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之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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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在城南升平、新昌两坊一带，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耸的所在，登临远眺，四下景物历历在目，就连隔着两三坊的曲江池芙蓉园，也可俯视而见。城南这一带居民较少，人烟渐稀，与靠近宫城的里坊热闹程度简直有天壤之别，曲江池畔却是游人如织。早春二月，正是一年春好处，遥遥但见芙蓉园中处处彩帛飘展，有似大朵绚丽的花，却是妇人们游春，女伴聚在一处，便解下外裙张挂在树丛间，做成临时帐幕遮挡闲人，女人们坐在其中谈笑饮食。李濬不禁戏言道：“可惜不是妇人，做不得帐幄遮护，平白吃人窥探。”
他们是从夹城中疾驰过来，那是城墙内特筑的夹道，专供皇室出游，可以不经过街坊而直达城南。因为李濬主意快，出来急，侍从几乎来不及追随，更别说提前到乐游原赶逐闲人清理场所了，所以此刻皇帝便与寻常贵族无异，只是多一批跟随伴当前呼后拥，一望而知不是等闲身份，加之人物俊朗，气度不凡，不免引得游客侧目。
郭光庭也不知道如何对答，适才夹城奔驰，他虽然在军中骑惯了马，但李濬自幼练就好骑术，御乘的五花连钱马又是骏品，教郭光庭好一阵赶。恍惚记得这也是李濬的旧习惯了，素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鞭烈马，逞急驰，看别人追赶得慌张急骤，便微微得意的笑。郭光庭有时觉得，皇帝不大爱发怒，只是因为他性子上来，能够将别人折腾得团团转。
此刻李濬换了骑马用的缺胯袍穿着，仍然是素白色团花袍料，腰间鞢躞带上系了佩剑，这形相隐约眼熟，郭光庭不由得低声道：“陛下，还记得慈照六年……”李濬不语，半晌叹道：“是，是泌阳王……四哥……薨逝的那一年。”
这泌阳王其实就是天圣后第二子，一度扶立为帝，因为不怎么恭顺，又被母亲废为郡王，幽贬唐州。这事在朝野间影响极大，就连当年郭光庭大哥郭楚金卷入的安阳王谋逆，也是打着拥戴泌阳王恢复帝位的旗号造反。安阳王很快就被太后发兵平定，泌阳王却又过了几年，才薨于贬所。地方官员报上来的，自然是郡王殿下忧悔过度，染病身故，天圣后忙着和面首们寻欢作乐兼管教小儿子，听了也不过斥责了地方供奉不周，狠狠开发了几名长官。朝中慑于太后辣手，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郭光庭却记得听到消息的那一日，李濬也是如此急骤的带人驰马出来，登上高原，北顾滔滔渭水，南望巍巍终南，一身白练衫袍在秋阳下分外耀眼，按剑自语：“不是的……四哥确实病故……是病故！驹奴，你记得，四哥是病故，不是太后！”
这样的话，与其是说给郭光庭听，不如是一遍遍逼自己相信。郭光庭是时年幼，不能懂得这样自语声中的压抑苦闷，却也知道，年轻的皇帝陛下，是刚刚失去亲人，极不快乐的。
那时候他和皇帝姊夫，比现在要亲密无拘得多，那时候他会在李濬不痛快的时候，乖巧偎在他身边，轻声安慰的唤他，不是唤“姊夫”，而是唤“七郎”。
那时候，七郎对着自己，声音低沉而郑重的，说过一句话：“记取！武氏之祸，绝无可能再现，我李氏……也万万不至于再落得内帏之间，自相残杀，骨肉凋零！”
当时不是很懂的这句话，回想起来却不觉教郭光庭颤抖了，这几日宫中事体，可不是正是李濬当年郑重其事说绝对不会再次发生的，“内帏之间，自相残杀，骨肉凋零”？而且讽刺的是，太后在时，韦贵妃之流倒还安分，铁腕灭夫家子侄的太后一去，立即就轮到下一辈后宫播乱，这简直像是诅咒一般纠缠不休！
但四五年前李濬压抑中还不免含着激动，此刻皇帝却是沉静的，甚至还略带轻松的说话：“驹奴，你还记得，倒是提醒我了——四哥当年触怒太后，身后都只是草草葬在唐州，如此事，岂是我家体面？改日我要命人迁回四哥之葬，谥号也得重新拟一拟。朝野总议论我不能相容侄儿，我便封四哥的遗嗣为淮南王，安置到江淮最富庶的所在受用去。”
朝政大事郭光庭不能置喙，只是赞扬。李濬也不把这事十分放在心上，指着花树丛间露出的一角飞檐，说道：“那不是昔年太平公主造的观景亭？以前常常来的，那回也登亭饮酒了罢？”郭光庭登时有点忸怩，低声答了一句是，李濬疑惑，望了他一眼，忽然省起前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郭光庭越发尴尬，有点急切的道了一句：“我……那回我还小，不懂事。”李濬笑道：“好，是不懂事！又会说‘我’了？”
颜怀恩一直跟在二人身后，这时凑趣，上来说道：“酒食已携来了，亭畔好杏花，大家不如同都尉过去赏花？”李濬瞧见郭光庭耳根都红了，于是一笑道：“这边杏花有甚可看！要赏不若去杏园，好在今年没开进士科，园中想必人少清静。”颜怀恩心底嘀咕，寻思即使没有进士宴会，这春景最好的当口，杏园赏花客怎么少得起来？但大家吩咐，焉得不遵，赶紧传言下去，命人飞速去杏园驱赶游客，布置坐席。
杏园在曲江池西通善坊，乐游原上俯视，已可看见那一园杏花开得欺粉赛雪，远望有如云霞。李濬问道：“驹奴，你在安西那边，可还能见到如此繁花？”郭光庭道：“天山南北道，都是苦寒的所在，一年长有七八个月积雪，哪得这般花开？不过……新雪之后，千山万岭的树木忽然披挂一白，枝条上好似开满了霜花，光景倒也好看。”李濬道：“那不就是岑参诗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么？想必也是绚丽风景。”
说到边庭风物，郭光庭便少了几分拘谨不安，接口道：“其实那诗句不算合适！梨花开放的时候，嫩叶也伴随着生了，哪有雪花那般纯素剔透？那覆雪的枝条，姿态千奇百怪，倒像南海进贡的白珊瑚；时日久了，结成冰条，又好似那株渤海国巧匠雕琢的水晶树。”李濬笑道：“怎么都是海疆贡物？难道雪山竟是龙宫，恁地光怪陆离？”
这样询问正打开了郭光庭的话匣子，于是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那般连马蹄也能冻脱的严寒之所，却别有新奇的天地。比如山岭间的冰川，在日光下会折射出五光十色，好看煞人，到了月下，又呈现冷冽的微蓝光泽，有如山间镶嵌着巨大的蓝宝石。那天地是如此深邃博大，置身其间的人，就像水晶盘上的一只小蚂蚁，微小身躯在彻寒空素中战栗，不知何去何从。
但是这等空旷冷寂之中，却又潜伏着各种危机。狡猾的突厥人，会反披着皮裘，蒙头伏行雪中悄悄逼近，斥候的眼光很难将他们的伪装从冰天雪地里分辨出来，直到忽来一枝箭洞穿了同伴的咽喉，才惊觉敌人已到眼前。短兵相接激烈厮杀，双方往往都会留下好多具尸体，却是谁也来不及伤悼，眼睛看见的唯有纷纷白刃，刀枪丛里各自搏命。雪地中死伤者的淋漓鲜血有如红梅绽放，不久就会被下一场新雪全部掩盖。
即使没有敌人，雪山中还藏着分外凶险。郭光庭至今记得初到天山脚下，第一次随队伍外出执行任务，就遭遇了雪崩。当那满山积雪忽如有生命一般汹涌起来，塌了天也似扑落而下时，才满十六岁的自己竟吓得懵了，僵在当地不会动弹。若非同伴士兵狠命推了一把，滚落到附近避雪的山谷里，早已被那一场崩落的雪吞噬干净。可是就那么一推耽误，同伴奔逃迟了一步，郭光庭便亲眼看见那魁梧的身躯瞬间没入雪中，再也找寻不见。
李濬听到这里，也不禁动容：“这般忠义，甚是可嘉，军中可曾追勋？你可将他名姓报闻兵部，寻着家属，善加优恤。”
郭光庭点点头，却又摇摇头，皇帝对此，评价便是一句“忠义”，若教母亲听得，没准还要不屑的说：“你是大家眷顾的人，要是出个差池，军中吃罪得起？是他们本分的事，也值得恁般感激！”
可是郭光庭明白，军中其实根本瞧不起所谓“圣眷”的，就如那士兵，平时还口口声声称呼自己“西京来的小子”，语气很是轻蔑。舍命相救，并不是为了所救之人身份贵重——世上有什么贵重得过自家性命？那不是忠君仗义，而是作为军人，比自救本能更强烈的责任担当：对同袍的援助，对半大孩子的照拂。
这些话，他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心里觉得皇帝多半是不会懂得的，繁花迷乱的西京城，哪里想象得赤诚无垢天山雪？
但李濬却叹息了：“原来如此——因此上，你这般在意他们的言语，自惭形秽，将从前的‘不懂事’，当成了羞耻。”
郭光庭猛地步子一顿，心底有种被说破的尴尬，李濬停了步回头看他，温颜微笑：“驹奴，你还是一般不懂事。羞耻，不是自己本心会有的，是别人施与的。归根结底，是你心中自有了一层‘障’。”
他们从乐游原下来，并未骑马，只是安步当车向通善坊去。这时道路上已由赶来的近卫军净了街，唯有皇帝一行轻装简从前行，而颜怀恩等人，又识趣的落后着几步不打扰他们谈话。长街寂寂，世俗都隔绝在外，没有逡巡眼光，没有讥嘲言语，仿佛无须在意。
郭光庭低着头，梗在胸中的一句傻气话还是要说出来：“那些人，也不是恶意……是盼望我做好。”
李濬失笑：“那你觉得，究竟好也不好？若是好，你今日又认什么错？你不妨自问心去，七郎之与他人，孰轻孰重？”
郭光庭的问心，似乎也有点局促，却又回答得很是认真：“驹奴……只会仰视七郎。”
十四岁偎依膝下、懵懂承欢的少年，十九岁依然要微微仰头才能正视皇帝，于是满怀的念想，化作迷茫。这般由不得自己把持方向的局势，如果是在战场，顿时可教自己惊觉危险，急欲逃避，可是这是在他面前，仰视之中，便不禁交出了主导，嗒然若失。
李濬仍是以微笑安抚了他：“可知道我一直顾念你什么？驹奴，从小到大，在我面前，你都只如赤子。我们本不是为世人过活，平白因外人言语，沾染心地，却不是教七郎失望？”
郭光庭不敢反驳，目光中却分明写着犹疑，李濬道：“你不爱读书，不能如先朝代国公文武双全，出将入相，煞是可惜！代国公当年以《宝剑篇》得则天皇后赏识，篇中之意，你可省得？”郭光庭学问虽差，先祖的名作却是滚瓜烂熟的，答道：“先祖是自恨良质美材，不得进用，希冀为国报效之意。”李濬道：“不错！‘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锻成一剑，岂是容易？宝剑原堪倚天，切莫硁硁局限，适成自毁。”
这番话里含着深重的期许，教郭光庭全身热血都烧沸起来，不觉大声应道：“是！”
李濬解下腰间剑，一笑递与，道：“这正是则天后用过的佩剑，锋芒如雪，杏园中地方开阔，正堪以此起舞。”郭光庭局促道：“我……舞剑不精，不及陛下。”李濬笑道：“上元节还在虾蟆陵同人舞剑，怎欺我不得见？我为你奏一曲子，你为七郎舞！”
杏园中早陈设了坐裀，教坊艺人也火速赶到供奉御前，颜怀恩知机，猜想皇帝多半不欲让人打扰，于是命人在坐席四周张了紫幄，安置艺人在花林外遥遥奏乐。李濬自己却是雅擅音乐的，走过来随手拈了玉笛，闲闲一吹，调转《关山月》，才起了头，林外供奉艺人登时丝竹转宫，细细相合。
这支曲子军中常常演奏，郭光庭早听熟了，乍听起调，恍然已似回到天山道上，那碧玉笔洗似的长空中，涌出冰轮玉魄，照见皑皑雪山，漠漠雄关。春风也不肯吹拂过来的关塞之地，夜分中那么寂静空冷，犹似自己手中握着的这一柄皇家佩剑，清冷如一泓秋水。
可是丢开架子，挽了一朵剑花，静水忽然荡漾开来，化作天山化雪时峰间挂下的涓涓细流，汇成绿洲丛中弯弯小溪，涌作大漠黄沙中藏着的意想不到的空阔海子，最后却是九曲黄河十八弯，奔腾东来。造化小儿弄山水，恰似这趁手宝剑，舞来跌宕起伏，转折无不如意。
起舞林间杏花开得正繁，春意满满腾腾，仿佛在枝头欢闹一般。林外细乐伴奏，渐转繁音促节，玉笛声却始终悠然自得，有时低沉下去，却游丝般袅袅不绝，凌驾众音之上。气势磅礴的江河水，也似乎被这乐音约束着安分奔流在河渠里，直向碧天尽处。
那剑锋光芒极盛，舞到最挥洒时只看见一道道寒芒映射四周，这寒光有时竟射到坐席中皇帝面上，凛然逼人，李濬却不以为意，纵然剑光掠过眼睫，他也是姿态闲雅，连眉峰都不稍动，只是微皱着眉心，还带着宫中多事的烦忧。郭光庭每瞥到这神情，便即没来由心跳如鼓，恍惚又成了五六年前青涩少年。
一曲既终，林外余音兀自低徊，李濬搁下玉笛，郭光庭已还剑入鞘，单膝跪奉上尊前。李濬接剑时顺势握住了他手腕，掌心中微微灼热，这触感分明提示着旧日肌肤相亲、肢体交缠的绮丽回忆，登时教郭光庭脸热起来，仰着头，只觉对方的气息已落到了自己额上，却没有回避，只喃喃了一声：“七郎……”
那个吻终于落了下来，还似往昔温存中带着霸道，却又带着久别重逢的急切。依稀宝剑跌落，坐裀凌乱，郭光庭到这个时候总是不自持的，气息急促时却还留心了李濬的面容，百忙里模糊想着：“他……眉峰舒展了……”
这个念头只来得及一闪而过，全身迅速间已卷入情潮，甚至彼此互解衣带的时候，手势竟有些粗暴。被俯压下去的那一瞬，最后看见的是满林粉雪洋洋洒洒，是被适才剑风摧落的枝头杏花，迷乱中只觉得俨如天山那场雪崩，铺天盖地淹没身心。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一之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