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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下一番》白蝶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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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见到足利义生时,他躺在床上,看上去好像要死了一般。
我的父亲是足利将军手下的一员猛将,而足利义生是足利将军的正室长子,如果他身体健康的话,他下任将军的位置是牢不可破的。
这只是例行的礼仪,大家都跪拜过后,纷纷离开了房间。我的年纪尚小,没有人管我,我就自己在院子里无聊地玩了一会。我看见足利义生房间的移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他也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吗?
我走上前去,“你的病会好起来吗?”
“或许吧。”他的神情枯槁,“你为什么不和大家去玩?”
“......没有什么好玩的。”
“你叫什么名字?”
“白蝶。”
“你不喜欢他们吗?”
“谈不上,只是有些无聊。”
不,其实我还是有点讨厌他们的,但这种话我才不会对将军之子说出来。
他的样子实在是可怜,明明是天之骄子,却无法拥有与他的地位财富相配的身体,我安慰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们都是这么说,你们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我的痛苦。在我听来简直就像是和一个残疾的人说‘加油你以后一定能站起来一样’。”
“那你呢?你不喜欢他们吗?”
“他们大多都对我放弃希望了,如果有一天我能获得健康的身体,那我要随心所欲地开启我的人生。”
这话在那时听起来只像是一句对处境的抱怨。
“你现在还没死呢,未来是很多变的。”
“你的手中罩着的是什么?”他问道。
“只是一只蝴蝶。”我张开手,让蝴蝶从我的掌心中飞了出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存在的话,说不定他会像我一样漫不经心地放开对某个存在的束缚,你也会好起来。”
“呵呵。”他吃力地笑了笑,“你下次还能来吗?”
“可以。”
我没有拒绝,因为他是将军的长子,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回到家中后,母亲问我:“为什么今天没有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玩?”
“反正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乐。”
“你也是个小孩子。”
“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母亲微笑着叹息,“只有这个时候,你能用着你自己的名字交着朋友,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父亲大人的身边,不都是他的朋友吗?”
“那妈妈的朋友呢?”
“...我觉得她们应该不算是母亲的好朋友。”
就像是我和刚刚见面的足利义生一样,会客气地交谈,看上去很和谐,但我不觉得他是我的好朋友。
“其实,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也有着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当我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时,即使是去交朋友,在他人眼中,我们也只能是以某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的身份去交流,交流的话题也只能是比较、炫耀着丈夫,攀比着孩子的优秀这些。因为比起女性间的情谊,她更需要去当一个妻子,当一个母亲。而男性可以将兄弟当手足,妻女当作衣物。”
“父亲大人说女人聚在一起,只会聊些没用的虚荣的话题;但他喝酒时明明也会和那些大叔一起,大声说着别人的坏话,随意地评价他们,为什么他们就不算是‘没有的虚荣的话题’?讲小话他们明明也很擅长嘛。”
“我是随着你的父亲一路打战打过来的。在一次战线溃败,我与队伍走散,流落在一个小村落时,是那里的族长老太收留我的。她不仅收留了我,还收留了无处可躲的几十位难民,没有她,我们都会死。敌军入村后,她至死都没有说出我们的藏身之处。可到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记得她的功绩,但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没有...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呢?母亲能再和我说一些吗?
“白蝶,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男人做得到的事情,女人一样也做得到。”
我想去那么做。
我对我的姑姑说:“我想去当官,去考察各地的风土人情,然后整理成册呈交给天皇。”
“你做得到那样的事吗?”她问我。
“我特别想去世界各地都走一走,看一看,我的书法和写作都不错,绘制地图也不在话下。”
“不是这些,而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即使我做得到?即使我非常非常努力地去做?”
“对。”
“...好伤心啊。”我沮丧地说道。
“我也好伤心啊。”
我抬头望向姑姑,她说:“以后我们没法再见面了,我要嫁去很远的国家,我终究还是武家的女儿。”
“......”
我哭得稀里哗啦,“你走了我再找谁?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留在京都呢?”
从小到大,姑姑都陪伴在我的身边。我知道她是多么好的女子。
“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或许我再也回不来;或许我回来了,你又不知道去哪了,或许我回来了,你还在。”
在姑姑踏上马车时,我在马车后面放声大哭,不管被谁看见了我都不在意。
“她就是没见着几个人,天天待在家里就和那几个面孔说话,才会和天塌了一样。”
“小孩子嘛,玩几天,又没心没肺的了。”
“就是女人家,才会这么多愁善感,一点点事也拎不清。”
“我看呀,还是她小,等她长大一点,知道壶姬远嫁的好了,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家里又少了一个吃饭的人,又给自己父亲增添了一分势力,啧啧。”
我知道的,我和他人的交往不全是美好的,和同龄女孩的交往,也会有摩擦,争吵与阴谋。我玩得最好的,就是我的姑姑,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可我与我最喜欢的母亲与姑姑之间的感情,最宝贵的东西,也被看作是不值当的轻薄的东西。
连我自己,在年纪足够时,都不能再去做自己。
如果可以说,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利用的情感,不管是男人间还是女人间,抑或是男女间,都无法相互信任赞美。
那为何在大家眼中,嫉妒,虚伪,攀比会成为女性情谊的特质?
为何流传于鬼怪志异中,人们口口相传的源于嫉妒心产生的怨灵般若,只会由女子怨灵所化?
是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女子才会如此嫉妒,如此可憎。
再之后,就没什么了。
我除了在家门中练习书画歌舞,去见见那位足利义生外,便没有了什么活动。
我什么都做不到。
再之后,我成为了足利义生的侧室。此时他已经身体好转,坐稳了将军之位。这应该是他人眼中我最好的结局了吧?
我的父亲随后战死,我成为了什么依靠也没有的家伙,但足利义生非常宠爱我,我的待遇并没有改变。
为了维持现状,为了不至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我必须在将军府里生存下去。我知道,我只用讨好足利义生一人就够了。
让人高兴的一件事是姑姑回来了,她所在的国家破亡,京都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了。我将她安置好,并没有打算让她置于将军府的视线中。也因此,我们连彻夜长聊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不知所谓的日子,在我与天识女见面时终结了。
那位以女子之身想要夺取天下的霸王,那走在最前列,家臣们紧随其后的果决身影,那位美闻与恶语缠身的传奇人物。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如果能真正做一回我自己的话,就算为之而死也无所谓了。
我决定帮助天识女,我成为了将军的叛徒。
可是,如果想要在足利义生为天识女设下的鸿门宴中帮天识女脱困,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够的。
“让我去吧,我去扮演入场的琴女,将军并不认得我的脸。”姑姑这样说道。
“...为何?”
“因为...以前的话,是死了也做不到啊。如果现在能做到,哪怕是死了也无所谓了。”
在我与姑姑的配合下,天识女成功躲过了足利义生为她设下的套。
从此,我就成为了天识女在将军府的内应,为她传递情报。这是一旦被发现就会被处死的危险行为,我不想让姑姑参与,即使我知道有一个能够完全信任的伙伴会让我轻松许多。
我也知道姑姑一定不会让我一个人从事如此危险的行动,但她的几句话就让我松口了,我还是让她加入了我的行动。
我果然,希望她能够像小时候一样,陪在我身边。
所以,为了不死掉,我要再再再加把劲才行。
“醒醒。”
我一下子睁开眼,看见的是姑姑的脸庞,她问道:“昨晚没睡好吗?打个盹打得这么香。”
“...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哦?”
“在到我和你在将军府做内应那几年时醒了。”
“那段时间有过好几次惊险的时刻呢,但幸好我们都安然度过了,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光景。这多亏了我们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全心全意地信任对方,不然早就露馅了。”
我轻笑道:“所以是什么事让你叫醒我?”
“西芒的信到了,他说将军准备进行外交活动,开往西洋的船只已经建造好了,让我们想随行的话就赶快回去。”
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兴奋地抓住了姑姑的手:“那咱们赶紧回去。”
“哈哈,也真巧啊。如果没有西芒的信的话,我们下一站就会到足利义生的城市了,有机会去他面前得瑟一番。”
“哼哼,他哪有海外那广阔的世界重要。”我抄起桌面上绘制完成的地图,“这个城市的底已经摸清了,之前听去过的人说它多么美丽富饶,但现在看我只能打个七分嘛。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可比它更适合游玩。”
“其实...我以前担心过天识女走后,百鬼丸大人能否做到像她那样得优秀。我不求他有那位霸主的智谋神能,只求他继承她的仁厚慈悲。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每隔一段时间,我见到百鬼丸大人,都会感到他身上的气质更为沉稳和内敛,这些年的政绩也足以证明他已经成为了优秀的将军。作为他的长辈,真是让人欣慰啊。”
“或许是因为天识女大人,百鬼丸大人对待我们这些旧臣总是宽容而大方。我也有那样的感觉,见过那位霸主的人越来越少,但拥有共同一段时间的记忆的我们,总能在彼此眼中找到那位霸主的身影。”
关于天识女,我早就写好了她的事迹,如果我的笔才能够不辱没她,那就足够了。虽然我尤其擅长丹青,但我也不觉得能够画出她的神韵。
不止是天识女,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记录下当地的人物,那些值得描绘的人物。那些杰出的女子,同样应该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白蝶,百鬼丸大人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绝对会安排其他的人上船,你猜猜会是谁?”
“......不是万代就是阿荻吧?还可能是不知火,毕竟那家伙从小就在海边长大。”
说实话,三人中阿荻的脾气相较是最好的,但这些都要看将军的安排。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远方的临城,那是被赏赐给足利义生的一座海边城市,在日光中非常美丽。
我知道他是一个人,他不会留下足利氏的后代,以至于他先前的那些孩子,他都扬言说是背叛的正室私通的杂种。正室投向他的弟弟一事人尽皆知,若说正室早有私通,倒是非常合理。
末代将军能够安享晚年,也是不得了的好结局了。
我向着京都前进,再下次,就在船上做个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