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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二之12 ...

  •   唐军想要坐山观虎斗,自然不能指望放郭光庭这十七骑败将去牵制叛军大部,而是连夜派急递驿马去商州,传了个忠义军残兵逸入关内道,遭叛军拦截的消息出去。汉中去商州有驿道,传讯极快,又是有意散布,一日间便传到隔道地界。忠义军兵败退出山南东道,窜入伏牛山,南下关隘被唐军占据,西北面的洛阳又是李怀来称王的腹心重地,本来要往东面河南道方向而去,但被这放出来的风声干扰,到底放不下同军战友,不免引兵逗留,欲待接应,这一回头,就落入叛军大网,被洛阳派出强兵截断东路,直赶向西。

      西面却是一条天险之路,熊耳斜峙,洛水横贯,一路流亡到陕州地界,便是故函谷关峭壁千仞的绝道,西有黄河北有峰峦,全无出路,好似被赶入布袋的猢狲,左右摸不着门。这时明知郭光庭等人也多半被堵在河水以西潼关之内,所隔距离也不甚远,山水却是天生的屏障,无论如何不能捶碎踢翻,冲将过去。到了这等地方,恼得一贯横行漠北的落雁都铁骑都忍不住咒骂:“这唐家天地,太不平展!我等长枪劣马,怎生吃得这束手束脚的亏?”

      但隔河郭光庭众人面对叛军追击的时候,考虑却正好与落雁都相反:“铁骑不惯山水道,我等脱身,须要仗地势之利。”

      他们自然不知道落雁都一干人马被唐军放出消息诱到了对岸吸引叛军攻击,只是考虑十七人如何脱身出关中。若非战时,本可假扮平民行路,这时节道上却只有兵马阻路,更不见一个闲人,连阎万钧在盩厔县的家属都逃难入山,仓促间无法寻觅得到。刀尖上饮血的战将,也顾不及家人下落,只能一面养伤,一面潜行,才到钟官城附近,就被叛军发现,兜头拦住,好一阵混战,直到十七骑北窜过西渭桥,兀自衔尾穷追,又呼唤桥北守军邀击一回。幸亏均是小队,当不住忠义军这干人都是百死余生的战将,浴血拼杀冲出合围,已到咸阳。郭光庭这番“要仗地势之利”的话,便是摆脱叛军追击之后所说。

      阎万钧是关内人,熟悉地形,便道:“今番被赶到咸阳原,正是最平坦的所在。依将军的话,得从速往北,沿山脉而行,才不惧铁骑大举追击。”

      咸阳在渭水之北,南面沿岸一路东去往泾阳,都是渭岸平原,有利大军作战,却不利单骑被围。郭光庭不觉叹了口气,道:“却到了咸阳原!嘉瑞元年官军大败之地……”举目四顾,萋萋长草之下果然无数白骨。残阳暗红,笼罩荒原,好似当年三万将士同日战死,淋漓泼出男儿腔子里热血,染得天地至今变不回寻常颜色。

      那日李濬想要渡过渭水来看这战场,郭光庭拦阻未许,这时自己却和同袍们纵马走在白骨场中,李濬念《古战场文》的声音,仿佛又响在耳畔。郭光庭不觉咬牙:“到底他还是轻忽人命,枉自读书!”

      被那一番追击,众人多少都受了伤,平原上不敢停留,直奔到县北九峻山下,已入深夜,才就地宿营疗伤。那个最年轻的伍长背后连中数箭,伤了要害,连带被唐军擒获的旧伤一并发作起来,荒野无药,捱到中夜,便即咽气。

      郭光庭也中了箭,箭镞带有倒刺,一时剜不出来,只能剪断了箭杆以免妨碍行动。埋葬了战友,他兀自握着血淋淋的箭杆发呆。阎万钧满手都是鲜血,唤一声:“将军!”郭光庭茫然看他一眼,忽然道:“你说,当日我们南衙若是不倔强,随驾西去,却又如何?”

      当日南衙留守京城的战将,烽火之中其实已经折损良多,此刻这一干人中也只剩郭光庭和阎万钧是南衙旧将。阎万钧问:“将军后悔当初留守?”郭光庭摇摇头,道:“只是寻思,若是那般,今日如何?”阎万钧便往西面撇一撇嘴:“最多便是随着大军驻扎斜谷口,稍一接战,立即缩头。只管袖手看人相打,自家全不出力。天下人的死活,同他卢太尉,李勇公、颜中尉……有甚相干!”

      他说了一串人,却终究不能直斥最应该斥的那个名字,郭光庭自也知道,不免喟然:“可是我们,也只能眼睁睁看同袍相继死去,也挽不回谁人死活。”双手一拗,将箭杆折断,又道:“纵然有值得与不值得,终究都是可惨。”

      这一点颓丧的意气,却是转瞬即消逝,次日薄明,部署脱身计划时,众人都已经振作精神,听郭光庭吩咐:“要去河南道,原本该走潼关。但此刻敌骑遍布,料想潼关紧闭难行,况且山南我军已经败退了,从禁沟越南山也不可行,未若就此往北,从蒲津渡河出关中。”众人便有异议:“蒲津出关,却到河东道,怎生迂回与河南长孙将军相会?”郭光庭道:“这时顾不得相会之约,必须先教自家平安无事。”顿了一顿,又安慰道:“季高善虑,知晓了这番败况,定也有法安排接应。我们不须多想,只索自家拣最合适的道路行去,他那面自有道理。”

      “季高”是长孙岑的字,自从与郭光庭合军,他便不大自出战阵,专策后军接应之事。长孙岑“常败将军”的外号其实应该唤做“善败将军”,其意就是“虽常败而不大败”,接应同军,百无一失。忠义军众人其实都知道他善于判断形势及时援手的长处,但是这番军情变幻非是寻常,不免面面相觑:“长孙将军纵能知晓我们在关中的消息,难道还能猜到郭将军变计向北?万一接应不上,蒲津水面浮桥被扼,比潼关还要无法飞越,岂非自投死地!”

      蒲津关其实是一道水关,在朝邑县东,水面浮船为桥,铁牛牵引,是秦晋之间直通道,只消浮桥一撤,此路便成绝路。当日裴显被逼出关,战败自刎,也就是朝中自恃蒲津天险,易出难入,料想叛军轻易无法夺关的误判,导致局势崩坏,国都沦丧。众人莫不记得这段往事,走向朝邑县的时候,心情便格外沉重,有人甚至想道:“不知裴老将军英灵,是否还徘徊河上,不能安息?”

      这一路也不时遇到叛军拦截,敌势却都不大,料想多在渭水南岸潼关之内,未及分兵来追击北岸。因此到了同州地方,一行人只又折了一个,还剩十五员战将。沿途却零星招揽了些走投无路的投军百姓,以及被打败的小股叛军里面趁机投诚的降卒,抵达朝邑县时居然也集结了二百多号人马。县城甚小,又有降卒引路,毫不费力冲入去赶走叛军,抓了伪官,坐在县衙召集城中船工,便商议如何夺关过桥。

      但是蒲津关的守卫,比之小小朝邑县决计不可同日而语,这边夺了县城,也料知驻守不长,西有同州城、东有蒲津关,都是叛军重地,定然日内就要来夹击夺城。这时节抢渡便是争命,城中点火彻夜不眠,到次日已经征集了十余条竹索船,打算水陆并进强夺蒲津。却听探子紧急来报:“南面叛军大队到了,乃是石破延旗号,直扑蒲津关。”

      靠近的同州没有出兵,却由渭水南岸派强将前来,已经出乎意料,而石破延带兵没有来攻打朝邑,却是直扑蒲津,又是一奇。随即探子二报便到:“蒲津中潬城隐约起火,石破延似乎却是协助关西守军往河中攻击的。”

      所谓中潬城,是黄河中心沙洲上所筑的小城,因为河面宽阔,浮桥难架,全仗这座沙洲小城截浮桥为两段,既可固定桥梁,又可固守关隘。郭光庭闻言,立即醒悟下令:“备弓弩,待叛军渡桥一半,背后攻击!”

      这是要与中潬城合作夹击,虽无联络,这般默契却是同军百战磨练出来的。他们这一干人在朝邑县又招降了三百多名士兵,全体出动也不过五百人马,但时机拿捏得当,在叛军久攻中潬城不下之际猛然背后杀出,摇旗呐喊,浑似来了千军万马。对方没有防备,一时阵脚大乱,纷纷跌入河水之中。

      叛军主将石破延本来在河岸高处督战,见到形势不对,提了八十斤的双铁锏,亲身带马纵下阵来,大喝:“哪家鼠辈,敢来偷袭!”

      郭光庭并不和他对阵,带马便走,河岸斜兜一个圈子,觑得亲切,鞍上扭身一箭射出,厉声道:“杀友胡贼,认得这箭么!”

      他这一箭又急又快,角度刁钻,只可惜因为前几日一路厮杀,身间带伤,弓力不免减弱,石破延铁锏一挥便拨落了箭枝,却不由夹马一顿,失口唤了声:“文国!”郭光庭角弓响处,连珠箭发,有两箭射中石破延左右骑兵,一人中臂,一人倒栽下马来。

      石破延一时似乎有些茫然,竟竖起铁锏微微支了支兜鍪。他未带护面,夕阳斜射上脸,郭光庭和他相距百余步,看得清楚,只见他盔下只剩了一只眼睛,巨大的疤痕自左眼空眼窝横贯了半幅颜面,神色狰狞。那独眼中瞬息便精光暴涨,一声有如霹雳:“这等伎俩,也敢学许文国箭!”

      铁锏一挥,直冲过来。近战弓箭便无用处,郭光庭摘枪相还。枪长锏短,马战本是长兵占得便宜,但枪杆被石破延铁锏一磕,险些砸断,虎口生疼,知道便是体健时力气也不如他,何况此刻带伤?便不恋战,几个枪花逼得对方无法靠近,纵马又走,石破延衔马直追。后面士卒对阵,水陆厮杀,喊声动地,黄河激流中夹着血缕,一浪浪拍打岸沿,忽然双方齐声大叫:“浮桥失火了!”

      浮桥一旦烧断,别说西岸叛军无法夺回沙洲上的中潬城,就是郭光庭这一干人马也无路过河了,因此这一声叫过,双方都惊。只见一道火光自中潬城那面沿着竹索桥一路直烧过来,水面上顿时宛如卧了条火龙。

      郭光庭又一个圈子兜回来,已近桥头堡,纵声呼喝,己阵旗手猛力摇旗,招呼本军冒火夺桥而过。同时那火桥上居然也有人自东面冒火直奔过来,撮口长呼:“上桥!”

      郭光庭只一瞥之间,背后风声沉重,石破延已经追上,铁锏当头砸将下来。郭光庭控马灵活,斜侧相避,马匹几乎如矮身打了个侧旋,这一锏堪堪避过,锏风擦到马臀,反而刺激马匹发疯也似奔向河畔,连火光都不畏惧了。郭光庭百忙里马上腾手,回头又是一箭直射,不料石破延□□坐骑见火失惊,一个人立,这箭没有射中石破延前心,准准毙马,将石破延直甩下来。

      这时浮桥上的叛军已是纷纷堕水的堕水,回奔的回奔,郭光庭夹马向河,这些叛军倒也没有大乱,还不忘举刃拦阻忠义军队伍靠近着火的浮桥。那桥已烧得两边扶手都燃着了,好在桥面尚宽,底部是水,一时尚未全部烧着,忠义军士卒已在指挥下弃马直奔过去,脚底下竹索乱响,是两边烧到了束竹片的绳索,竹索便要渐渐散脱,桥中东奔的众人无不心惊,齐叫:“郭将军速走!”

      郭光庭却和几员将领一阵冲杀,直将桥头堡里的叛军都杀退了,压阵护着自家将士全部过去。石破延铁甲沉重,被马那一摔摔得厉害,半晌才换马又来,郭光庭不待他靠近,探身出堡门,张弓又是一箭射毙了他的坐骑。石破延恼得大声直骂胡语,依稀是:“放箭,我家也放箭!”

      但这时叛军犹有一些在堡门处纠缠近战,放箭容易误伤,石军手下不禁一霎迟疑,郭光庭这边又过去了一批人。郭光庭也已经弃了马,张弓拦住桥头堡,看见逼近的战将渐渐后退,也要取弓相还,他吸一口气,忽然喝问:“你是旧日新泉军许将军部下不是?”

      那战将出其不意,失口答了声“是”,郭光庭喝道:“许将军待新泉军不薄,你们如何反事杀主深仇!”

      昔日新泉军许京与丰安军石破延是莫逆之交,但因许京不肯随李怀来叛乱,石破延袭杀好友,兼并了新泉一军。那战将本是许京帐下偏将,闻言戳心,手上一抖,那一箭没有放得出来,背后同军不见首箭,自然也迟延了一晌。便在这当口,火势已从竹桥延烧入桥堡,堡也是竹木所建,岸上干燥,这一着火比桥烧得还快,片刻间便轰轰烈烈化作火焰山。桥东众人都发急大叫:“郭将军过来!”

      石破延搁了铁锏,抢过一柄长弓向堡直射,他力气过人,箭术却是平平,夺的一响射入堡门上方,震得着火的匾额都掉落下来。这一箭射出,背后叛军弓箭手才弦声齐响,攒射过来,却只能射入烈火熊熊,堡门郭光庭等人都已经冒火奔入上桥了。

      这个时候火已卷过全部桥面,除了沾水的桥底竹索一时没有烧尽之外,竹桥已全无可以凭借之物,就连脚下的桥底竹索也在渐渐散开,踩上去绳索断脱更快,从西到东有如一条大竹帚,奔到一半没了扎缚,帚尾松散不能受力,后面的几人便失足落下河去,好在尽皆会水,扯抱住横河的竹索也能泅将过去。郭光庭走在最后,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落了水,手上扯住的竹索也是一轻,原来火是从东头烧过来,烧了太久,竹索桥终于断了。

      这一失去攀附,顿时被黄河激流冲得打了个旋,水性再好,也难以准确泅渡到沙洲岛上。屏气上浮时已被冲向下游数尺,身边还有几个同样落水的士卒在划水。他再吸一口气,心内想的倒是:“这回又和甲落水——却没有七郎需要我相救。”探头出水时,黄昏光芒之中却见一片巨大的暗影横河扫来,伸手去抓,手腕一紧,跟着身上衣甲也被搭钩钩住了,几人七手八脚地将自己扯上新竹索桥去。

      衣甲吃水,出了河面便沉重得站不起来,只能跌坐在竹索上摘了兜鍪,吩咐:“赶紧捞救其他兄弟。”抓他手腕的那人应了一声:“不劳吩咐,自家起来快走。即刻要弃中潬城,等不得你恋战逞英雄。”

      这新竹索桥其实只是半座断桥,由几片长筏连接而成,尾端扫在河中顺流南漂,捞救落水的将士。郭光庭知道自己带甲沉重,停在桥尾只能使竹筏吃不住力下沉,顾不得周身伤痛,急忙起身前奔,灌进身的河水从衣甲间淋漓洒落,溅在竹筏上便是一朵朵淡红的水花。几个救人的士卒都不由惊呼:“将军,怎地全身是血?”郭光庭摆手道:“无事!多半是适才箭射石破延,用力过猛,旧伤迸裂了。”说着话脚下不停,直奔上岸。

      前面那人听得他说伤,却停步看了他一看,随即道:“此刻也顾及不了治伤,能撑就撑,火速弃城过河。对岸蒲州正在夺关,趁其不备杀将出去,长孙将军在河东候你。”

      郭光庭早料到这番接应定是长孙岑妙策,但是听他居然亲身远来,还是不免吃惊,急问:“季高怎地亲自来了?莫非河南有变?莫贺啜,你又怎生越过都畿道赶到河东来接应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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