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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番外四·温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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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芪初上祁望山时,因人生地不熟而隐藏起活泼好动的性子,人前人后总是一副羞涩怯懦的面貌。
彼时无涯派掌门已有四名入室弟子,他则是第五个。然而他才入门不久,三师兄和四师姐就先后退出师门,前者以救济苍生为由,后者坦言眷恋红尘俗世,无意于修道成仙。
又因二师兄像个黑面神一般说话硬声硬气,待人十分严苛,温芪不敢与之接近,故而一直以来,温芪都仰赖大师兄照顾,同大师兄感情最好。
他的大师兄,也就是牧岳,素来性子沉稳,又平易近人,待上待下都尤为宽厚。可温芪初来乍到,年纪又小,难免有些阴暗执拗的心理。比如他看不惯牧岳善待门中诸人,希望大师兄只待他一个人好,为此明里暗里闹过不少脾气,生出许多事端。
久而久之,牧岳也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再一味纵容他,若是好话说尽仍然无用,便拿出师兄的架子来好生管教。温芪不过是孩童心性,并非真有什么坏心眼,随着牧岳软硬兼施,慢慢调教,他便渐渐撇开阴影,释放出原有天性。可如此一来,他又变得惹是生非,蛮横无理。
然而牧岳始终没有放弃,坚持将他带上正道。说到底温芪惹出来的祸事,顶多是些小打小闹,虽令人生烦,但不至于动真怒。牧岳从未对他横眉竖目,冷面相向。
直到那次四师姐凌清舞私下约见牧岳,请求他出手相助,温芪却从中作梗,导致牧岳没能及时从妖精手中救出凌清舞的情郎,害她从此守寡,带着腹中孩儿远走他乡。
虽然那时温芪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知师父有命,无涯派弟子不得擅自下山,而牧岳公然违抗师命,他才暗中阻挠。哪知事关人命,还关乎四师姐的终身幸福。
此后牧岳虽未太过怪责温芪,却深深内疚,终日闷闷不乐,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他不加理睬,几乎是漠不关心。
温芪心知亏欠他良多,一直想方设法地补救,同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此时日渐长,牧岳对他的态度才逐渐回暖。
只是牧岳心中仍对凌清舞有愧,他这一生未曾有负于人,唯独凌清舞例外。况且人无完人,牧岳此生最大的缺点便是对旁人有多宽纵,对自己便有多苛责。一旦有何差错,他便怪到自己头上,长久不能释怀。何况是明摆着对不住凌清舞,害苦她终生的大事。
那许多年里,牧岳都深陷于自责当中。即使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师父仙逝,他当上无涯派掌门,祖昇却心有不服,到隔壁山头自立门户,虽说挂着无涯派的名号,也仍然尊称牧岳为师兄,但到底是与之面和心不和,能不来往便不来往。再之后牧岳偶然在山门口拾得一个女婴,取名为风雪月,不仅对其宠爱有加,原本还打算今生只收她这么一个入室弟子,牧岳也不曾忘怀当年对凌清舞有所亏欠之事。
也正是因为这份亏欠,凌清舞时隔多年再次约他相见,不得已将凌靖禾交托给他之时,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应允。
原本这是他弥补凌清舞最好的办法,他一心想把凌靖禾培养成无涯派掌门的继任人选,可叹天意弄人,凌靖禾不足百岁便因病而逝。
从此牧岳心底的这份愧疚再也无法抹去,他不仅愧对凌清舞母子俩,也愧对风雪月。风雪月曾带给他多少欢乐与慰藉,可自从凌靖禾上得山来,他便对风雪月大不如前了。尽管风雪月对此浑不在意,反而为师父感到高兴,毕竟凌靖禾天赋异禀,且还尊师重道,若能好生引导,日后必成大器,但牧岳心中总不是滋味。
温芪曾劝过他无数回,但他始终不得解脱,为此成不了仙倒也罢了,要紧的是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将至风烛残年之期。
起先牧岳探知了风雪月与杜子宁前一世的恩怨,便有心为她化解,而后自知命不久矣,他不愿风雪月悲伤哀痛,便狠心将她逐出师门。原本他以为风雪月跟着凤君离开后,会很快放下凡尘中的一切,却又怎知风雪月因此而与凤君决裂。
温芪作为当局者,同时也是旁观者,既无法阻止所有悲剧的发生,也不愿归咎于任何人。他只知道师兄是这世上待他最好之人,比之师父也无不及。可眼看师兄故步自封,画地为牢,他却无可奈何,徒然喟叹,毕生钻研之医术又有何用。
他解不开师兄的心结,对于唯一的徒儿柳舟,也没能完全上心,临到头来才发觉,这辈子竟是一事无成,什么也没留下。
柳舟之心性有时比他这个做师父的更为成熟稳重,多年来温芪常常以他为骄傲,却从没有表明过心中所想。柳舟虽有些懒散不求上进,但温芪对他说的话,他总能听得进去。其实温芪偶尔觉得自己所说无甚道理,乃是装模作样地摆摆架子,然则柳舟从不拆穿,只管恭恭敬敬地听着,事后也绝不议论。
记得那次风雪月负伤归来,牧岳极难得地调转过来,整日缠着温芪,向他求医问药,又再三叮嘱他勿要让月儿晓得他为之操碎了心。
温芪窝在炼药房多日,将所知之疗伤药和去疤药等制了个遍,而后向牧岳保证,不出半月,一定还他个完好无损的徒儿。
柳舟适时提醒,“师父,伤筋动骨尚需百日方得复原,师姐此番受伤颇重,只半月恐难以好转。”
温芪清清嗓子道,“内伤自是需要慢慢调养,外伤看不出来即可,为师耗尽心血炼制的这些药起码能让月儿根基无损,面貌无碍,也就不算辜负师兄所托。”
柳舟道,“但师姐可能仍然下不了床。”
温芪昂首道,“此事取决于月儿自身之意志,并非药石能够医治。好比说绝境求生,若放在平常,区区凡人如何能虎口夺食,攀登悬崖峭壁,或是淌过大江大河。此等奇事绝非子虚乌有,乃是人之意志尤为强大,足能创造奇迹。为师相信月儿受此重伤仍能平安归来,届时定能活蹦乱跳,恢复往日风采。”
柳舟闻言默了一默,淡然道,“师父说的有理。”
然而事实是半个月后,风雪月躺在床上叫苦不迭,不消说落地行走,连稍稍动弹都龇牙咧嘴,连声喊痛。
温芪对此表示讶然,看来是他高估了师兄的徒儿。
柳舟依然道,“师父说的是。”
温芪每逢为牧岳制备灵丹妙药都不大理智,总免不了要耗费大量药材,柳舟屡屡劝说无效,便一一记录在案,师父在某月某日消耗了多少药草药引等。
过后温芪见到药案,往往难以置信,他怎会如此折腾浪费…为免掌门派日益穷困,直至某一日揭不开锅,他才慢慢改正,不再那般没个收敛。
那些年温芪教导柳舟医术,潜移默化之中,他也受到影响,可谓是师徒二人共同成长。
然而无涯派遭难之后,柳舟陪同他隐居于祁望山下,他要么在屋子里发呆,要么临风而立,负手望远,对着虚空出神。风雪月一次次上门求见,他都避之不见,并非有意使她难堪,而是不知以何种面目见她。
师兄情愿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也不愿她为己伤心落泪,温芪知道师兄视月儿为至亲,今日风雪月之悲恸,定是有违师兄本意的,他怎么忍心面对?
他自己的心伤都无法疗愈,又能如何安慰同样伤心的风雪月?
临终前他想,假若当初他不曾插手师兄与凌清舞之间的事,那么之后种种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原来他才是一切悲剧的缔造者,他欠了师兄的债,果真是永生永世也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