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墙》准书生

16、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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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渊说：“求你了。”
　　魏辰书还是没动。秦渊便跪在床边也不说话了。
　　一种奇异的僵持气氛下，魏辰书终于转了脸过来。秦渊心口一松想率先开口，但一看魏辰书眼睛里磅礴的眼泪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密密的疼。

　　魏辰书一面觉得委屈，一面又觉得丢人，拉着被子擦脸上的水，却越擦越多，像是擦不干净。秦渊见他哭成这样，眼圈也红了，赶忙捧着他的脸替他擦眼泪。这小孩何时这样哭过，认识他一年，就没见他掉过眼泪，这一夜，恐怕是把一年的眼泪都掉光了。
　　他这泪河汹涌，将秦渊淹得再寻不到河岸。

　　“时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秦渊嗓子里已经有了哭腔，眼见着也要掉眼泪。
　　魏辰书缓过一些，水汪汪的大眼瞧着秦渊：“你、你就是欺、欺负我，我、我势不如人，就来被你、你们欺负么？”
　　秦渊心疼得不得了，“我再不欺负你了，求你了。”
　　魏辰书道：“你求、求我做什么？你也不必求我，左右我、我不是太子，要不了你的命。”

　　这话若换往日说，那就是在秦渊身上点炮仗。可这会儿秦渊被淹得点不着火，只觉得一把刀在捅心窝上：“你哪里要不了我的命，这才几句话，我都要没命了。”
　　魏辰书总算止了哭，眼睛清澈透亮：“我不是为你哭的。”
　　秦渊点头道：“是，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我却没把你当朋友。你替自己哭的。”

　　魏辰书鼻子一堵，又要掉珠子，可他忍住了，狠狠抹了把脸，坐起来：“我没有怪你。你今晚若是不来，我只当我们是同窗情谊，年纪大了，也就忘了。景行虽然胡闹，但他有些话说得不错。你早晚是要回燕州去的，不可能留在京都陪我们一同耍闹。未免大时难忘，不如借此断去。”
　　秦渊一怔，不想魏辰书这样想的，他张了张嘴：“我自然要回燕州，我认得你第一日你就应该知晓。难道就因为我要回去，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得了么？”

　　魏辰书摇了摇头：“可你不是选了太子？”
　　秦渊道：“我如何选了太子？陛下叫我与他读书，我莫非抗旨不从？”
　　魏辰书又道：“读书便罢，你……”他忍了一忍：“你明明常去东宫走动，那日我跌坐在地，你看我一眼也不曾。”

　　秦渊此刻百口莫辩，双膝跪在床前抓住魏辰书的肩膀：“我的好殿下，我实非想去，是不得不去；非不想看你，实不能也。”
　　魏辰书懵了：“莫非也是皇父旨意？”
　　秦渊道：“长公主提点我，若我与你亲近，只会让你陷入险境。”
　　魏辰书从未想过这个。

　　不，他是想过的。只是他不去相信罢了。现今秦渊这般说，他便羞愧不已。想着自己也不曾真正信过秦渊，“我……对不起。”
　　秦渊愣然：“好殿下，你别这么说。是我对你不起。”
　　魏辰书低低叹息：“你救我性命，又为我着想，是我冤枉你了。”
　　秦渊软下身子，换了姿势蹲在床前：“你与太子……这般的不睦么？那日堕马，是否也有这个因由？”

　　魏辰书道：“我哪儿知道。”
　　秦渊：“时文……”
　　魏辰书：“好吧，我与他自生来就不睦，日后也不可能和睦。”
　　秦渊：“为什么？”
　　魏辰书转头瞧着秦渊，“说来，这也不算什么秘密，老一些的宫人都知晓，但我一直是不知晓的。只是我生性敏感，总觉得我那位四弟对我多有提防，皇后娘娘说话也总是奇奇怪怪。心里隐约知晓他们母子不喜欢我。”

　　秦渊点了点头：“那民间大户的兄弟之间还争家产，何况皇室。”
　　魏辰书笑道：“我才多大，我争什么？你瞧我母亲，又是想争的么？”
　　秦渊道：“所以，你不想争？”
　　魏辰书深深瞧着他：“我若说想，你帮我吗？”

　　秦渊心中一骇，突然想到那日惠贵妃与他说的那些话，莫非就是这个意思。他不过一个北定王世子，手中没有半点权柄，帮他什么？何况，这皇室间的明争暗斗，哪里是他一个外臣能掺和进去的。他也不想掺和。
　　秦渊不说话，魏辰书便知晓了他的意思，“我懂了，你便当我今日什么话也没说过。”
　　秦渊道：“他已经是太子了，你何必如此？”

　　魏辰书道：“我不过假设罢了，你不必当真。”他的声音很低，好似在给自己划一道高低线：“至少现在，我是真不想的，不过不喜欢他罢了。但身在宫墙里，谁又能保证以后呢。”
　　秦渊道：“我救你出去。”
　　魏辰书一怔，茫然一片：“你说什么？”

　　秦渊说：“你想到墙外去，你并不想一生困在墙内是不是？我救你出去。”
　　魏辰书眼睛也不眨一下，呆呆的听着秦渊所说，“你在胡说什么？”
　　秦渊解释不出，他方才一腔热血脱口而出，但要如何做是一点也没想好，甚至冷静下来也觉出可笑的不自量力。

　　魏辰书感受到了秦渊的低落，轻声道：“就凭你这番话，我们和好了。”
　　秦渊深深点头：“我虽不能明里来见你，但我总有别的办法与你耍乐。”
　　魏辰书点了头，心中压着那件事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
　　这夜之后，三殿下的心情明显变好，有了极大的改变，惠贵妃察觉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不便问，只当是儿子想开，一切过去。

　　秦渊那边还是如常，陪着太子读书、骑射，与太子关系也日益亲密。大皇子偶尔与他们一道东宫用膳，秦渊也渐渐琢磨出内宫中的情况。他不说，只暗暗的观察，越是观察越是心惊，想着内宫里看着一片祥和，实际是波涛汹涌。那位皇帝陛下表面一无所觉，实际恐怕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
　　魏辰书这个三殿下身边有魏辰易、曹士淮便够了，若他再加入进去，果真算得势力庞大四字。可他又想不明白，陛下应当早有所觉，为何当初要让自己去做三殿下的伴读？

　　秦渊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他寻了个机会与曹士淮联系上，又通过曹士淮找了个叫李淼的小公公，其中曲折，便是追查也追查不到他身上。
　　他往日里便常常借着小公公给魏辰书递些玩意儿，时而是信，时而也是一些新奇物件。也不常送，一月也就一两次。他管这叫暗度陈仓。魏辰书觉得趣味，便也回他一些消息、信件，来往间也不过是近日的生活心情，其余一概不提。

　　外人眼里，他二人关系是凉透了，实则在这一来一回之间，这少年情谊比同窗时还要深刻几许。
　　秦渊偶尔躺在床上也常常想，若是他日这位三殿下真有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该怎么办？可转念又一想，到了那时，他定然远在燕州，与京都万里之遥，眼不见心不烦。
　　可若他事败了呢？
　　每每想到这里，秦渊就要吓得坐起来，一夜不能安睡。他实在不能当那夜的那番话是没说过，或者只是个假设玩笑。

　　秦渊也想过，是否真该救他出去。但宫墙又高又厚，出了宫墙还有京都城里的层层叠叠，他多大能耐，能带他翻天去？
　　时间就在这种反复里慢慢度过。又一年的桃花开了，魏辰书早早下学，拿着书去御花园赏花，他此时已经十岁，渐渐抽条成长，有了少年模样。
　　还是一身绛色的袍子，长长的脖颈上戴着那金镶玉的长命锁。他一进御花园，便寻了那株最大的桃树坐下，闻着花香，翻看书册。

　　如今正是春闱，曹士淮举仕之年，他若高中便要入仕为官，魏辰书便没了这个伴读。纵算如此，魏辰书仍旧希望他能一举中第。
　　花香袭人，春风送暖。一朵花瓣飘落下来，正巧飘在他的书页上，挡住正在看的句子。魏辰书拾起那片花瓣，朝着树上看了一看——树上不曾有人，花瓣是风吹落的。
　　他将那片花瓣安安静静的放回书页，稳稳夹住，宛如夹住了某种回忆。

　　早前得了消息，北戎罕察柯部突然作乱，南侵入凛，北定王率兵抵御，战中中箭。秦渊此刻正要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便要返燕。
　　魏辰书靠在桃树的树干上，缓缓瞌上眼。他想，如今秦渊一十四岁，若北定王真有不测，秦渊便要袭爵领兵，常赴前线。
　　魏辰书想了许久，终于坐不下去，小跑回宫，在寝殿里翻找一遍，内侍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只待找到后，将那物件握在手里，枯坐等待。

　　只等到乌金西斜，落入池中，天地一片暮色。他才一如三年前，换上宫人衣衫，从那狗洞爬过，去寻秦渊。
　　这次他的内心坚定，半点不怯。
　　开门的依旧是那管事的姑姑，魏辰书先是问好，而后便道：“秦世子可在，我家主子知晓世子远行……”

　　他话未说完，秦渊便从殿里走了出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谧。秦渊上前几步，拉住魏辰书，几个大步将人抓进殿内，殿门一关，不准他人窥探分毫。
　　秦渊如今更是挺拔，是个真正的少年。
　　他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放在桌上。魏辰书不想耽搁时间，进屋便说：“你明日便要回燕州，我来送你。”

　　秦渊笑了笑：“我还第一次见你这样狼狈，你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魏辰书一愣，羞于回答：“此刻就不说这些废话了。”他从怀里摸出一物，拉起秦渊的手，交托过去：“它虽不是我常常带的那个，但也算常伴我身边。想那日出宫平安无波也是它的功效，你便带在身上，做个念想。”
　　秦渊张开拳头，瞧着手掌心里那枚鎏金的长命锁，又瞧了瞧魏辰书：“你来此就为了送这个给我？”

　　魏辰书点了点头：“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或许灵验。我常戴那枚是出生是皇父亲手戴上的，若赠了你恐怕惹上什么是非，不如它……”
　　魏辰书不能说完，紧闭了嘴。

　　秦渊知晓他的心意，如何会在这上面计较，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他攥紧了这枚长命锁，而后左右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什么能与之想比。过了许久，秦渊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哨子，挂在魏辰书脖子上：“你遇过鹰袭，我本不该送你这个。但我身边实在没有什么能与它相比。这是我初次驯鹰父王所赠，我燕州的那几只鹰也听从这个哨音……”
　　魏辰书一怔，忙要取下，“这等贵重……”

　　秦渊按住他的手：“此去一别，或许一生不见。我们少年情谊，权当留个念想，也不枉一场相识了。”
　　魏辰书郑重点头：“我知晓了。”
　　二人又枯站片刻，魏辰书便要离开。秦渊并不送他，只看他逐渐走远，离了去。

　　第二日清早，车马备好，秦渊自重玄门出，一路向北。太子前来送他，与他说了许多，最后甚至落下几滴泪来：“秦世子，保重。”
　　秦渊抱拳施礼，头也不回。他终于要离开这厚重的京都城，回到他的燕州，回到他的北境去。天高海阔，振翅高翔。

　　他驾马走过青龙河，正要扬鞭而去，却不知为何突然回头一顾——重玄门的城墙上，那小小影子不知躲藏多久，正看着他。若他不曾回头，甚至不知他来送行。
　　秦渊心头一动，再次瞧了一眼这层层宫墙。本想让人回去的想法消失殆尽，那句“回吧”变成了无声的：“再见。”
　　城墙上的魏辰书愣了一愣，渐渐勾起嘴角，口唇微动，亦是无声：“再见。”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两个人还是孩童
兄弟情，朋友义。但其实少年情分，最是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