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香影录》洛阳姑娘

48、绝路

　　泽云派的校场上，满地鲜血，都看不出地砖原本的颜色。

　　尸体横七竖八，被血染过，分辨不得面孔。就像垃圾一样横陈在地上。

　　把这些弟子斩杀了，从山腰又冲上来数以百计的人。他们就快打到跟前来了。

　　玉生香和晗师兄不由自主地将后背相抵，都手持利刃，列出剑势，随时准备着生死一战。

　　秦晗受了内伤，罡气又频繁使用，他声音沙哑而郑重：“咱们师兄妹的最后一战，师兄教你的剑法，不要忘了！”

　　玉生香朗声道：“忘不了！打！”

　　又是一阵厮杀，月光下，是一片只有在人间地狱才能看到的惨状。罡气此缠彼绕，你攻击我，我攻击你，一齐震荡起来，似乎要把整座山撼动。

　　杀到最后，泽云派的人，只剩下宗主秦绥纨、秦晗、秦纾、唐蕊、玉生香。

　　他们仍不投降，誓死抵抗。

　　玉生香看着同样满身鲜血的唐蕊，大为意外，尖酸刻薄的唐蕊竟然也留下来了！

　　玉生香激动道：“唐师姐……”

　　唐蕊：“滚！不要叫我师姐。你不配。”

　　玉生香：“……都这个时候了。”

　　玉生香抬眼望去，宗主打架的时候，左手紧紧护着怀里的东西，右手持剑进攻。他的右臂被狠砍了好几下。

　　玉生香忍着身上的疼，仍旧握紧了剑，预备到校场口迎战，迎接下一波弟子。她的三缕罡气使用过度，已经要在胸膛里磨出火花。

　　她想，幸亏自己会躲，否则现在早被砍碎了。

　　忽然，一抹绣着正红烛龙的衣袖，出现在她面前。

　　玉生香抬眸，是宣琅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既有渴慕，又有敬佩，还有戏谑。

　　玉生香下意识将剑尖向前抵挡：“你来干什么？来找死？”

　　宣琅琊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眸中含笑。片刻后，他用袖子，体贴地给玉生香擦了擦脸上的血。

　　就算是满脸血污，玉生香还是那么美。眼睛明亮得仿佛有火焰灼烧，红唇翕张，青丝拂面。

　　宣琅琊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忽然被她此时的模样戳中了。他想起四年前，碧芍居里，小美人惊讶而无助，却偏偏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染指。

　　现在，玉生香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美人了，算是大美人了。

　　玉生香失血过多，已经略微站不住了，她以剑支地，脚步有些踉跄，几乎要半跪下。

　　宣琅琊继续伸手摸着她的面颊，惋惜道：“你看你，真可怜。”

　　玉生香往后挣扎了一步，冷声道：“滚！”

　　“早知道今天这么狼狈，你在四年前，为什么不嫁给我呢？”宣琅琊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在研究什么，“要是回到宣家，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一辈子只用伺候我，我保你一世荣华。”

　　愤怒使玉生香身体里重生出新的力气，她勉强站起来，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给我道歉的吗？”

　　重伤使她的视力都有些模糊，只能看见眼前的色块。片刻后，又恢复正常。

　　宣琅琊蓦然笑了：“错？哈哈哈，认错不过是做给我阿姐看的。我上.你，上得好！我还要继续上！”

　　玉生香冷道：“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等有一天我能打过你了，你就死在我手上！”

　　宣琅琊贴着她的耳垂说：“玉姑娘，我不想死在你手里，我想要死在你身上。”

　　玉生香觉得喉咙有些痒，她轻咳一声，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宣琅琊步步紧逼：“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再给我睡一次？”

　　“玉姑娘，我一见到你，就想起那一夜的滋味。回味无穷。”

　　“如果你愿意，我不介意和温珑陵一起。三个人一张床，想来别有一番情趣。”

　　这时候，他已经欺身到她跟前，指尖勾住她盈白的下巴。

　　玉生香一抬眸，用尽全身的力气，驱动三缕罡气，狠狠刺了宣琅琊一剑！

　　宣琅琊万万想不到她真的有杀他的胆量：“啊！你——”

　　玉生香抬起头，声音轻而坚定：“你会死在我手里的。”

　　她顿了顿，又说：“别提珑陵，你不配。”

　　这时候，玉生香的目光里，出现了她阔别四年的父亲。

　　玉甄则的眼神里，怜悯三分，惊愕七分。

　　她竟然真的敢剑刺宣二公子？还修炼出了三缕罡气？！

　　“她敢行刺二公子！放箭！”宣琅琊身边的弟子慌忙吩咐道。

　　另一个弟子走过去，跪着给宣琅琊包扎。

　　玉生香轻轻阖上眼眸，眉眼里竟然有几分温柔：“来，杀了我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这种杂碎。”

　　就在弟子们架起弩弓，要对玉生香放箭的时候，宣琅琊捂住受伤的左臂，制止道：“谁敢！别碰她！”

　　然后，宣琅琊走过去，柔声道：“我留了你一条命，当年的事，该一笔勾销了吧？你我……当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玉生香忍无可忍，喊道：“你强迫了我，我就该喜欢上你？这是哪门子的腌臜道理！你强迫了我，我一辈子恨你！我做梦都想杀了你！”

　　刚才，她没有刺宣琅琊的要害，是不想连累养大自己的父亲，不想连累濯雪派。

　　“晗儿，纾儿，香玉，唐蕊——”秦绥纨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快来！不要恋战！”

　　玉生香举着剑尖向前，给自己开道，往秦宗主那里去。

　　在主殿的右角，秦绥纨用受伤的手催动一棵柏树的树干，骤然，树底下显现一道机关门，是通往地下的！

　　原来，泽云派里，真的有一个地道！

　　秦绥纨唤道：“进来！都进来！”

　　这时候，宣奉令人放箭，把残余的这五个人杀死！这种危难时刻，秦晗把玉生香、唐蕊、秦纾一个个推进去，自己持剑抵挡，刷刷刷，挑飞了几根羽箭，自己手臂上也中了两箭。

　　玉生香声嘶力竭：“师兄——”难道师兄不进来吗？

　　直到秦晗最后走近地道，并把机关门锁住，玉生香这才放心了。

　　秦绥纨用残余的一条手臂点燃地道里储备的蜡烛，玉生香看着火光照耀着地道墙上一行字：躲入此处的秦家后人，当以为耻。

　　地道之外呼声遍地，有叫骂的声音，有搜查珍宝的声音，有摧毁房屋的声音。混成一团。

　　玉生香心想，要不是没有力气了，我想给这个地道磕个大响头！救了我一命！

　　地道里，五个人都满身鲜血，遍体鳞伤。宗主还缺少了一段手臂。

　　玉生香挣扎着爬过去，给秦绥纨包扎伤口：“宗主……你……一旦……失血过多。”

　　她一转身，秦晗就看到了玉师妹背后插着三支羽箭，想必是刚才受的伤。他就去给她拔剑：“师妹，忍着点。”

　　秦纾也撕下自己的衣袖，给唐蕊包扎。唐蕊帮秦纾按着伤口。

　　这时候，地道之外，泽云派的主殿已经被烛螭派占领了。

　　玉甄则想到，自己的女儿刚刚刺了宣二公子，有些理亏。他向宣奉道：“宗主，泽云派的三百二十样珍宝，已经清点好了。”

　　宣奉颔首道：“甚好。”

　　然后，宣奉就转过身去了。玉甄则小声吩咐玉剑丹：“你去找一找你香师妹。”

　　玉剑丹看着泽云派被灭，勾起自己惨痛的回忆，心里一阵不忍，又是一阵怨恨。

　　玉剑丹拱手道：“是。”

　　然而，宣奉并没有走，他朗声道：“甄则，她早已脱离濯雪派四年了，你还要管她吗？她今天敢行刺琅琊，明天就敢行刺你！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你还肯要？不扔留着过年啊？”

　　玉甄则心里一震，他知道，不听宣宗主的指示，眼前泽云派的下场，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他低声吩咐玉剑丹：“罢了，别找了。”

　　玉剑丹什么也没说。

　　宣奉又道：“依我看来，甄则还是跟她断绝关系的好。免得来日她祸害你濯雪派的门楣。”

　　玉甄则思量了许久，正想要开口。

　　宣奉又道：“干脆你就对着这满山的弟子说，往后，全天下人都知道，玉生香回不了濯雪派。岂不一干二净？”

　　玉甄则心如刀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玉生香行刺宣二公子，大逆不道，自今日起，不再是我玉甄则的女儿！本宗主与她断绝关系！”

　　瑟缩在密道里的玉生香，当然听到了她父亲的呼喊。

　　她明明知道父亲也许是被迫的，可就是忍不住心寒。

　　权力都能逼迫一个门派一夕之间覆灭，能逼迫一个父亲不要自己的女儿，它还能逼迫什么人间惨案呢？

　　此时，秦绥纨在烛火的照耀下，暗笑一声，仿佛是自嘲。玉甄则没有能力保护玉生香，他也没有能力保护秦雪瑶。

　　秦绥纨用左臂拿出怀里的东西——原来是几本秘籍。

　　秦绥纨拼了命护着的、失去一条手臂也要护着的，是这些珍贵的秦家嫡系秘籍！

　　秦纾蓦然吐出一口血，怒道：“畜生！畜生！一群畜生！”

　　玉生香过去，拍他的后背：“师兄，你别激动，留着命要紧。”

　　没有实力的愤怒，只是无意义的挣扎。

　　秦绥纨将秘籍拿出来，一共有五本，他分给四个人，给侄子秦晗分了两本。他喘着气说：“孩子们……为了不让秦家典籍失传，这些典籍，就留给你们了。”

　　玉生香借着烛光看分到自己手里的这一本，封皮上染了血，是《训鲤则》。

　　这是珍贵的秦家嫡系典籍，只有秦家嫡系子孙才能学的秘籍。

　　秦绥纨吐出一口血：“你们……要，要好好活着……把秦家武学传承下去！”

　　秦晗察觉出不对来，慌忙劝道：“宗主！宗主你要做什么？你还能东山再起！我们都安全了！”

　　等他看到宗主失去的右臂，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剑客失去右臂，他就永远不能拿剑了。

　　玉生香道：“宗主，您别灰心，不能握剑，还可以用暗器啊！你的罡气还在啊！”

　　秦绥纨笑着摇摇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重情重义，却……罔顾自己的性命。我说你们什么好呢？”

　　唐蕊道：“我们是泽云派弟子，誓死保卫泽云派，天经地义！”

　　秦绥纨又咳出一口血：“不……人活在世，不能如此……也要顾惜自己的性命！”

　　玉生香环视自己的伤口，方才她拼死捍卫，然而，泽云派还是灭门了。

　　玉生香忽然意识到，有些时候，自己再无坚不摧，也不能力挽狂澜。有些事情真的无能为力。

　　秦绥纨又道：“晗儿……”

　　秦晗颤抖着说：“宗主！我在！”

　　秦绥纨老泪纵横：“我对不住你，你今晚还这么护着我。你走了就好了。当年……我不该把雪瑶许配给那个畜生，雪瑶心里只有你。是我害了雪瑶……还要，雪瑶没有不要你，是我……拆散你们的……”

　　秦晗心头剧颤：“不，宗主！您别说了！”

　　这时候，秦绥纨看向地道深处的一个方向，目光含了些许温柔。

　　玉生香顺着看去，只见，秦雪瑶的尸骨，就供奉在哪里。甚至碟子上还摆着新鲜荔枝，看来，秦宗主经常来这里陪她。

　　秦雪瑶的灵位旁边，摆着泽云派开宗立派宗师的牌位。

　　玉生香骤然走过去，跪下摆了三拜，现在，她终于是名正言顺的泽云派内门弟子了。

　　她正要起来的时候，忽然有一双血手，有力地扶起她。

　　是秦晗。

　　玉生香笑了笑：“师兄。”

　　秦晗定定道：“温师妹……不，玉师妹，今日我才发觉，不是你玷污了人世，是这人世，人世里一张张藏污纳垢的嘴，玷污了你。”

　　玉生香感动得几乎要落泪。

　　秦纾口不择言道：“你真是古今中外最重情重义的淫.妇！”

　　玉生香：“啊？……谢谢。”

　　烛火斑驳地跳动着，照亮每个人受伤的眉眼。

　　玉生香忍着疼，心想，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死了，大侠可就没娘了！温珑陵也要单一辈子了。

　　唐蕊忽然惊叫道：“你们快来！宗主不行了！”

　　三个人一拥而上，只见秦绥纨自断了经脉，他自杀了！

　　他无法忍受今天的侮辱与打击，所以在把典籍分出去之后，选择了自杀！

　　玉生香慌乱道：“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这可太绝望了！密道里，就四个快死的人，大夫没有，药也没有。

　　秦晗当机立断，手放在秦宗主胸脯上，自己运转罡气，给他输送罡气！

　　玉生香问道：“这是做什么？”

　　秦纾解释道：“人断了经脉后，几乎是不能救了……输送罡气，也只是续命一会儿而已！晗师兄……他宁肯牺牲自己的罡气，也要救宗主！”

　　玉生香几乎要哭了：“我们怎么办啊？宗主该怎么救？”

　　为什么？宗主拆散了他和雪师姐，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还要牺牲自己的罡气救宗主？

　　秦纾深深吸一口气：“我去拿药！”也许，拿来了救命金丹，会对宗主有用，也不枉晗师兄牺牲罡气给他续命。

　　说着，秦纾催动机关，打开地道的门，走了出去！

　　玉生香吼道：“师兄！！！！”

　　现在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送死！

　　果不其然，秦纾出去一会儿，就传来了他的惨叫声，和烛螭派弟子的欢呼声。

　　玉生香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哀求秦晗：“师兄你别这样！宗主没有救了！你别浪费自己的罡气，出去之后，咱们还有的是苦吃呢，你没有罡气，岂不是任人拿捏？师兄！”

　　然而，秦晗的手还搭在秦宗主胸口，在明知道没有用的情况下。

　　秦晗轻轻笑了笑：“师妹，没有秦宗主，也没有我的今天。”

　　然而，就算秦晗把他的四缕罡气都输送完了，也只是给秦宗主续了一小会儿的命。最后的结果是，秦宗主死了，他的武功也废了。

　　唐蕊哭道：“师兄，你……”

　　秦晗的脸上，血泪融合，他仰着颈子道：“身为大丈夫，滴水之恩，定涌泉相报！”

　　没有了武功，秦晗怎么办？他出去之后，被追杀，怎么办？

　　许多年后，有人问起玉生香那一夜的感觉，玉生香会一字一顿道：“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天亮之后，外面终于没有声音了。秦晗憔悴地打开机关：“安全了，我们走吧。”

　　说着，秦晗抱着他的剑，快步走了。

　　唐蕊和玉生香都追上去：“师兄！”“师兄你去哪！”

　　秦晗摇摇头：“别跟过来，我们走在一起，更容易被人认出来！两位师妹，后会有期。”

　　说完，他就快步离去了。

　　玉生香心里满满都是担心，他没有了罡气，带着一身重伤，烛螭派又虎视眈眈，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唐蕊心如死灰，也持剑离去了。果然，她信守承诺，这辈子都没再跟玉生香说一句话。

　　玉生香把《训鲤则》装在怀里，心里的心情与她离开家初入江湖的那一夜不谋而合。她又没有家了，该去哪里呢？

　　玉生香踉跄走了几步，她想，不同的是，这次我有了武功，有了能力，可以照顾好自己，虽然同样伤心，但并没有那么惊慌。

　　忽然，玉生香萌生出一种渴望，仅仅名扬天下，是不够的。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打过四百多个人，不能抵抗烛螭派。

　　倘若她成了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呢？

　　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阿香！”

　　鹄雁青衣的公子，立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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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