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太太》jun_wolff

6、6

　　教授知道自己远远算不上幽默风趣的人，每个学期的课程结束之前，学生们都会做一份教学质量测评的打分表，他的课程总是被评价为“无趣”、“太枯燥”、“孙老师多增加一点能让人记得住的例子就好了”、“只能靠死记硬背，根本没有教会学生学习方法”……等等等等。反正没有几句好话。

　　每次看到这样的评价孙老师的情绪都会有些低落，系主任王教授反倒是一直安慰他，叫他不要在意：“这种打分表什么的，也就骗骗这些整日里嚷嚷着要民主的傻孩子们，孙老师你看过就好啦不要往心里去！系里面还是很看重你的学术能力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教学质量确实不怎么样对吧……

　　教授当然也花了不少脑筋想要改进，但是不管是哪一届的学生，在他说笑话时，基本上都不会给什么回应。就连他最得意的那个关于美洲考古学界的笑话，每次他说道：“你们知道吗，那批拉美考古史上最著名的考古学者和人类学者，那时候只有四五十岁，每次他们去齐琴•伊查的考古发掘现场时，都乘着敞篷的吉普车，一路飞奔一路狂喊：‘鸡肉披萨！’（chicken pizza，这个笑话大概只有像我这样笑点很低的人才能笑得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从来没有哪一届的学生里有人能跟着他笑出来的，就算是每次都坐在教室最前排、从不迟到不缺席、上课就一直闷着头记笔记的学生们，嘴边客气的弧度看起来也很勉强而且尴尬。

　　或者当他把自己随身爱用的一整套鹿骨手柄发掘工具带到课堂里，交给学生传阅的时候，基本上一个三四十人的小班——实际来上课的人自然没有那么多——也只有一小半的人会有兴趣、或者出于客气，稍稍转一转手，要不了几分钟，课代表就会恭恭敬敬地将发掘工具重新用布包好，放回到他的讲台上。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孙老师，您这套东西是怎么来的？”之类的问题，也从来没有任何人，像他设想过的那样，用艳慕的眼神望着他。

　　这实在是……太……叫人寂寞了。

　　这种自己与旁人格格不入的隔阂感，一直伴随着孙教授，时不时地就会发作一下。比如在他结束了一天的教学任务，回到家里却只能面对着空空荡荡的三房一厅的时候，又或者，比如当下。

　　两人点的咖啡已经上来了，杜谓端起面前的拿铁，吹了吹热气，轻轻缓缓地抿着，一言不发。教授觉得有些尴尬。而教授点的阿拉伯咖啡……装在一个小得差不多只能塞进两个大拇指的杯子里，黑浊的颜色就像是泥浆一样，边上放着个小奶罐，里面盛着半罐大概是奶昔的白色乳状物质。教授唯恐对面的那个人，说出类似于“孙老师您的品味真特别”之类像过去的他会说的尖酸刻薄话，便也端起杯子，往嘴里倒了进去。

　　这一下子就去了半杯阿拉伯咖啡，又焦又苦的口感在教授的舌尖爆炸了，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眉心的肌肉，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为了补救，他将一整罐的奶昔都倒进了咖啡的杯子里，心中自然还在不停地转着：这阿拉伯咖啡到底应该怎么喝？口味为什么会这么奇怪？我该不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到时候被学生笑话……这杜谓到底想干嘛呢，为什么老不说话？

　　像每一个木讷又内向的人一样，孙教授很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起话题，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些很程式化的客套对话模式，存储在脑海的深处，某个仿佛中药柜似的地方，中药柜子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外个个贴着工整的标签，诸如“考古学年会”、“拜访岳父母”、“过年”等等等等。而此时，他搜索了这所有的小抽屉，却似乎一个也不适用。

　　在憋了很久之后，教授终于忍不住了，憋出一个最通俗的问题：“呃，杜谓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杜谓轻轻一笑，放下了杯子：“也就是混着吧。我现在在一家博物馆建筑设计公司里做文案。”

　　“哦。那蛮好的。”杜谓毕业的时候是跟着陈教授写的毕业论文，陈教授的研究方向就是小型博物馆和行业博物馆的策划和建设，这么一想，他毕业以后进这个行业里工作，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呵呵，好什么呀。我们系的学生，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总是说，我们的策划和文案才是博物馆建设设计的灵魂，这种话，说白了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面上贴金，出了社会，根本没人看得上我们。只知道各种空头的理论，真正和建筑设计相关的知识却一点也没有，工程软件操作能力也是零，上大学的时候系里的老师不会教，我们也没有自己去学的意识——哈，不过说回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好好读过书就是了。像我现在的职位虽然是文案策划，但说穿了，那些招标的策划文件写得好不好、构思是不是新颖奇特倒是其次，能跟招标对象里拍得了板的后台背景攀上关系，工程能承包得下来，才是老板看得上的本事——”

　　杜谓的口气听起来多少有些愤世嫉俗，但看他的脸，还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教授不知道该接口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着，低头看自己面前那杯浑浊的液体。过了一会儿，他眼前的余光看到杜谓将手中的咖啡杯放下了。

　　“孙老师。”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教授便抬起头来，正碰上杜谓直视自己的双眼，他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些慌张。

　　“……嗯。”

　　“孙老师，我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我想跟您绕太大的圈子也没意思，做人还是诚实一点的好——我这次请您出来喝咖啡，其实是有事情，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