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决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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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宫后的龙王潭，是六世尊者修建的私人行园。平日若无特别事宜，这里总是很冷清，除了守园的奴隶，唯有一池碧水、几株老树，并两、三座藏式碉楼点缀其间，连雀鸟也比别处安静。
今夜却不同，灯火通明的龙王潭，连星辰都黯淡了，宫里的喇嘛守在各处关隘，碉楼里的灯光彻夜明亮，小小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人的侧影，长久立在那儿，挺拔的身姿，袒露的右臂，还有……光滑的脑门。
仓央嘉措等了一夜，不，他不仅仅是在等，内心的焦着与思虑，时刻困扰着他，眼前的路总是大雾迷漫，无数的分叉口指向不同的方向与未来，活佛的身份束缚着内心真实的感受，他闭上双眼，试图打开自己的心眼，茫然四顾，却只有人世间一张张不同的人脸——贵族、僧侣、百姓、奴隶……不同的脸背后，却都藏着相同的欲望、情感与希望。就象天空被不同的云彩笼罩，拨开那些薄厚不一的云层，天还是那样湛蓝、明亮，没有区别。
夜静了，这是自入拉萨被正式册封活佛以来第一次在布达拉宫以外的地方过夜，然而并没人来寻找他，甚至第悉也未曾派铁棒喇嘛相随。时光似乎稍稍停下了脚步，给所有人思考的余地和可能。
从昨夜开始持续近整天的超渡法会刚刚过去几个时辰，但回思起来，却遥远得如同另一重人生。仓央嘉措还清楚的记得大昭寺内，喇嘛们齐声念诵《中阴闻道得渡》，而那些经文，在他脑中浮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每一个亡灵都需要一个出口安身，每一个生魂同样需要一条道路行走。这世上，不是走错了，就是走对了却不能始终，真正能达到终点的人能有多少？
就连自己，也开了杀戒，在千均一发那一刻，连想都没想，就挽弓送箭，为救一人，杀了另一人……生命的存在，似乎无时无刻都在伤害，而救赎与罪恶的界线模糊不清，并非想像中那样泾渭分明。
仓央嘉措微微摇头，平静的脸，突然有些漠漠的悲悯。也许是为了小满，也许是为了无数枉死的孤魂，也许是为了自己？连他本人都分不太清楚，原来，此刻，众生，不过是他一人。
宫里的藏医来了又走，身边的侍僧忙忙碌碌，窗前的月亮升高又下沉……万物皆变中，唯有他，还有床上昏迷的小满似乎恒定在那儿，彼此等待着一个转折、一个选择。其实，不是谁选了谁，只是兜兜转转，世人，总逃不了要和自己的命运相遇，活佛也不能例外。
夜已很深了，整座拉萨城已沉入梦乡，仓央嘉措眼睑低垂，俯视龙王潭，所有人都尽收眼底，包括顺小径弯延走至楼下的却巴。他不同往日的恭敬，哪怕夜黑，依然能体察他的迟疑，已至潭内，却依然带着犹豫，站在自己视线的最底处，身上的僧袍，被夜风撩得很高。
“你来了～”他淡淡开口，仍背对着屋门，却仿佛看见却巴复杂的神情，压抑着痛苦与挣扎。
“小满没事。”这该是头一次，仓央嘉措主动向却巴解释什么，然而不是心虚，只是，他需要一个谋者，不但为小满，也为自己。
乍听此言，却巴鼻翼处微微鼓动，紧接道：“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她只是凡人，不是……不是活佛。”
不是活佛？仓央嘉措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轻笑，“这么说，倒是我害了她。”
“却巴没有这意思，但……”却巴急着想撇清，两条浓眉纠结在一处，既不知如何才能保护小满，又不知如何才能规劝年轻的尊者。“尊者，第悉已请□□上师移驾布达拉宫，为您授比丘戒律。”
“却巴～”仓央嘉措打断却巴，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你从前说，即便是拉然巴格西也有还俗的自由？”
却巴一愣，怔忡间不知如何回答。然而无数的夜晚，他也曾为这个问题冥思苦想，却怎么也解不开心中的结——既眷恋凡尘，又不曾抛却出家身份。
仓央嘉措笑了笑，长叹道：“看来‘善知识’者未必善知识，而活佛，也并非……”
话音未落，却巴急道：“尊者，生而为人，本就为贪嗔痴所障，欲念无穷，引人走向深渊。但修行能使人摒除世间一切魔障，无论是谁，皆可成佛，不是吗？”
仓央嘉措微颌首，却又摇头道：“修行可使人远离迷障，是否能让人远离人世纷杂相扰？”
“尊者～”
“你不还俗，是因为你已经学会全盘接受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好是坏。”仓央嘉措直视着却巴，后者的眼眸中有些困惑，思量道：“命运，除了接受，还能如何？”
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包括小满，也包括曾经的自己——高高在上，万人敬仰，出生即注定是藏域的活佛，出生就注定不能有凡人的感情。生活的全部只有修行，刻板的，游离人世之外，做一尊人间的佛。
“个人所造之业，成就个人的命途不同。命运，应当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除了安然接受、虔心向善，谁告诉你不可以尝试改变？不可以殊死一搏？”
“尊者，那些都是幻相……”却巴抢着说，他不敢面对这些话语，仿佛仅仅是听见，已经是背叛。“执着只会让人沉溺于苦海，永无解脱之时。”
“修行本身就是执着！”仓央嘉措低喝一声，眉目倒竖，怒道：“所谓解脱，也不过是执着而已。你相信无心无欲既可解脱，疏不知到最后，引领你走向善道的正是你的本性，是你执着的那一丝丝念头。同样，也是这样的执着让你投生恶道。”
“尊者，您究竟想要做什么？”却巴问得绝望，双膝微微弯曲，几乎就要跪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用手撑着一旁的矮柜，就这么站在那儿，直视仓央嘉措。“无论尊者作何想？您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尊者有多大神通，小满却未必在活佛保佑之下。”
“身份改变不了？”仓央嘉措喃喃低语，眸中，浮现一丝嘲讽，“却巴，在第悉找到我以前，我也不过是门隅地方的一个普通男孩儿罢了，甚至连三餐也吃不饱。”
“尊者～”
“世事无常，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然而轮回呢？轮回让您变作转世尊者，起码在此生此世，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是否对错都是妄念。既然第悉能找到我，也一定有人能否定我。”仓央嘉措一字一句，好象惊雷，惊得却巴目瞪口呆，且不论那些深奥的佛理知识，但听这话，尊者分明有意，有意……不待细想，“咚”的一声，却巴跪倒在地，颤声道：“藏域不可无佛，况且格鲁派刚刚步入盛途，尊者何忍让上世尊者心愿化为乌有。”
“盛极当衰，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却巴，你当知道修行应当存在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修行不应该成为生活的唯一，那样的牵强，本身就有背佛祖教诲。”
“这是大罪，在尊者您，更是无法想像的大罪。”
“我们每个人都有罪，幸好，垢染是表面的，心的本性依然澄明。”仓央嘉措步步紧逼，他没说出心中的计划，但屋中的两个人，都知道延着这想法再往前跨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小满呢？尊者可想过小满的处境？这次她有幸逃脱，以后呢？她会成为藏民心中的罪人。”却巴猛然抬头，却瞧见仓央嘉措的神情慢慢柔和了，在这样沉寂的夜晚，他的脸，好象一朵缓缓盛开的金莲，借着酥油灯闪烁的火光，似乎有无尽的爱意渐生渐浓。
“既遇上，必不相负。”
“如此便负如来？”
“愿得两全法，如来与卿俱不负！”仓央嘉措说时点头，盘腿仍坐于椅中，唇角上扬，竟笑了，“负心，即负卿；负心，即负如来。却巴，你好生想想，究竟是什么阻碍人间情爱？是如来？还是这些清规戒律？”
却巴呆怔当场，竟无言语相驳。心下又惧又敬，却说不出半句，只听仓央嘉措继续道：“有立必有废，西藏，毕竟在大清治下。”
“尊者可否想过第悉？无论他做什么，一心只念尊者能有所成就，那怕编辑医典，也将此功记在尊者名下。”
却巴犹豫了，他知道仓央嘉措的决心，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何况自从被册封了拉然巴格西，跟随第悉编撰医典，那个不苟言笑的摄政王，脸上只有严厉与冷酷，但他做的一切，说到底，也不过为了藏域，为了藏人能在这方土地自由的生活。“拉藏汗之势日强，上世尊者心愿必将付诸东流。届时，佛不成佛，人不为人，西藏，将再次沦为权势交叠的牺牲品。这么做，岂非称了拉藏汗之意。”
说及此，仓央嘉措的额头轻皱，酥油灯跳了一下，映在他的脸上，明暗间，将一切情绪掩埋。“人人都说我执着，说到底，究竟脱不了这些权势争斗。”
……
二人正相持，未曾留意这屋子有个套间，暗门正藏在立柜后头的竹帘下，竹帘里，有一双眼睛，隔着疏密相间的竹帘，小满看见却巴背对着她，正和六世尊者相谈。
心，仿佛沉入冰冷的深海，茫茫的找不到任何依托。她好象听明白了，但脑中木然，半晌，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尊者，望您三思后行，这里头牵连太大，大皇帝或有废除尊者之权，但我们又到哪儿去找另一名转世尊者？莫说第悉数十年苦心经营化为乌有，便是藏域上下数万计藏民，又当作何想？”却巴俯身磕头，小满望出去，六世尊者露出一个背影——孤独的，却又透着坚定。
她如何不认得？那身影，早就刻在她心上了，只是眼前，熟悉的人，换了装束，绛紫色的袈裟披在身上，光滑的脑门，早已去尽三千烦恼丝。
“我若应你，便是应允做一枚棋子；我若应你，便是应允身卷这官场沉浮，权力相争；我若应你，便是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血流成河，有这许多杀戳，谈什么普渡众生？”
“尊者，小满，小满她……”
“我若应你，便是将小满逼向绝路，试问，谁会放过一个与转世尊者相恋的少女？”仓央嘉措一字字反诘，缓缓，转过身来。
先是他的眉角，微微下沉的，眉骨处稍稍挑起；然后是他的挺直的鼻梁的，鼻尖微聚，仿若悬胆……小满呆站在帘后，身上只着一件单衣，然后她忘了冷，甚至忘了刚刚从昏迷中清醒，只是张开嘴，“啊”的那声惊呼被憋在噪子眼，变作一声低沉谓叹。极轻的一声叹息罢了，仓央嘉措整个人一怔，眼角即往这边扫来。
他们的目光，隔着那层竹帘相遇。他还是他，却换了装束，换了身份；她也还是她，却仿佛被人呃住喉头，无法呼吸。
“小满～”仓央嘉措急唤道：“我……”
“啪～”的一声闷响，小满朝后连退数步，猛的关上帘后的暗门，他的样子，在她眼前，一点点闭阖。就像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拼命跑，拼命想要醒来，一面被梦点点浸蚀了，一面反复告诉自己——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决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