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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葛生 ...

  •   当镇国太平公主赶回昭容宅时,看到的是披着一件薄袍的上官婉儿,她持着一卷书,倚在窗下的软榻上。那清瘦的身形被暮光描摹,红霞扫在颊边,为苍白的脸轻轻添上一抹血色。女子是那样的专注,又或者不能说是专注,她看起来也并未聚精会神于手中的书卷,良久也不翻开下一页,只是失神地凝望着,以至于忽略了公主的到来。
      “才刚好一点,怎么又在看这些?”太平脸色一沉,不顾打扰这安静的暮色之美,上前去毫不留情地夺下婉儿手中的书卷,不觉碰上她纤细的指尖,犹是冰凉一片。
      “太平……”婉儿的眼里闪过一丝乞求,微微动身想要回书卷,却被太平趁势坐在榻边,拦过肩头使她靠在怀里,婉儿无奈一笑,道,“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由着你任性吗?”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瑟缩,太平顺手掩上了窗,“太医的嘱咐都忘了?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又在这里劳神。”
      婉儿轻笑,辩解道:“读书可不是劳神。”
      太平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偏生她还要辩解,太平不语,扭头看着被她放到一边的那卷《诗经》,看到“葛生”两个字。
      见她不说话了,婉儿也不愿再逗她,安心地倚着,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乞求道:“好啦,别再置气啦……你不知道我多想有这样清闲的时光,能闲下来看上两卷书,是我的夙愿啊……”
      太平抿紧了唇,伸手覆在她轻牵衣角的手上,她总是这样哄人,从小就是,平常连受刑都不皱一皱眉头的人总在这种时候可怜兮兮地乞求,太平扪心自问,自己受不了被她这样眼含乞求地凝望着,就像自己那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阿娘一样,女皇帝之所以如此宠她,是因为在面对这样的她时,任是谁也狠不下铁石心肠。
      “你也不知道……”太平轻声一叹,把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使掌心里的纤纤玉指变得温暖,“你不知道,保护好你,也是我的夙愿啊……”

      在亲眼见到奄奄一息的婉儿之前,太平是绝对不敢相信上官昭容可以狼狈如此的。
      在太平从小的印象中,上官婉儿是个天才,她聪明,柔顺,谦和,总是一步一步走得实实在在,也走得谨小慎微,朝堂险恶,她偶尔也不得不冒一冒险,但无论是小心行事,还是潇洒为之,她的身影里总有一种难以忽视的从容,她总是可以预知每一种选择的结果,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
      上一次危机……还是黥面吧?忤旨当诛,改为黥面,那时的太平跪在母亲的面前,听出一身冷汗。那时的婉儿倔强而坚韧,无论是认下罪名还是忍下刑责,在黥面的侮辱之中,她始终是求生的——或者说,志向高远如婉儿,绝不会轻易拿性命作为赌注。
      可这一次不一样,她反抗的激烈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她就像举着和氏璧要将脑袋一同撞碎在柱子上的蔺相如,玉石俱焚地反抗皇帝立安乐公主做皇太女。
      她不是第一次反对这件事了。她不进谏安乐公主对先太子的贬抑,不拒绝皇后让她在斜封官授函上画敕,不反对皇后在禁军中安插韦氏子弟,对长宁公主圈地的僭越视而不见,对安乐公主逗弄大臣为乐的妄举充耳不闻,朝臣以为她是韦党,先太子将她列入诛杀的名单里,她却单单在这件事上与皇帝死扛到底。
      从规劝到自请罢官,再到意欲削发为尼,朝廷惊愕于她的决心,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以为再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要挟手段了,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在绝不动笔书写册立诏书的原则下,在皇帝绕过她向侍中苏瑰施压时,上官昭容毅然出列,举起早已备好的鸩酒,决然地仰头。
      朝堂死谏!
      “昭容不可!”
      “昭容万万不可!”
      “昭容啊!”
      皇帝李显倏地起身,望着这出乎意料的死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皇帝尚未发言,朝臣已涌了上去,挥舞着笏板,颠倒了幞头,冲在最前面的苏瑰一把夺下昭容手里的酒壶。
      半壶鸩酒已经下肚,黑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月前才绞过的发绺垂下,婉儿视线模糊,对着眼前那片赭黄色笑得宛如鬼魅:“臣的官位是陛下所授,臣的官身受皇恩所泽,可臣的命是臣的,陛下若执意要立皇太女,臣只有以死相谏!”
      上官婉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去的,只听见耳边喧哗得很,掺杂着李显颤颤巍巍的一句“救她”,压抑了许久的心在堕入黑暗的一刻竟然无比轻松,那令人谈之色变的鸩酒也没有那样可怕,温柔的死亡拥抱着她。
      “你不知道,那时我见到你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心里有多惶恐。”重创未愈,婉儿最近总是嗜睡,太平不知她睡沉了没有,每每总是自顾自地说话,像要把这些年欠下的话一股脑地都说给她听,“那时太医都说束手无策了,摇着头说只能听天由命,我偏不信,打发了府里的人到处去张榜求名医,一榜就是万金,又把崇简那臭小子找来,让他向他结交的那些江湖术士和游侠们打听,又去找了八哥,不管佛门道门,求神仙的事也办了不少……只要能把你救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值得。”
      婉儿只是瞑目,太平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却无力去回答,旁人都认为她死谏得十分突然,不仅震惊了朝野,更是震惊了大半个大唐,可唯有婉儿自己知道,她是如往常有计划地完成每一件事一样,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这便是她的选择,以死为目的的选择。
      在饮下鸩酒的那一刻,冰冰凉凉的液体滑过喉间,比宫中任何一坛陈酿还要甘醇,她怀着必死的决心享受这一过程,享受着酒入愁肠,也同样享受着随之而来的肝肠寸断。
      与现世割裂,正是这样痛到极致的一个过程,她要走到忍耐的极限,走到黑夜的尽头,才能望见那一抹儿时在掖庭宫里就在向往的光。
      “那个时候……我好像望见她了……”
      婉儿微微睁眼,在那熹微光芒中不过一瞥,她已忘我地回味起来。
      “昭容。”进门的是贴身侍女宜都,看似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才敢进来触公主的霉头,“圣人遣使传旨来了。”
      “传什么旨?”太平果然脸色不好看,扶住婉儿肩头的手握紧了些,“婉儿这个样子,如何能接旨?”
      镇国太平公主一怒,无人敢在气头上答言,见宜都说话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婉儿又抬手扯了扯太平的衣角,道:“你不要吼她,圣人来传旨,必然有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你忘了是谁害你这样的?若不是七哥窝囊,又如何用得着你死谏?”太平越说越气,也不顾吓着谁,就这样口不择言,“这时候又想起你来了,别是催你回去继续受人折磨的吧!”
      “太平!”她说得越发不像话了,婉儿严肃了神情,止住太平的怒骂,一手捂住起伏中有些发疼的胸口,吩咐宜都道,“去请使者进来吧,就说我不便出去接旨,劳烦他了。”
      宜都怯怯地瞥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太平,忙回身出去了。
      太平一唉声,心疼地看着强撑身子的婉儿,抱怨道:“你还这么维护他的面子,他可曾维护过你的面子?”
      婉儿却是摇摇头,道:“我不是维护皇帝的面子,我是想要维护大唐的面子,无论谁做皇帝,诏书都是最重要的文书,我就是写诏书的人,若是在我这里连诏书都不严肃了,将来可怎么办。”
      将来?
      这样的词听起来是如此刺耳,上官婉儿现实而冷静,清醒的时候总在考虑现在和将来,却几乎忘了,她差点就没有将来了!
      使者拿着一卷黄帛进来,抬眼望见脸色不大好的太平公主,愣了一愣,顺势将黄帛递给了宜都,叉着手恭恭敬敬地说:“圣人遣仆来,是要探望昭容,看看昭容恢复得怎么样了。”
      婉儿勉强坐正身子,微微颔首,道:“已经见好了。”
      使者又看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的太平,支支吾吾地再问:“圣人说,昭容休息了近两个月,也该见好了……若是大安了,便可……便可还朝……圣人既往不咎,还请昭容继续主政……”
      “大安?你看看昭容像大安的样子吗?”太平一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这忠于职事的使者正撞在她气头上,“昭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几近丧命,难道圣人不知道吗?如今尚不能下榻就来问还朝的事,她好着的时候怎么不管不顾?她好着的时候怎么把她逼上绝路!”
      公主连珠炮似的质问把使者吓懵了,不愿被迁怒,忙要出声解释:“公主!仆是奉皇命,这不是仆的意思……”
      “你给我出去!”太平径直下了逐客令,“我不管皇命还是天命,谁也别想让婉儿还朝去!”
      使者有些为难,虽叫着公主,目光却不住往婉儿身上瞥:“公主,这……”
      “出去!要是你的皇帝问你,你就直说是镇国太平公主说的,让他绝了这门心思!”
      使者见昭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顶不住太平的怒火,忙跟着宜都下去了。
      屋门一闭,将晚霞的最后一抹光芒挡在门外,已经入夜了,被云层覆盖过的月光暗沉沉的,落在婉儿肃穆的一张脸上。
      她斟酌了半晌字句,还是沉静地说:“太平,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太平不解,道:“你嫌我为难你,你倒是不为难,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婉儿急着解释被她误解的东西,捂住胸口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我是想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要面对活着的难处不是吗?”
      “可是人活着难道就只有难处吗?”太平问。
      “难处是要去克服的,而不是去逃避。”婉儿望着太平,诚恳地说。
      太平一惊,追问道:“那你告诉我,如果活着就一定艰难,是不是只有死才可以解脱?”
      婉儿摇摇头,道:“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在怪我!”太平忽然起身,退开距离,俯视着弯腰在榻上的婉儿,目光里满是受伤,“你果然在怪我!你怪我坏了你的好机会,你本来就是想要就此跟她走的是吧!”
      “太平……”婉儿越发急了,胸口抽痛得更急,失去了太平的支撑,蜷缩在榻上忍受着胸中的痛楚,惨白的唇颤抖着,只能勉强发出一声破碎的,“不……”
      “你就这样绝情,习惯了一种活法,就再也改不了了吗?你不来求我,偏要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斗,不惜死谏,你自以为看得懂世间万物,却唯独看不懂那壶鸩酒喝下去,伤的是谁的心!”太平激动地怒吼,眼眶里早已偷偷蓄上了泪,“我倾我一生都想让你看看生命里不只有艰难,你却什么都不要,非要去趟那刀山火海,从来就不肯回头!”
      榻上剧烈颤抖的身子显示着难以忍耐的疼痛,额上冷汗涔涔,眼前又开始一片模糊,婉儿连支撑起身子也没有力气,耳畔只在嗡嗡作响,听不清太平的声音,脑子里只有那句绝望的“你在怪我”。她急着要解释,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沉重的呼吸一声又一声,饮下鸩酒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地传来,她迷迷糊糊地看到太平转身要走,抽动着唇,极细微地喊了一声:“我不怪你……”
      那决然要走的身影倏地顿住,仰头像在收着眼里的什么东西。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青筋一道又一道,狰狞地显露在瘦可见骨的额上,婉儿虚脱地伏在榻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
      那喃喃的声音就像咒语,终于击破太平最后的防线,就在不听话的病人将要摔下小榻时,太平回身将她揽住了。
      到底还是这样的真性情,婉儿想要笑一笑,却没了力气,顺从地被太平抱起,把最后那句话压在心底。
      我怪我自己。

      对于活着这件事,上官婉儿从来就有自己的打算。
      小时候在掖庭宫,活着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自己掌握命运。后来跟了天后,活着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与天后比肩。再后来天神陨落,活着是为了完成天神的嘱托。
      可天神嘱托了她什么呢?
      她还记得,则天大圣皇帝在临走时,拉着她的手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又指着外面亮得耀眼的月亮,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我自己取日月凌空的名字吗?”
      那时的婉儿强忍着泪,不愿让眼泪成为最后的记忆,如同每一次对答一样回应:“陛下胸怀之广,唯日月可以比拟。”
      那叱咤风云一生的女人却闭着眼摇了摇头,最后含着笑说:“因为我知道我会比你走得更早,将来会有望不到边的迷茫,会有荆棘深陷的苦难,我只有化为太阳和月亮陪着你一起走,天亮的时候看你忙忙碌碌,漫漫长夜里,也能陪着你孤独。”
      月光照在她安详的脸上,仿佛使她年轻了二十多岁,回到初遇的那一天,那时天后的凤凰清姿。
      正是这样的嘱托,使她死心塌地。
      不,就算没有这样的嘱托,她一样死心塌地。
      “阿娘,我爱她。”
      在能够下榻之后,上官婉儿总是会花很长时间待在母亲的灵位前,从来就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待在家里,仿佛要借这个机会完成从前亏欠的陪伴。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有很多人都仰慕她,但我还是狂妄地认为,我不一样。我曾问过您,爱是什么东西,那时阿娘说,爱是‘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剪不断理不清的思慕集于一人之身,从此再也难舍难分。如果说在掖庭宫里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对自由的向往,那一切都还是可以解释的,但到她身边之后,我就疯狂地着了迷,她是一切都是那样有魅力,与她共同做成一件大事的喜悦,就像是无穷的魔力,我不知道那样强大的思慕从何而来,再也理不清了。
      “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觉得他比春雪冬阳还好,从此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女皇帝的光芒的确掩盖一切,但我爱她的不止女皇威仪。她像天神,能把一切都握于掌心,高瞻远瞩让人心悦诚服,无论是她宠我骗我侮辱我,我都无法控制对她的爱慕。而她也会和所有凡人一样,她会心痛,会失落,会舍不得,她会为了我那样解释令万众瞩目的名字,那些在耳畔的细语温言,总会在每一个冷得发抖的夜里跳出来安抚人心,她是太阳,也是月亮,灼烧我,也温暖我,永远地陪伴着我。
      “是‘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自语到这里,婉儿忽然哽咽,咬着下唇良久像在忍耐着什么,唇上刚刚泛起的淡淡红色又迅速消退,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仰头凝望着郑氏的灵位,像每一次在母亲的怀里求取温暖时一样。
      “阿娘,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对不起,我从很早就下定了决心,我的生命,一定是要给她的。”婉儿眼中泛着莹莹的泪花,说得如斯坚决,“她交代的事,我都拼尽全力去做,可如今不能了,我也懦弱了一回,想要逃避过去。那天我藏了一整壶鸩酒,生怕自己会被救回来,我满怀着信心,她会原谅我的,我进谏、辞官、削发为尼,直到为谏而死,我实在尽力了,她会允许我抛下一切陪她去,会成全一个凡人对天神的觊觎。可是,可是……”
      灵位前的白烛闪了闪,似在回应着婉儿的哽咽。
      抬手拭去夺眶的泪,婉儿继续忍耐着,就像往常总是在母亲面前藏起眼泪:“既然活下来了,那就是天意,就还得继续往前走啊!哪怕再艰难,都要走下去……女儿知道阿娘是懂我的,那时才会只说希望婉儿一生平安顺遂,从来不逼着我长命百岁——我爱她,阿娘也看出来了,所以阿娘是同意了的吧?我的生命,一定要给她。”
      “其实想一想,婉儿这一生是何其幸运啊!虽不能长命百岁,亦不能平安顺遂,却有明明白白的自己想走的路。”擦干眼泪,印着两道淡淡泪痕的脸上就能浮起一抹笑来,婉儿望着母亲的灵位,眼里尽是骄傲,“婉儿这一生,有最值得骄傲的两件事,那是别人得不到的幸福。一件是做了阿娘的女儿,一件是遇上了她。”
      上官婉儿扶着香案起身,摇晃的身子稳了稳,再眨了眨发酸的眼,仔细地拭去面上泪痕,缓步走向门口,轻轻用力,推开虚掩着的屋门。
      抬眼正望见不知何时就在门口候着的太平。
      婉儿迎着她清浅一笑:“候得如此有耐性,可真不像镇国公主。”
      “我知道你不愿被打扰。”太平答道,“外面张学士来了,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走,非说是受了修文馆学士们的委托,必定要见你一面。”
      婉儿笑笑:“那就去吧。”
      正欲动身,却被抢上来的太平一把扶住,挥退了宜都,镇国公主亲自扶着昭容去客厅。
      婉儿依然噙着笑,道:“张学士是受托而来的,你跟着倒让他有话不敢说了。”
      “我就那样可怕?”太平不信。
      “是可怕。”婉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连皇帝的使者都敢骂,圣人还真是没脾气,都不追究你。”
      “我不拦着,还不知道朝廷里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太平狡黠一笑,道,“你们要说什么悄悄话,就这样想避着我?”
      “修文馆馆主和学士说点悄悄话,不应该吗?”婉儿说得颇是无赖,呛得太平一时语塞。
      “我也是修文馆的人!”太平坚持道,“你们的诗会我可是积极得很,又是同你们吟诗作对,又是带着你们游我的别院。”
      婉儿抿唇微笑不语,修文馆啊……算得上是这些年艰难长夜中的一抹亮色,那些美丽的诗篇,一篇篇都载着美好的回忆,身为宰相的婉儿走得艰难,身为诗人的婉儿却是幸福的,那日登上彩楼,抛洒诗篇不过是一时兴起,却就此传为了大唐文坛的佳话。

      上官婉儿喜欢与修文馆的学士们谈话,那些或老成或热血的学士们,满腹的经纶是毋庸置疑的,是她一手建立起修文馆,又将这些人拔擢到身边,多少人径直从流放塞外到获得伴驾的荣光,唯有他们对她不是嫌恶,不是嫌她挡了路,不是必欲取而代之,而是怀着最深的倾慕。
      “昭容。”张说在客厅候了许久了,见婉儿在太平的搀扶下前来,本应激动的一声明显地消沉下去。
      “张学士久候了。”婉儿客气地伸手指了指那边设好的案席,“请坐吧。”
      张说便坐下,看到主位上太平没有要走的意思,公主十分不见外地挨着昭容坐下来,面上不免带了些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
      “张学士不必在意。”婉儿看出他的不自在,笑着化解尴尬,“公主总是为修文馆的诗会费心,多少也算是修文馆的人了。”
      “是。”张说看起来还是紧张得很,寒暄道,“修文馆的学士们都很挂念昭容,只是朝中诸务繁忙,苏相公想来探望昭容,却抽不开身,又担心来的人多了,平白教昭容费心,只好遣了仆这个闲人,代表众位学士来问昭容的安。”
      婉儿轻轻点头,道:“难为你们如此上心,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昭容……”张说再一次欲言又止,这回并不是看太平始终冷淡的脸色,而是观察到婉儿依然无力的姿态。两个半月过去,她还是坐不直身子,斜靠在凭几上,若非无力,修文馆主绝不会以如此姿态示人。过去她总是挺直背脊,从容面对扑面而来的风刃,未曾如此脆弱过。而今她就靠在那里,靠在张说看不见的太平偷偷在后面支撑起的手臂上,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却虚弱得仿佛伸手就会消失。
      于是在她饮鸩之后,修文馆在宫中谜一样的定位不再是什么问题了,学士们遭受韦后的趁机排挤也不是什么问题了,这些烦心的事,找不到出路的事,受了学士们嘱托的事,张说决定要全数埋在心底。
      “修文馆还好吗?”
      于是当婉儿带着祈盼这样问起时,张说可以咽下心中的沉重,笑着回答:“一切都好。”
      见婉儿若有所思地颔首,像是怕她细琢磨似的,张说又急忙解释道:“修文馆同往常没有两样,不仅议政,还不免要议论文事。这些日子是苏相公代昭容在主持,还多次交代仆要抓紧了,要赶在昭容还朝之前把前朝的诗文集子编好,待昭容回来,就能见证这一文坛盛事……啊,对了,为了完成昭容的嘱托,苏相公亲自主持了这一次拔擢,没有推迟学士的拣择,选进了几个新人,都想见昭容想得紧,仆拦了好一阵才勉强让仆代礼了……”
      张说不再说下去了,来这里本就不是来说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不忍说实情,那么说什么都是枉然,他不敢说祝钦明为了讨好皇后是如何五经扫地的,不敢说皇帝是如何戏弄大臣,只把修文馆当作宴饮侍从的,国库的金帛没有被批准用在前朝的集子上,却流进了长宁公主在闹市区构建的山池别院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难以启齿的文人屈辱,憋了满肚子的话,到了婉儿面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婉儿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她本不愿在修文馆学士面前露怯,却无奈今日在母亲的灵位前伤了心,神思劳损,听着张说的话,就靠着太平阖上了眼,从昏昏颓颓,到渐渐地睡沉,直到世间的善恶都与她无关。

      上官婉儿睡得很沉,连太平将她抱回榻上也不知道,直到夜色深沉,月光朦胧,侵浸面上的白,烛火摇曳,点染唇上的红。
      太平记得,那天她吐了好多血,从黑色到暗红,太医在高兴,说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证明毒素跟着出来了,勉强还可以护住她极脆弱的肺腑。可太平始终揪着一颗心,看满屋子的侍女来来去去,只是抱着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人,痴痴傻傻。
      两个半月过去,要在她的脸上看见血色仍是奢求,她脆弱得如白瓷一般,要人足够小心翼翼,生怕转眼就破碎了。烛火在她的唇上描摹,太平心里微微一动,倾身上前,想要替代那烛火,亲自替她点染唇上的红色。
      是偷偷的一吻,太平如此小心,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只把云层般的柔软给她,让那干涸的枯云变得湿润,再让那青白的天空覆上红霞。太平感到唇下的柔软微微一动,慌忙与她分开,却意外看见婉儿仍闭着眼,倔强地迎了上来。
      她在回应!
      胸中翻腾着狂喜的巨浪,反而使太平不知所措,她不知婉儿是否清醒,还是正沉入什么梦境里,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在回应!
      从不曾有这样真实的触感,从不曾有这样动人的回应,她是神的侍者,自然沾上了神的品性,于是当太平看她时,就总有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仿佛早已置身在追不上的彼岸。
      可现在,她在回应!
      太平疯狂地加深这个吻,直到看到婉儿的脸上泛起红晕,直到听见她皱着眉头逸出一声难过的呓语。
      “阿曌……”她含含糊糊地这样喊了一声,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旋即脸上绽出太平从未见过的那种笑容,“阿曌……别闹……”
      在太平的印象中,婉儿经常都是笑着的,但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不同,与带着些无奈的笑不同,此时的她笑得这样幸福,好像忘记了一切艰难险阻,只有最纯粹的快乐。
      太平觉得自己也中毒了,缓缓起身,背过婉儿,靠着软榻颓然跌坐下去,捂着心口的手越收越紧。
      “婉儿,婉儿,那时你也是这样痛的吗?”太平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唇上还残留着婉儿身上别人没有的梅花清气,那便是比鸩酒更狠的毒药,“小时候我总是任性,你就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劝我,我早就从师傅那里学过这句话,却不如你讲的耐听。可如今,你也知道独处的痛苦,却真的忍心让我也来品尝一次么?”
      太平强忍着眼中蓄了这好几天的泪,想起来,十三岁起就建立的情谊,这么多年了,两个人却都不愿在对方面前流泪,不愿共享泪水,却都知道彼此难言的苦楚。
      “婉儿,把命握在自己手里,这一生,你做到了。”太平依然背靠着软塌,堂堂的镇国公主坐在地上,眼里闪烁成一片,“生是你的选择,死也是你的选择,那是无人可以动摇的事情。我总说你倔,可像我们这样的人,谁又不是呢?死亡不是生命的陨落,而是生命最后的绽放,它是由生命造成的,不知生,焉知死?那时的你渴望生,与此时的你渴望死,原是一样的道理,都是因为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趟,想要完成最美的绽放。我知道,我不傻,我都知道……”
      “可是我舍不得,是我的灵魂在告诉我,我舍不得。当我看着你形销骨毁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醒来,我就会想,将来还会有一天,你真的不能再醒来,那时我要怎么办?你就当我是自私吧,我真的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可是……”太平喉头一哽,放开了捂住胸口的手,夜里清清冷冷的空气呼吸进胸膛,像刀子一样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疼得她颤抖起来,“可是我更不愿见你这样艰难地活着。”
      “我原以为,只要在朝政上帮衬着你,让你走得顺遂一点,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牵挂,可我错了,你爱她,不管艰难还是顺遂,你的归宿一定是属于她的。”太平停了好久,怅然说出来,心里的痛感倒渐渐消失了,“所以我不会再勉强你了,如果你觉得你的生命已经有了完整的意义,那么我不会再拦着你,不会再勉强你,如果真的有下次的话……”
      太平起身,回望一眼沉沉睡着的婉儿,替她掖了掖被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却被罗袖拂过,拂落榻边小案上随意放着的书卷。
      躬身拾起,是那天被她夺过的那卷《诗经》,书卷的主人没有再读下去,书签就夹在当时的那一页。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太平怔怔地盯着那一页,终于在一声啜泣后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将书卷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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