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玄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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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说来，那屠户身上的伤都是伪造的了？”
“不全是，死者手臂、腰背和膝腿上的伤烂损浮肿，均为生前打斗所致，但胸腹处的伤痕微微发黑，既无散远的青赤色，按之也没有紧硬感，应该是死后用捣烂的榉树皮拥敷皮肤而成。”
县令邱元义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提着杯盖撇开面上的浮沫，低头抿了一小口，他浓眉竖起，嘴角朝下一耷拉：“今日这茶怎么泡的，汤老香散、苦涩乏味，拿去倒了，给我沏一杯新的来。”
闻声，侧边的文书立马上前接过茶杯，三七脊背如松默立在台下，似乎早已对这等情形司空见惯，待那人慢悠悠揩了揩手，又握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听得他继续发问道：“既然致命伤不在胸腹，这姓孙的又是怎么死的呢？”
“回大人，”三七将检尸格目递上，“卑职先对尸体干检了一遍，其后又用醋汤洗检了一遍，死者全身除了殴伤之外再无其他伤处，而其肚皮却异常鼓胀，以手拍击有嘭响声，应该是酒食醉饱过度，引致腹胀压迫心肺而亡。”
“唔，”邱元义略略扫了一眼格目，“走访邻里了吗，那些人是个什么说法？”
“回大人的话，属下二人唤集了邻保问询，据他们所说，这孙屠户生前欺行霸市、酗酒无度，是椑口镇上出了名的泼皮，三十有六还没能讨到媳妇，家中只剩一个瘸脚老母，此次也是她清早发现儿子倒在床板上咽了气，托付保长赶来报的案。”
另一名衙役随即呈上一沓纸来：“大人，这是所有干系人的供状，孙尚的母亲哭诉说他定是和同村人缠斗，被人伤及要害丢了命，而邻居却声称当夜还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吆喝着屋里人给他开门，您看，需不需要将他们带回衙门再审一次？”
“还有什么好审的，” 邱元义撇着嘴拨弄了两下状纸，复将双手拢回袖中，“这案情不是一目了然嘛，孙尚酒喝多了醉死在屋里头，当娘的爱子心切，明知他的死与人无尤，却非要揪出个仇家给他陪葬，于是挖空心思弄来些榉树皮罨成痕损，好让官府信凭推鞠，抓个人去讨公道呗！”
他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自己做的孽，反倒想栽在他人头上，嘁，上梁不正下梁歪。”
“按诬告罪论处，杖二十，行刑的时候让左右邻里都瞧着，好叫这些个刁民晓得，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是个什么下场。”
恰逢文书将沏好的茶水端上来，邱元义呷了两口，惬意地眯了眯眼，接着道：“时辰差不多了，既然没有牒文送来，今日便散衙罢。”
三声散堂鼓响毕，他坐上轿子往私宅而去，三七将公案上的格目收回匣中，正要提步离开，肩头忽然被人揽住：“着什么急，这么早回家又没饭吃，走，与我下酒馆喝两盅去！”
“不必。”
三七抬手扣在他腕上，疼得那人立时嚎出声来：“哎哟，轻点儿，我骨头都要叫你给捏碎了！”
“我说虎莽子，你小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小七生平最讨厌旁人挨他，偏你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总往人身上贴，不挨揍就怪了！”
“去你的，”男子忙不迭抽回手来，捂着发红的手腕龇牙咧嘴道：“我是看七弟整日验尸苦累，这才想带他出去找点乐子嘛！”
“你快省省吧，”衙役单斌取了根杀威棒塞到他手中，“没听见大人让咱们去镇上行刑嘛，赶紧走，去晚了天该黑了......”
他二人喋喋不休之际，三七已然迈出大堂踏上甬道，等过了东侧便门来到街口，她眉眼低沉从人群中穿过，走拢对面一处小摊：“两个素包子。”
“哟，小七来啦，”守在摊前的老板娘起身揭开笼屉，满脸热络地招呼道，“婶子今个儿做了新鲜的笋肉包，皮薄馅大，卖到现在就剩下半笼了，不捎俩回去尝尝？”
“不，”三七摇摇头，“只要素菜包。”
她掏出铜板放在桌板上，接了包子转身就走，那老板娘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瘪了嘴：“啧，好歹在衙门当差呢，连个肉包子都不愿买，抠抠搜搜的，也不嫌自己寒酸。”
“唉，我是他也不买啦，整天把那些腐臭生蛆的死人翻来翻去，谁还有胃口吃肉啊？”
一旁凉茶铺的小二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别怪我多嘴，这活路谁干谁倒霉，婶子往后还是少说两句罢，免得人听见了把身上的晦气过给你......”
夏秋之交，时下还残存着几分暑气，没等走回住处，三七后背浸出薄薄一层汗来，她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手里的包子，方从巷头拐进去，隔了不远却瞧着一人立在自家门口，她满腹狐疑凑过去，只见这人紫褐云履，手中执了一支朱笔，正于门上书写着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
这人一时没着忙理会她，兀自晃着头写写画画，直到两边门板都被殷墨涂满，他顺手将笔杆子兜入袖中，这才不紧不慢转过身来——
“道为貌兮天与形，默授阴阳禀性情，阴阳之气天地真，化出尘寰几样人，贫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符箓派正一教六者洞真修士玄蜂是也。”
发髻松散、衣冠不整，三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男子，视线落在他头顶：“修道者法服依戒，道长既乃着紫的尊者，头上应戴莲花冠才是，眼下仅余这一根桃木簪孤零零插着，莫非是脑袋成日里晃来晃去，将头冠给晃落了不成？”
“咦，你怎知贫道有顶莲花冠的？”
玄蜂乍闻眼睛一亮，转瞬间便从袖中取出那冠：“这东西倒是不容易晃掉，只不过搁在头上太重了，平日里取摘也麻烦，贫道索性就不戴了，你若瞧中了，拿去赏玩也无妨。”
他说着就要把莲花冠递过来，三七眉头一皱，当即朝后退了两步，这道士怎么回事，连别人的挖苦也听不懂吗？
“何须客气，”玄蜂见人退避自己，还以为她在谦让，想也不想就大喇喇迎了上去，“贫道还要在你家中叨扰月余，这顶头冠权当见面礼了。”
“且慢，我与道长素昧平生，谈不上什么交情，离这巷子口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打尖住店随您的便，恕鄙人不送了。”
三七神色沉凝绕开他，刚要伸手推那木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忽地被人从里边拉开，一名老叟缓缓探出半个身子来：“玄道长，这镇宅符可是画好了？”
“没呢，仅在大门前书符远远不够，贫道还得卜算一番，在府上八卦位钉好朱书金刚符，如此才能邀得宅神前来镇守驱邪、避祸消灾。”
“有劳道长了，”老者一听连连称谢，弓着腰将人请进家里，“我酒食都备好了，道长先坐下用饭，等歇息够了再作法也不迟。”
三七眉头紧锁，待玄蜂率先步入屋中，她从后面拉住老叟：“爹，你怎地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这人摆明就是个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留什么留，速速将其打发走才是！”
“什么打发，”老者回头拧了眉瞪她，“玄道长是我去山上种粟时遇见的高人，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别人都争相求着请进门，就你个没眼力的把他当乞丐往外赶，真是不像话！”
他对玄蜂推崇备至，一个劲儿朝女儿絮叨白日里的见闻：“山南面那户姓丁的你还记得罢，他家的地是整个山头最肥的，往些年收成好得呱呱叫，今年开春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地里头种什么死什么，秧子插上去连半个月都活不过，愁得丁老汉头发都掉光了——”
“恰好玄道长路经此地，闻言后立在田坎上一通掐算，立马识破地里有妖祟作怪，此后更是二话没说，找准它老巢一瓢滚水浇下去，又往上猛拍了一道催命符，大家凑近去一看，那符咒一眨眼就被妖怪的血给染红了，土里边还有黢黑的泡咕嘟嘟冒出来，别提有多瘆人了！”
“是么，”三七无动于衷，坐在玄蜂对面直勾勾地发问，“那敢问这位高人揪出来的妖怪长什么模样，是尖牙利齿呢，还是三头六臂哪？”
她双眼黑白分明，紧盯着人时有种说不出的威慑，玄蜂却不怵她，袖口一卷，大大方方答道：“蝗妖的皮肉早已化作血水融进土里了，不过贫道手中还有它的妖丹，你想看倒也无妨，就是千万别吞进肚子里去了，这东西不是长生不老药，吃了于人无益。”
他言罢便从腰间摸出一粒赤丹搁在桌上，三七冷哼一声，正要拿过来细瞧，手伸到半空却被老叟狠狠拍了一下：“让你吃饭呢，摸这不干不净的东西作甚！”
他给玄蜂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又从旁递上竹筷：“不知玄道长爱吃什么菜，我就随便炒了两道，您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开口，我明天就从市集上挑些新鲜的回来。”
“好呀，”玄蜂面上不见半分忸怩，夹起盘中的茄条就往嘴里送，“我最喜欢吃猪肉，排条、里脊、蹄髈都不错，至于其他菜嘛，凌伯您看着烧就是，只要不是太辣太咸，我样样都吃得的。”
这熟稔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甥侄前来串门了呢，三七放下筷子：“修道之人不是不沾荤腥吗，道长这般不守戒律，就不怕师门怪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玄蜂扒拉了两口米饭，振振有词道，“贫道是正一教弟子，但凡是‘不见杀、不闻杀、不为己杀’的三净肉都能吃，不沾荤腥那是全真教的说道，与我没什么干系。”
“哦，可我素闻正一派也有禁‘五荤四辛’的规矩，怎么道长对韭菜倒是不挑呢？”
“这——”
玄蜂看着碗里的菜一时收了声，眨巴了两眼才道：“忌食五荤通常是在斋醮科仪之前，平日里观内没这么严苛......”
他此刻方觉得赧然，刚想动筷将菜给拨回去，被一旁的凌老爹连忙止住：“嗨呀，又不是庙里头清修的苦行僧，一盘韭菜都动不得啦，道长你别理她，敞开肚皮吃就是，这家里我说了算！”
他站起来给玄蜂添饭，不忘回身训斥三七道：“吃饭就吃饭，话那么多做什么，嫌自己舌头不够长是怎地！”
“你们慢慢吃罢，我不习惯和生人同食，这就先回房了。”
“走什么走，玄道长是我请来给你化煞的高人，谁准你对人家甩脸子的，没规矩！”
“我没病没灾，有什么煞好化的？”
“没病没灾，那你一天到晚垮起个脸做什么，见了邻居连声招呼都不打，怎么，人家是欠了你银子了还是杀了你老子了？”
作者有话说第91章 玄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