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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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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茜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七点还不到,太阳已经沉的快没影儿了,墨一样厚重的黑暗顺着暗红的边缘爬上来,暗红的天就一点一点地被覆盖下去
安茜抬起手放在嘴边呵一口气,搓了搓,感觉一点细微得可怜的暖意顺着指尖流向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冻住的血液又笨重地流动起来。多么暖啊,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把发白的指尖放回口袋里捂住,抬脚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茜家在一个小巷子的深处。这是一个龙蛇混杂的地方,白天的时候还好,虽然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是还是没有人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最丑陋那一面的,除了偶尔有之的铤而走险,这里的白天,还算得上安全。到了夜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人走在巷子里,要留神脚底下踩到钉子玻璃渣子,更要小心黑色的深处突然伸出一双指甲锋利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异味捂住自己的口鼻。
在黑暗的遮掩下,这条巷子里的一切肮脏都肆无忌惮地复活过来。
安茜在这条巷子里走了24年,已经是闭着眼睛都能避开地上的坑坑洼洼那样熟悉。可是今天她显然有点过分小心。褐色的鞋跟在地上散乱的菜叶上踩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的脚停了停,巷子里大嗓门的女人吆喝着自家孩子回屋睡觉,几户人家养的杂毛狗趁机迎合起来,一阵狂吠。在这阵恼人的嘈杂里,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女人的叫骂孩子的哭喊狗的狂吠,清晰地飘进耳朵里来。
那是妈妈的声音,温柔地,低声地说:“茜茜,回家了啊。”
她转到一半的鞋跟终于很坚定地转了回来,走进了黑铁红漆的大门。
安茜的家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三层小楼,围墙里面是一个不算大的天井,夏天的时候葡萄架上一串串青色紫色的葡萄垂下来,风一吹就一阵晃荡。小时候妈妈总是用很大的铁盆帮她洗澡,这时候她就会伸手去够头顶上晃晃悠悠的葡萄。被切开的细碎阳光就扑下来,在她手心里和晶莹的葡萄一起滚动
那时候的阳光,多么温暖啊
安茜感叹着,怀着依恋的心情去触摸那些已经枯萎的葡萄藤。现在是冬天,它们早就蜷缩起来,枝叶什么的都不见了,光秃秃一片,毫无生命力地耷拉着。安茜知道来年的夏天它们又会铺开一层鲜活的绿色,但是现在它们的生命已经干涸
楼梯口的白色小狗呜呜地低叫着。安茜觉得她已经离开家太久了。以前它总是会在安茜进门的时候扑上去表示一下对主人的想念。“小白。”她低低的叫着,记忆中的摇着尾巴的小影子还是渐渐地模糊淡去了。小狗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盯着她,背上的毛都有点竖了起来。它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个抱着自己亲昵叫着小白的人类。
安茜难过了一下,进了客厅。
桌子上摆了饭菜,白腾腾地冒着热气。炸干巴,水煮肉片,酱鸭子。都是安茜爱吃的菜。妈妈把碗放到安茜的面前,她端起来,扒拉了一口。怀念的香气立刻就充满了她的回忆
爸爸坐在桌子边安静地抽烟。昏黄的灯光下似乎老了很多岁,鬓边的白发已经遮掩不住。妈妈也似乎没有吃饭的胃口,看着饭菜不住地叹气。安茜知道他们一定是在为自己的事心烦,可是他们不知道怎样问才不会惹恼她,才不会让她立刻转身出门去。毕竟两个星期前她还因为这件事再一次把电话摔了。
安茜的脾气一直很犟。按照爸爸的话说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安茜的父母一直忙于工作,小小的她独自在家里,没有玩伴,只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所以安茜是不懂撒娇的。她不像一般小孩子会哭着闹着要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紧紧锁上,不管外面的人怎么喊叫,都充耳不闻。等到父母终于发现自己的小孩有自闭倾向的时候,安茜的犟劲儿已经是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眼圈泛红起来。安茜把碗搁下,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吃什么了。她有些后悔没管住自己的脚。不是跟自己说在他们放弃逼她结婚的念头之前,都不再踏入家的么。看看现在,她把自己又陷入了僵局里。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能明白她的心情呢?为什么她要为了左邻右舍的眼光结婚呢?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不友善的眼光带着什么样的意味,她们都在用一种不屑的鄙夷的眼光审视她,她们总是在背后悄悄的指着她的背说,“看呀,这就是安家那个在外面和人同居的女儿,还大学生呢,我呸。”
她不是不明白家里人的难过。对这种传统的家庭来说,她离经叛道的行为该被活活打死。可是安茜不怕死,于是他们反而不知道怎么对待她了。她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家长的打骂责罚就承认自己错了放弃自己坚持的人。她读过大学,知道怎么定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并且有为之付出一切的勇气和决心。
“茜茜,”妈妈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哭着说,“你回家好不好,妈妈不管你们的事了。”她想说好,但是他说这是一个阴谋,他们想把你骗回去,然后我再也别想看见你了。于是安茜放弃了。她在电话里没有表情地说“对不起,妈妈。”放下电话的时候她的手有点发抖,她咬住嘴唇吸了一下鼻子,她说:“你吃过红枣桂圆稀饭吗?我肚子疼的时候妈妈就做这个给我吃。”
她又问,“你吃过吗?”
“切,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那边抛过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她住了嘴,把剩下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她吸鼻子的声音在空荡的卧室里回响着,让她立刻萌生了一种凄惨的错觉。她用力闭了闭眼睛,把那阵翻涌的酸意压制住。在这样的跌宕的情绪里,她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我现在肚子很疼。”原来那个时候她想说的是这个。只是为什么现在却突然地想起来了呢。就好像一直被深埋的东西却自己从那深渊里爬了上来,不顾一切地。她想了想,又觉得脑子不是太清晰,就把这不自然压了下去。这终究只是一个不自然,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安茜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想,她是为了什么回家的呢?不是要告诉他们,她已经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了吗?
她是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和那个男人分手的。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感情并不像她看的书里描写得那样,至少,如果她早一点说分手,她会早一点知道这个世界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说法。就算这个男人曾经有两次差点做了她孩子的父亲。她依然因为他的不再体贴而毅然决然地离开。
她的犟劲儿在这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聪明地不去看那个跪在面前一脸坚定地说一定会离婚的男人。你当我白痴吗?她说,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我并不愚蠢。
或许她依旧依恋,但是这段日渐冷漠的感情已经不能再给予她欺骗自己的勇气。
4年的纠缠,还是走到头了。
“再见。”她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对你老婆好点吧。这样容忍你真的很辛苦啊,你以为她真是笨蛋吗?”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似乎回答了什么,但是现在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算了,还有什么念想呢,自己的确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可是,还要为难自己到什么地步呢
“妈妈,”她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了,“我和他分手了,我想回家来,但是我还不想结婚。”她说着,不敢抬头去看父母的表情,也许是惊讶,也许是欢喜。她知道她一直让他们失望,只是没想到,她原来这么不想看父母伤心的表情。
她低着头,眼睛里的红丝一圈圈蔓延开。湿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深陷的轮廓滑下来,在碗边绽出一朵水花。
妈妈突然嘶喊起来, “茜茜,回家了啊。”爸爸慌忙熄了手里的烟,手忙脚乱地去揩她脸上的泪。那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纷纷扬扬地洒。爸爸重重地唉了一声,却不再管她,反是背过身去。安茜分明看到他佝偻着的脊背一阵压抑地抖。
她有些慌了,妈妈似乎已经有些歇斯底里,声音都显出嘶哑来。爸爸的背也抖得厉害。手指掐得青白。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去,想抹掉妈妈眼角的泪,想拍拍爸爸的背。她甚至已经深呼吸好几次,准备在他们抬起脸来看她的时候做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至少要咧着嘴角说,别担心。
她的手伸出去,穿过妈妈的脸,穿过爸爸的背。五根指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焦躁显然没有帮上什么忙,她的手心依旧空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茜茜,回家了啊。”妈妈依旧在喊。
回家了啊••••••回家了啊••••••
她捧着头,一阵天旋地转。那些白茫茫的片段快速地从她身边闪过,抓不住,看不清。她身不由己地退,想避开铺天盖地砸过来的声音。男的女的高的低的,桩子一样的击中她,钻进耳朵里去,敲进心脏里去。
她蹲下来,捂住耳朵,她喊“别叫我,别叫我”
那些声音却还是不肯放过她。它们绕着她的指尖,努力从她手指的缝隙中间钻进去。它们要进到她的耳朵里,让她听得更清楚。
爸爸说:你不要这样,你要茜茜走得不安心吗?
妈妈说:茜茜,回家了啊
邻居女人们说:“看啊看啊,这就是那个不知羞耻的安家的女儿啊。”
他说:“安茜,你永远是我的人。”
你永远是我的人••••••••永远是我的人••••••
不是!不是!!!!你凭什么???!!!!
那张青白交错的扭曲的脸在她的眼前一直晃一直晃,晃得她头昏。她想叫他滚,她想一巴掌把那个可恶的笑打掉。但是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后心一阵火烧火燎地疼,撕心裂肺
混蛋,谁要和你一起死
她费力地扯出一个笑来,那疼痛一阵阵加剧,疼得她用力蜷起身子。即使这样,她还是要笑,否则,他们会以为她走得不安心
“茜茜,回家了啊”
那声音大起来,像涨潮的海水带着神秘莫测的黑暗与力量席卷过来,冲洗着她,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脑海里只有妈妈的呼喊在静谧地空间里回荡,只是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慢慢地被静静的水流声吞得干干净净。
她的手指无力地蜷起来,一股烟穿过她的手掌左右摇摆
“走吧,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每个人都有这么条路,只是有的人绕了,你却走了直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怪得了谁啊••••••”
那催促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安茜定定地看着她的家,黑铁红漆的大门,枯萎的葡萄架,以及苍老的父亲母亲。如果生命还能重来一次的话•••••••
可惜没有如果
她终于闭起了眼睛,小小的晶莹顺着下巴滑落下去,在碗里开了一朵苦涩的花
那是,她最爱吃的,红枣桂圆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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