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1
京都城里被一圈又一圈的城墙分作不同的区域,高低有别,职能各异。最热闹的是东西二市,东市多为手作之物,西市则以外来各族交易为主。除繁茂东西二市之外,又有琳琅商铺立于东西南北四大街边,更有走街窜巷的货郎在城中各区域叫卖。仿佛这些货郎能穿起京都城里墙与墙之间的隔阂,把官舍衙坊与平头百姓给融入起来。
外城坊间的墙不高,便是个总角小儿也能架梯翻过,但连接长宁、宣武、东和、西和四门的内城墙却有丈高,有郎卫把手,准时的开关城门。内城之中便是各部衙门,再往内走便是凛国中心的凛皇宫了。
寻常百姓少走内城,内城也有坊舍,多是衙坊,或是大户,虽不阻寻常百姓,但热闹非凡的东、西二市都在外城,实无必要进得城去。
凛国国大,百姓富足,平头百姓每日忙碌也决计关心不到衙坊动静、皇城风波。偶尔吹两阵大风,发两场大水便足够烦恼,更枉论逾墙去看墙内之事。
而那层层墙内,着实也发生了一些事。
临华宫里三天四夜的战战兢兢,险些病死过去的皇子终于稳定了病情。若不然这皇子发丧,就无分墙内墙外了。
三皇子魏辰书是昌历三年出生,如今正是昌历九年,距离他生辰不过一个月。旧疾复发,九死一生,或许是惠贵妃常跪佛前,终于还是让这孩子活转过来。
魏辰书方醒前几日还很虚弱,连水也喝不得。惠贵妃亲自照顾,不厌其烦以手帕沾水抹在他唇上。小孩汲水续命拖拖拉拉月余才渐渐摆脱皮肤上青灰的颜色,渐渐恢复白嫩来。
他月余不下榻,又过月余终能下榻,却走上两步就要喘上三刻。惠贵妃心中疼惜,时时照顾跟随,事必躬亲,就怕一不小心孩子又晕厥过去。
魏辰书在临华宫里休养许多日子,宫内的花开了又败,枝繁叶茂绿肥红瘦之际,临华宫也再开了宫门。惠贵妃终于准许他出宫走走。
走出临华门,出了这道墙,外面还有更多的墙。
凛皇宫里也是各种各样的墙,把各宫各院分隔成一块又一块,与京都城中一模一样。
“只可在西六宫这边,最多去往御花园,别的地方不要多走。”惠贵妃这般嘱咐,又嘱咐宫侍万不可出错,才叫魏辰书走出了门。
时值盛夏,太阳毒辣,魏辰书穿着绛色轻薄小衫,头发扎做两个小角,脖子上戴着金镶玉的长命锁,一身穿金戴银的装扮,若是胖些便与观世音身边的善财童子一般。只可怜他大病初愈,着实削瘦,虽是白皙却也无健康孩子的红润,看上去除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十分有神,便再无其他中看之处。
他身量矮小又走得慢,侍候撑伞的姑姑十分乏累。好在临华宫距离御花园并不算远,魏辰书体弱又觉不着热意,寻了个树下凉亭便叫姑姑收了伞休息。
宫侍们将早已备好的点心摆上,又拿出早前沏好的茶。魏辰书着实累的不轻,喘着大气去喝茶,喝急了呛了水,咳个不停。
宫侍最是慌张,忙忙就要上前。魏辰书摇了摇头,勉强止住咳喘,一双大眼水汪汪的,“没事,喝急了。”他说罢,脸上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想走出住了几个月的临华宫的墙,倒不真的想在外面做些什么。
他四岁开蒙,病上几个月连功课都落下了。魏辰书抓了抓头,翻开桌上的书,小小模样专注神情,很有意思。
小风徐徐吹着,并解不了暑热。站在周边的宫侍渐渐有汗,连姑姑也开始用手帕擦头,魏辰书却无事一般。
正是看书得意,便有一行人的脚步声过来。魏辰书侧头去看,却是凛帝和别的妃子。魏辰书识礼,远远的便恭敬相迎。凛帝也见到他,快走几步过来。
“这般暑热,你怎么在这里?身体如何了?”
魏辰书乖乖回答:“不能多走,在这里晒晒太阳,好得快些。”
他说话稚气颇重却又稳稳当当,对凛帝很是受用。加之凛帝见他病重尚不忘功课,心里又满意几分,便问询几句课业,享那父子天伦却把旁边的妃子忘了。若非有内官来报朝务,凛帝恐还要亲自送老三回去。
——三皇子虽是年幼多病,但手段高明,颇得圣上欢心。
不知何时,这话便在前朝后宫的暗涌中缓缓传播。魏辰书知晓的时候,已经是冬日,他惧寒,不再出临华宫,是景王妃带着堂弟来探视他们母子的时候,他从堂弟嘴里听到的。
堂弟名叫魏辰易,与他只相差一岁,是景王的独子,因景王妃与惠贵妃是亲姐妹,亲上加亲的缘故,所以他们堂兄弟十分要好。
魏辰易才五岁,年纪很小,刚刚开蒙,非常粘他,见面之后常常三哥三哥的叫着。因为他那场病来的突然又猛烈,害病养病的时候并不敢给魏辰易知道,所以眼见大好了,景王妃才带他前来。
他们兄弟二人半载未见,并不生分。景王妃看魏辰易一点点的把自己手边的果子推给魏辰书,便掩着嘴笑:“这孩子有了什么好的都想着他三哥,那时候不让他进宫,他这混世魔王在王府里闹得鸡飞狗跳,撒泼打滚,说什么不让他进来就让三哥出去的混话。”说着又是一阵笑,笑得魏辰易脸颊泛红不好意思,一头扎进魏辰书的怀里躲羞。
他胖胖一团,魏辰书差些没抱住。
景王妃笑罢,又逗弄他:“这会儿知道害臊了,当时在地上打转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臊?”
魏辰易不乐意了,红着脸拉着魏辰书往外跑:“我不理母妃了。”
景王妃忙忙拉住儿子:“别摔着你三哥。”她缓缓道:“你三哥生病,身体不好,不能见风。”
魏辰易圆圆的脸上写着大大的疑问:“三哥怎么啦。”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三哥无所不能,投壶、捶丸、蹴鞠都行,甚至还敢骑大马,他就不敢。他从没听过三哥身体不好的话,乍听之下,很是陌生。
景王妃敛下笑意揉了揉儿子的头,然后拉过魏辰书:“殿下以后吃食上可要注意些,不是临华宫里的万不可入口。”
魏辰书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魏辰易迷迷糊糊:“那我给三哥的,三哥也不能吃啦?”他又急了:“我还想带三哥去西大街的老吴春饼……”
魏辰书光光听着堂弟报菜名就饿了,他吞了一口唾沫,巴巴的问:“好吃吗?”
景王妃噗嗤笑出声,惠贵妃满脸的宠溺和无奈,两人心中想着到底还是孩子。
“好吃呀,怎么不好吃。我下次进宫的时候给你买。”魏辰易又懊恼一下:“可天气凉,带过来会冷,冷了不好吃,还是什么时候我们出去吃最好。”
魏辰书想,他总要去吃上一回。
他心中有了这个惦念,就想要走出这个宫墙,去外面再看一看。
整个冬天都是魏辰易那张嘴陪着渡过的。偶尔下雪,他回不去便留在临华宫与魏辰书同床。两人躲在被子里玩魏辰易从宫外带来的小玩意。
有一日,晚上的雪特别大,魏辰易悄悄溜到寝殿外堆雪人。魏辰书不敢贸然出去,便趴在窗边看他,小世子披着棉衣小手冻的红彤彤的,却还专注的滚雪球,滚完一个身子便要滚那雪人的头。小世子滚出经验,滚得很快,但他力气太小,并不能把头放在身体上。
他回头看了看窗里的三哥,小鼻头红红一团还挂着两条鼻涕。魏辰书知道他不敢惊动宫侍也披上棉衣轻手轻脚的走出去,两人合力将头放了上去。
魏辰易开心极了,找了两块黑炭做了眼睛,“三哥,厉害不?”
魏辰书说:“好厉害,阿嚏。”
然后他两笑嘻嘻的牵着手跑回寝殿躲进被子,像什么都没发生。
“三哥,你睡着了没?”
魏辰书摇了摇头,又想他看不见便说:“没有。”
魏辰易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裹热了被子:“三哥,好玩不?”
魏辰书想了想,“好玩的。”
魏辰易说:“你以前是不是没玩过?”
魏辰书觉得很新鲜:“你的花样真多。”
魏辰易说:“我不在宫里,你可以找其他的兄弟玩呀。”
魏辰书沉默了,接着便是他沉沉的呼吸声,好像胸口压着什么并喘不出气。
魏辰易也不知道,皇六子,他们的六弟弟在前几天掉进了北花园的湖里。虽救得及时,但冬日的湖水那样冰,他方才不过出去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住,何况于三岁不到的小六。与魏辰书同样的三天四夜,魏辰书活过来了,小六却没能挺过来。
冬去春来,二月的时候杏花开了,雪压压的十分可爱。有了春风送暖,魏辰书又能出门。魏辰易每日都要去国子监上学,而他却因为春寒尚在身子不适还有些休憩的时间。
二月里的时候凛帝终于发了太子诏书,嫡皇子皇四子被立为太子。
临华宫距离凤仪殿并不远,凤仪殿在整个二月都十分热闹。魏辰书关门读书,他还没到上学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以前的四弟,现在的太子。
三月出头,杏花落去,桃花开了。魏辰书穿着绛色衣衫走出宫门去折花。
他没带宫侍又个头矮小,便连桃树树枝都攀不到。懊恼之余,便只能抬头欣赏极艳的花朵,然后找棵最美的树,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就仿佛折了枝花放在宫里一般。
他深深吸了花香,翻开今日的功课。他做事专注根本不知有猴儿爬上了树,在树上盯着他看了多久。直到一朵花落在书页上,扰了他的思绪,他才抬头。
——树枝上不知何时坐着浓眉大眼的一小孩,玄色衣衫十分利落,看上去比他大上不少。
魏辰书眨巴眨巴眼睛呆呆看树上人,心中百转千回的想着这是谁。对照年龄,总不至于是自己大哥吧?
他见过大哥,不是这般模样,且衣物形制分明说明他是一臣子。
既是臣子,如何会到后宫来?
他正想着,不觉眼睛被一瓣花挡住。伸手拨开,便见得天下下起了花雨。
魏辰书惊呆了,御花园中无人敢这般放肆。他瞧着那小孩,见对方一个纵跃跳到地上,俨然是会武功。
那小孩走过来,比魏辰书高了一个头,手脚并用的捡去魏辰书身上的花瓣:“小孩,我看你许久,你是不是想折花?”
小孩?
魏辰书从没听人这样叫过自己。他说不上什么感觉。
“喂,问你话呢。你是哪个宫的,这样瘦骨嶙峋,该不是个内侍吧。”那小孩似乎在分析什么。
今日是魏辰书自己出来,虽着的绛色锦缎,但并未戴那金镶玉的长命锁。
“瞧你衣衫,也不该是内侍。莫非是个皇子?”魏辰书刚要说话,那小孩又立马接道:“皇子各个都白白胖胖的,哪有你这样像吃不饱饭似的。”
魏辰书闭嘴了。
“罢了,管你是谁。左右我不是宫里的人,不怕这些。你要折花么,我替你折怎么样?”
魏辰书终于得了机会开口:“我是皇三子,魏辰书。”
言下之意,问你是谁啊。
那小孩张了张嘴,抓了抓脸,很是尴尬:“北定王世子,秦渊。”
他说罢,似乎为了化解这番尴尬,三两下跳上最高的树桠,掰扯下拉一枝落回地上。“给你。”
小小的魏辰书接过那枝花,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他想说谢谢,但一转头,那个淋了自己一身桃花雨,送了自己一枝花的人却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的。
他很疑惑,却也很开心。
他把这枝桃插在玉瓶里,捧着脸观赏。
在这个墙内,他便只得了这些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