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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却巴之殇(上) ...

  •   阴暗、潮湿的水牢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原先,似乎坐在角度稍高处,看见小满,他跳了下来,趟过水,一阵阵哗啦声,几步,却巴已站在小满跟前,焦急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尊者呢?”

      一直以为可以永远幸福下去的,一直以为恋爱不过是场风花雪月而已。谁能预料这样无法挽回的结局呢?小满张大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却巴,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那样憔悴得不成人形,他的左眼肿了,颧骨高高耸起,本来明亮的眼睛被挤成一道细缝;他的身上全是伤,然而伤口没血,被脏水泡得发白溃烂,空气里那股陈腐的味道,不知是水里的,还是却巴身上的。

      “阿哥~”良久,小满伸出手,试图抚平那丑陋的青肿,手指停在半空中,再努力,也不忍心触碰。

      “小满!”却巴换了称谓,也迟疑抬起手,似乎仍不相信站在眼前的正是那个日夜牵挂,思念日深的女孩儿。

      “你不该来……”

      “第悉说,你的生死由你作主。”小满突然激动了,拉着却巴的手就往外走,哗啦啦带起一片水花,而身后,却是上了锁的铁栅栏。

      “小满~”却巴无声笑了,反握住小满的手,心一点点沉下去,但最深处却慢慢浮出一朵凄美的花,像一丝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原本因失去与苦思而饱受折磨的灵魂。“没想到,还能见你……真像,像梦一场。”

      都是梦一场该多好,让时光就停留在龙王潭,黑暗里,永远有他清亮的眼,像一盏灯一样,牵引着她的方向。

      “阿哥~”小满忍住泪,转身,拼命拉动着牢门,锈蚀的铁栏杆,吱哑吱哑的响,使尽全身力量,只能拉开一道缝,缝外,狱卒与僧兵同饮着一壶酒,谈笑着,云淡风清。

      “开门,开门呐~”她的声音已然嘶哑了,生死,仿佛只隔着这道铁栅栏。

      “噫?吉祥天女,不是你吵着要来的吗?”那狱卒涎着一副笑脸凑近,喷着酒气嬉耍道:“不是尊者,就是拉然巴格西,这样的事儿,凡人怕真做不到呢。”

      “滚!”却巴低喝了一声,一把将小满拉到身后,多少天来,第一次,从他平淡的脸上看见愤怒。

      外头的人并不纠缠,哈哈大笑着自坐到一旁去了,那笑声刺耳,一阵阵传到小满耳朵里,强压下的恐惧再次浮上心头,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被绝望侵蚀的心灵。

      “阿哥,你听我说,第悉会放了你的……”

      “小满~”却巴苦笑,不知如何安慰面前濒临崩溃的阿妹。

      “还有阿婶呢,如果你死了,她怎么办?”小满慌乱中从贴身处取出一个荷包,塞到却巴手里,“阿哥,小满反正不是这世的人,能遇见,已是奇迹。”

      “小满,你要说什么?”却巴有些怔忡,下意识张开手掌,接过那只还带着小满体温的荷包,雨那么大,荷包只湿了一角,那样精心的藏,就像藏起最贵重的宝藏,生怕被人发现。

      “如果,如果你还能见到他……”小满已然哽咽了,递过去的手再一次捏紧了那只荷包,仿佛不舍分离,“把这个给他。”

      “阿妹!”却巴重重唤了一声,情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我给?”

      “我是不得不杀,你是可杀可不杀。”小满哭着又不由的笑,只是那笑,在却巴眼里,凄凉得如同最后一朵将谢的荼蘼——此花谢后,便是苍凉的冬。

      “阿妹,尊者会有办法的,你要等他,一定!”

      “我等,若有来世,在来世里等,只怕罪太深,连轮回也不能。”

      “阿妹……”却巴还想说,牢外一阵脚步响,喝酒的狱卒与僧兵“咚咚”两声跪地了。小满扑到铁门前,只见一个大臣,一脚踹在那狱卒身上,骂道:“这死牢都成你们喝酒寻欢的地方了。”

      “大人饶命。”

      “大人,求您放却巴出去。”小满隔着牢门喊,话未完,已被却巴扯开,历声道:“我是有罪之身,情愿领罚。”

      牢外的人,忽然冷冷笑了几声,以帕掩鼻,走上前几步道:“第悉吩咐了,既然重情重义,二选一,你们自个儿选吧。”

      “嗯?什么二选一?”小满尚且糊涂,话问出口,身后的却巴,神色反而坦然——他早已料到,必定是这样的选择。

      “若如此,却巴愿领罪,但求第悉,饶了阿妹。”

      这是怎么回事儿?小满惊恐回头,却见却巴悲凄的脸居然绽放出一朵笑容,像草原上的格桑花,明媚得能照亮漆黑的牢狱。

      “不,不是这样的……”小满猛地拉住却巴的手,语无伦次,“你死了,阿婶怎么办?还有他呢?”

      牢外的大臣,鼻中轨哧,眼里,全是轻蔑,他想起第悉的话:让他们自己选择,反正,留下来那个也活不了……

      这些人当真单纯到以为可以保全谁吗?犯了这样的重罪,尊者甚至被铁棒喇嘛关押在西日光殿,连□□大师也深受牵连。而他们,当真以为可以逃脱?该说这是单纯?还是愚蠢?挖一个坑,果然如第悉所说——争着往里跳。

      “阿妹~”却巴将小满拉到角落处,放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比以往坚定,“你是汉人,尊者定有办法令你脱险,但此事,必须有人承担,否则第悉面上过不去……”

      “面子?比人命还大?”

      “不是面子,这是人世之法,伦常礼仪。”却巴淡淡笑了,双手,扶住小满的肩膀,“阿妈处,唯盼佛祖庇佑,只要你们远走高飞,藏域的山,能阻挡追兵的脚步,中原的富饶,能让你忘了这段往事。”

      “不,不会的,若能忘记,何必来此?”小满几乎喊了起来,牢外的人,皱了皱眉。

      “我可没空陪你们生离死别,拿去。”

      咣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撞在石壁上,“蹭”的起了一片花火。

      却巴一怔,上前往水里摸索。

      “阿哥,是什么?”光线太暗了,小满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瞧见却巴站直了身,极缓的,冲她展颜。

      “是什么?”她还在问,却巴已走至牢前,双手,握住了坚固的铁栅栏,“大人说话可当真?”
      沉寂,只有水牢里间或的水声。

      “却巴自认其罪当死,但阿妹之生死,悠关尊者所思所想,行差步错,或给藏域带来不可挽回之果。望大人转告第悉,佛有好生之德,人乃有情众生,若能宽恕,定能结出善果。”

      那人仍不答,只是转身朝外,一面仍抱怨道:“看紧了,若让尊者知道,不晓得要闹多大。”说时啧啧道:“去,这样的差事,谁爱干谁干。”

      骂骂咧咧走远了,徒留下面面相觑的狱卒与僧兵。

      “喂~”

      “两位大人,我今有几句话要对阿妹说,可否烦劳两位大人外间歇息?”却巴打断了他们,虽是恳请,语气却有不容拒绝的威义。小满突然间觉得,一夕之间,仿佛所有人都不同了。

      “我可跟你们说,这儿是死牢,没那么多时候给你们闲聊。”

      “就一柱香,香尽话完。”却巴说时嘴角竟微微上扬,见牢外二人面浮虚色,推拉着走远了,这才回身向小满道:“阿妹,城外的旷野,都绿了吧?”

      “嗯?”

      “风的脚程那样快,除了尊者,唯有你能骑乘。”他继续着仿佛无关的话题,目光,停留在小满身上,有不舍与眷恋,也有豁然与解脱。那样矛盾的表情,原来可以同时存在,小满有些困惑了,越发看不透人心的包容与复杂。

      “阿妹,这便是缘份,任谁都解不开,因为已经注定。”

      “阿哥~”

      “你听我说。”却巴走近前几步,迟疑的,双手握住小满的肩。冰凉脏污的水中,他的手心依然温暖,一如从前。

      “这不是谁能改变的事实,哪怕□□大师也不能预知未来的变数,但你们的宿缘一定很深,深到……”

      “深到短短数月?”小满苦笑,垂下眼睑,黑暗的牢狱里,有一滴泪,“嗒”一声摔进水中,碎成无数碎片,瞬间已融入起着微波的水狱。

      “不。”却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郑重道:“只要你愿意,绝不止数月。”

      我愿意?这话多么轻巧,就好象一切都可以由自己掌握,“阿哥,我从来不知道,爱,是会让人死的!”小满的话有气无力,说完这句,混身如脱力般,直直往水中坐下去。她真的不是勇敢,只是无从改变。

      “小满!”却巴几乎将小满抱在怀里,就如同那次接住即将摔倒的她,只是那时候,小满还有力气哭,而今天,仿佛所有希望都被抽离了,小满的眼神,空得没有一丝亮光。

      却巴没来由一阵心疼,终于,极缓的,将她拉入怀中。

      “第悉再大,究竟不是尊者。”他低声安慰着,小满柔软的头发湿透了,一缕缕握在手中,软软的,如绿苔般乖顺。

      “我们都选择了,这条路,不是第悉给的,是我们自己选的。”小满无限疲惫,靠在却巴肩头,眼皮半睁半阖,唇边,始终带着伤感的笑容。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尊者的错。”

      “谁错了?”

      “我们只不过败给了这权势交叠时的错综复杂,败给了造化弄人。”

      “终究是败。”

      ……

      却巴不接话,他也看不清未来,似乎已是黑暗一片,却怎么都感觉不到末日的来临——他的小满,他的阿妹,应该还有无数明媚的春天,直到老、直到终于能,安详的辞世。

      “生与死,都是苦。”他接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只手,悄悄握紧到怀中。

      “阿哥~”

      “你要给尊者的东西自己给。”却巴一面说,一面将刚才那只荷包塞进小满手中。全湿了,里头那根细细针越发咯手,好象急迫的想要表达什么。

      “阿哥~”小满想看,却巴猛地将小满抱紧,哗啦的水声里,似乎有“噗”的一声,不明显,再听,又只剩下水流淌过。

      “阿哥,阿婶还等你回去呢。”

      “嗯。”却巴笑,缓缓道:“就要回去了。”

      “第悉会饶了阿哥的……”

      ……

      “宕,宕桑旺波他……”

      小满兀自说着说着,话将尽了,却巴抱着她的手慢慢滑了下来。

      “阿哥……”小满试着扶起,谁知身子才动,却巴失了依托,整个人,似瘫了一般,就这么滑到水里。

      “阿哥!”小满但觉眼前漆黑,心中极怕,使劲儿扶直却巴,赫然见一把匕首,直直刺在却巴心脏上,深不见刃,但那精雕细啄的刀柄,小满认得,是却巴送给她的那把结刺……

      空气里,渐渐浮出一股血腥,扩散开来,弥漫在充斥着水锈味儿的地牢。

      瞳孔像心脏,猛地收缩。小满的血液,仿佛也随之流尽。良久,只听见“啊”的一声尖叫,冲破了长空,刺穿了重重厚墙,绝望,在布达拉宫上空回响。

      死牢中的人,全都摒息,就好象刹时已到地狱。

      西日光殿内,供奉于佛祖像前的酥油灯,被风一吹,闪烁着,终于灭了,一阵黑暗,仓央嘉措闭目,太阳穴处突突乱跳,微垂的眼角无泪,却浮现出丝丝悲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却巴之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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