地势将英塞尔与其她国家分隔开来，因而一些思想在其她国家引起轩然大波的时候，这里一如既往地平静。其她国家利用这些思想，使得人文科技各方面都前进了一个世纪之时，英塞尔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人们依旧按着以前的方式生活、所有东西都是手工制作、没有机械带来的环境污染、房屋建筑古老而美丽、包括女人也是老式的保守和腼腆。
　　后来有人称英塞尔为：“新时代最后一颗明珠。”

　　新时代最后一颗明珠。
　　这句话如同石子落水，在世界范围内泛起了巨大的涟漪。
　　无数人涌入英塞尔，欣赏这里精致的手工物品和古老美丽的房屋，在未经过开发的山间采摘刺莓或寻找溪间的凌波仙子，搭配着才研磨出的咖啡一起饮下。
　　英塞尔在接收这些游客的同时，不得不接收随之而来的新思想，其中部分思想在英塞尔引起了民众的反对：
　　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双腿跨开骑马、可以脱下带着沉重裙撑的衣服而穿上专属于男人的简便服装、可以独自上街、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包括读书。
　　维克女子学校是在这些强烈的反对声中杀出来的。

　　提出建立女子学校的并不是英塞尔的人，而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外国人，资金和规划都是由她们准备和提出的。
　　英塞尔地处偏僻，又没有进行变革，实力对于这些先进的国家来说弱之又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座他们并不喜欢的建筑。
　　这对他们来说十分屈辱。
　　无法处理这些耀武扬威的外国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治不了支持建立女子学校的本土人。
　　芙罗拉的老师在讲课时说，在学校建立的那段日子中，她们每天都能听到有人被丈夫和儿子暴打致死，或者是被英塞尔民众实施惨痛的刑罚的消息。
　　死去那个人，或许昨天还帮她将扎入皮肤的铁刺拔出来。

　　野兽般的行径在误杀一个外国人时终于引起了关注，这些事情被传播出去，引起了世界人愤怒。
　　早就对英塞尔有着觊觎之心的国家终于有了出手的理由。
　　海面被汹涌而来的船只挤满，大炮搭在了雪水汇聚而成的分界线上，空中盘旋着战意昂然的直升机。
　　装备仍旧落后的英塞尔弱小到犹如大象脚下的蚂蚁。
　　一半的人选择投降，另一半不愿投降的英塞尔人在死伤惨重后，被迫逃到了北面那不可翻越的雪山之上。
　　对他们来说，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即将竣工的女子学校，也就是芙罗拉现在被关押的地方——

　　维克女子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