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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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无眠的夜，清醒得连思维都沉淀下来，不再乱飞。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渐渐看出屋里轮廓，哪里是桌，哪里是椅，哪里，又是身旁的他。
银色的月光照亮他熟睡的面孔，朦胧的光线下，他的睡颜像婴儿般纯净甜美。深刻的五官、瘦削的下颌、光洁的额头……我熟悉了他的样貌，深烙在心底，就算闭上眼，似乎也能清晰浮现。
然而还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他眼中那些深刻的悲哀，那眉毛扬起时那些飞扬跋扈的神采，还有他轻轻一笑，像春风拂面，温暖和煦，熨平往事里所有悲伤与挫折。
我忽然哭了，眼泪顺着鼻梁，滑落到枕间。这才发觉，唇边带着笑，眼角却已含泪。
……
有些缘份，注定了相守之后要分离，但我却看不透，分离过后是否还有重逢？生命太短暂，真正的幸福恍而即逝，死亡随时逼近，而明天永远都会如约而至。
佛陀迟早会离开妻儿去追寻世间的大道，宕桑旺波又怎会任由山民与拉藏汗的官兵冲突流血？一切因六世尊者而起，一切便只能到六世尊者而止。
夜还黑，天未亮，我悄悄起身，为他收拾好行囊。窗外有风声呼啸，屋里火苗偶尔噼啪。火光闪耀下，宕桑旺波的脸，像一尊没有忧愁的雕像……他说过：贪、嗔、痴、爱背后的真性，如蓝天般不惹一丝尘埃，就如眼下，他平静的神情，仿佛这世间从不增有过争斗、痛苦与挣扎。
“宕桑旺波~”我低低唤了一声，一滴泪，落在他的眼窝，但幸福与满足却从心底油然而升，说不清为了什么，面对这样的别离，我竟可以坦然。
……
第二日天未亮他轻轻走了，我闭着眼，感受他的临行前的目光，长久的注视着我，带着依恋，带着不舍，也带着鼓舞。
快午时，吉仁独自返家，他的脸上还有泪痕，却故作轻松道：“少爷下山，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我站在雪地里，冲远方笑了笑，祈祷一切平安顺利。
吉仁似乎害怕与我目光相触，急跑进屋里，末了，却又背对我道：“少爷说，他迟早会回来的。”
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会回来，只是迟早。
第三日清晨，天晴了，朝霞映在雪地上，反着淡红色的光。林间银装素裹，静谥无声，像一副山水画。我沿着小路，往溪流而去，积雪的路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
第三日黄昏，家中升起炊烟，我听见林间有急促的马蹄声，稍一怔忡，急奔直院外，风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它棕色的皮毛，闪闪泛着油光，一路独奔，至我身前，方扬蹄至步。
“主人，这，这是……”
它回来了，他便不能回来，迟早迟早，变作一场遥遥不及的期盼。我拍拍风的脊背，自言自语道：“他们现在才发现，真够笨的。”
吉仁还愣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我牵着风，走到后院，抓了一把干草料喂它，“他叫你回来的？”
风的嘴巴咀嚼着，鼻中喷着粗气，呼哧哧两声，像在答应你。
“他去拉萨了？”我又问，揣摸着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又都不敢深想。
风似乎累了，嚼了两把干草，站到一旁休息，它健壮的肌肉偶尔跳动，像我强压下担忧的内心，也时不时抽搐着，人在两地，心牵一处。
那天夜里，我闭上眼，火光的温暖映在脸上，像他的手掌，带着轻茧，拂过我的额间。我的心眼，安然的躺在那儿，看不见他，就看见了此刻的平安无碍。
第四日，近午时，我独自一人在溪边，坐在宕桑旺波常坐的那块圆石上，看积雪，慢慢融化，复归于水，流淌在山间。
化雪，比下雪还冷，空气骤然凝固了一般，呼出的气息变作一团白雾，久久不散，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我哈了哈冻僵的双手，起身欲走时，白雾后头，走过来一个人影，有些瘦弱，一瘸一拐，站在离我不远处，他停住了脚步，良久，不曾搭话。
我跃过小溪，走到他跟前，诺布的眼中，还带着些微的挣扎与痛苦。
“大雪封山，别让央金阿奶替你担心。”说了一句，从他身边走过，错身之际，诺布犹疑间开口，“你就是……吉祥天女？”
我笑了笑，却接不下去，目中迅速泪湿，仿佛真相一旦揭穿，心中唯一的奢望便沉入深海。又走了两步，诺布在身后道：“你不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尊者去了哪里？”
他问着，声音里又带出悲音。
回身，看着诺布眼中泛出的星星泪光，我突然变得柔软，心中的不忍让眼角越发酸楚，走上前，直看到他眸子深处，缓缓道：“诺布，你该学会坚强。”
诺布不答，强咬着下嘴唇，倔犟的表情又来了，不肯认输，不肯落泪，有时，也是一种软弱。
其实我何尝又曾坚强，不过是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过程。不得不，成为寻常人生最多的无奈。
让他说时，诺布反而沉默了，坐在火堆旁，我看见他的眸子，呆怔而空洞，火光在他眼中闪烁，良久，诺布只字未提。
“你倒是开口啊。”吉仁不由催促，“这样不哼不哈的算什么？”
火苗啪闪了一下，诺布轻应一声，末了又是沉默。
“风怎么回来了？”我拨了拨火塘里的木碳，烧得通红的火碳，溅出一连串火光。
“尊者，尊者被他们带走了，风，没人能驾驭风，它挣脱以后就不知所向……”诺布到底答了一句，抬眼瞧我，问道：“除了尊者，只有你能驾驭风吧？”
“谁说的？”我笑，世间的事，往往被传说传得面目全非，“吉仁也可以。”
“阿奶说，你是女菩萨。”诺布似乎没听见，兀自道：“山民都说你是女菩萨。”
“诺布，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从最开始奢望他只是下山一趟，黄昏就能返家……希望破灭之前，也清楚知道这不可能。
“拉藏汗的人，冲进庙里要毁尊者的唐卡，喇嘛和附近的百姓拦着，拦不住，他们开始打人，老的、少的、女的，全都不放过，所有人都在哭，堪布把唐卡藏在自己怀里，往外头冲，被一个士兵拦下了，一剑就刺在心窝上……”
说到这儿，吉仁咬牙，袖中的拳紧握着，脖子上青筋直跳。
我手中也一停，记忆里那些血腥的画面似乎与那天的情景重合了……
“住手！”宕桑旺波仿佛是突然出现的，他面目清冷，一地的血，映在他眸子里，像渡不尽的人世之苦。
领头的军官只是一愣，鼻中轻哧，一把，从缓缓倒地堪布怀中，抢过血污的唐卡。
“一副唐卡，让你们杀人？”宕桑旺波一掌推开了上前的士兵，走近前，拖住老堪布的身体，渐渐冷了，两眼依旧圆睁着，死难瞑目。
“一副唐卡，让你们拼死相护？”宕桑旺波互相对天大笑，笑里尽是嘲讽与悲悯之情。
矛盾的情绪，正是矛盾的人生。若说对错，究竟谁的心中又有正知正见？拉藏汗的官兵奉命行事，拼死相护的百姓却不明佛理。众生都在无明之中，已以这样的无明互相伤害。
“你是何人？”那军官问时，一把长剑已抵在宕桑旺波身后。
“大人，这位可是活菩萨啊，伤不得。”央金与一众百姓跪行上前，拜俯在地，替宕桑旺波求情，“活菩萨神力深广，万万不能伤害。”
“哦？活菩萨？”那军官嘻嘻笑了，用那脏污的唐卡，擦亮自己的配剑。“一个是转世活佛，一个是活菩萨。我今儿让你们做个选择，若要这唐卡，我就杀了他！”
一语即出，众人倒吸了口凉气，诺布抢在前道：“这怎么行？”
“好啊，既然不行，我就留下他的小命，毁了这唐卡！”
又是一阵哗然，不待众人反应，宕桑旺波猛然起身，回头，从那军官手里抢过唐卡，两手用力，唰一声，唐卡应声而裂，画中的自己，被撕成两半，宕桑旺波笑了，反问道：“这样，可满意否？”
百姓们一脸不可思议，倒是那军官，轻笑一声，扬眉道：“你也怕死？行，今儿就饶你一命。”说时，捡起地上的碎布，吆喝道：“我们走！”
“慢着。”宕桑旺波冷然接口，不顾众人惊诧，缓缓道：“有多少寺中供着此人的唐卡？”
“嗯？”军士语结，这才定睛打量宕桑旺波，但觉身前的少年，冷然、高贵，有凛架一切之势。
“活菩萨啊，六世尊者是我们藏域的太阳月亮，但凡有太阳升起的地方，都有他的唐卡，您怎么就……”
“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皆无。”宕桑旺波扯起嘴角，欲笑，却未笑成。“每一处有这唐卡之地，难免一场无妄之灾。这尊者，拜来何用？”
“你！”
大不敬的后头，往往都是透彻的了悟。宕桑旺波看向寺中众人，百姓们惶惶无所依的表情，还有士兵面面相觑的疑惑，每一样，都令人痛彻心扉——这就是人间呐，这才是真正的苦，胜过贫穷、疾病、衰老，甚至生死的苦，但众人都未察觉，无明，究竟带来怎样的命运。
“毁这唐卡有何用？不如，你带那假冒的尊者去领赏如何？”宕桑旺波突然挑眉一问，这边一脚踢开了因激动冲上前的诺布，高声喝道：“拜这唐卡何用？不如你们拜拜心中真的尊者！”
说来讽刺，同一个人，一边是假，一边是真，或许，真假真的仅仅是人心是非的分隔？
那军官犹疑着不敢轻举妄动，面前的宕桑旺波，突然站到高处，哗一下，脱去了外头的藏袍。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眼前的宕桑旺波，内着僧袍，黄里绛红的僧衣、年轻英俊的面孔，仿佛六世尊者从自己的唐卡里走出来，清冷的目光，看透了在场每一个懵懂的人心，直直穿过他们，仿佛回到神山圣湖之间，他又是那个俯瞰众生的转世活佛了……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