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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顿节 ...

  •   公元1700年,藏历铁龙年,是年六月底,雪顿节前夕,韶华与旺姆大婶坐在灯下发呆。昏暗的油灯时不时闪一下,间或的噼叭一声,韶华笑道:“蜡烛开花了,却巴阿哥归期不远。”

      不过是句玩话,安慰面前思儿心切的旺姆大婶,却见旺姆笑而摇头,挑亮灯火,叹道:“从前不能回来,是因为小,师傅们管得严;好容易今年捎了信要回来,偏又是正置雅勒(西藏格鲁派僧人每年藏历四至六月不许出寺,又称坐夏),庙里的喇嘛夏日安居,都不许出门。这眼看着六月也快结束了,又是雪顿节,宫里杂务必多,他又如何能开遛得了?这么算下来,竟要等入秋了。”

      韶华还记得去年的雪顿节,拉萨西郊的哲蚌寺周围,一夜间扎起了各色帐篷,远道而来朝拜的藏民穿着节日盛装,载歌载舞,赏藏戏、品酸奶,等待着晒佛仪式的开始,也期盼着能一睹活佛真颜。

      去年的雪顿节不见得特别隆重,但因为韶华初见,颇为稀奇——天还没亮,许多不远万里长途跋涉而至的藏民,聚集在根培乌孜山下的哲蚌寺前,虔诚的行着跪拜之礼,发辫散乱了,膝盖与手掌破了,满面风尘,脏污不堪,然而眼神却那样澄澈简单,令人无端心痛。

      韶华挤在人群里,有些震动。曙光初露,远处凝重的法号声吹响,巨岩天成的晒佛台上,那幅用五色丝绸织就的巨大释迦牟尼佛像唐卡被徐徐放下、展开,刹那间,整个雪域的光芒似乎都集中在画中的佛像上。沐浴着清晨第一缕阳光,沸腾的人群瞬间归于寂静,世间唯有佛像庄严威仪,却又慈悲宽怀,仿佛俯视着众生,接受他们顶礼膜拜,聆听他们祈祷祝福。

      韶华也被笼罩在佛祖祥和的笑容里,不自觉双手合十,心里却是一片空茫的喜悦,仿佛此时,一切的欲念与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人心光芒,在这一刻,众生平等。

      旺姆大婶及目远眺,除了观佛,她奢望能看见却巴,这当然也是为人父母的痴心,韶华却有些羡慕,因为想起自己的父母,母亲是长年的争吵与漫骂,父亲是无尽的叹息与自悲自怜……她几乎从没学会如何正常的与家人相处,总是故作冷漠的,将自己保护起来。

      却巴当然看不见,连高高在上的活佛也不能看清楚。韶华只依稀望见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被簇拥着端坐于高处,黄色的鸡冠佛帽、华丽的袈裟佛座……离韶华太远,离这许多的藏民也太远,但当他出现,人们纷纷跪涌朝同一个方向,竞相上前期盼活佛摸顶赐福。韶华耳边尽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人群再一次激动起来,整个高原沐浴在晴好的阳光下,所有藏民的脸上都写着兴奋与狂喜,甚至于至喜流泪……韶华从没想过,欢乐可以这样毫无节制,层层高涨起来,如浪,几乎将人淹没。

      “韶华,明天你去不?”回忆中,旺姆大婶问道,末了又自犹豫:“晒佛不能不去,就是又怕却巴回来……”她有些迟疑,明知不太可能,又怕错过儿子的归期,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继续道:“或者~”

      “阿婶去吧,我在家守着。”韶华接过话头,微笑道:“我去就是看热闹,又看不出门道。阿婶还要去朝拜呢,听说今年的藏戏班子也来得不少,我也听不懂,不如待在家里清静。”

      “那~”微一沉吟,旺姆大婶随即笑了,露出雪白健康的牙齿,不客气道:“这样最好,你若爱吃什么,我替你带回来。”

      “酸奶~”韶华笑着嚷嚷,引得旺姆大婶摇头道:“家里做的不好吃?外头的就要香些?”

      话虽如此,她起身朝里屋去了,留下一句,“明天保准让你喝个饱。”

      韶华坐在油灯下恍惚的笑,迷离间,又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她也是庄生,只是夜夜梦蝶,而且这只蝶修练成人,更加迷惑心智。茫茫看出去,那碉楼内精美的装饰图案,就是韶华飞舞的花丛,慢慢的,又变成一张网,结着凝露,等待猎物被缠。

      有时,韶华甚至觉得,与旺姆大婶生活在一起的这个简单少女,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境,心甘情愿身陷这样的纠缠与模糊,也只是为了他们眼中纯粹的善良与虔诚,一直是韶华认为的——理所当然的世界。

      也不记得什么时辰睡下的,生活一简单,很多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第二天,当韶华迷迷糊糊睁眼,从窗户射入的阳光还不太强烈,微微的一点,带着黎明的温暖,柔柔将人唤醒。

      起得不晚,整条街却寂寂无声,推门看出去,街道蜿蜒的曲线在眼底伸展,家家户户的五色幡在清晨的微风里摇晃,如同欲海的浪波,轻柔,却始终如一。静,几乎能听见风声轻柔带过,拂面,扬起发丝,空气里有清甜的淡香。

      韶华深深吸了口气,肆无忌惮在街边伸懒腰,左右扭动,活络筋骨。整个拉萨城几乎都空了,连八十多岁的老阿奶都会拄着拐杖去朝拜哲蚌寺的巨幅唐卡,留下一个空城,仿佛只为韶华而设。
      柔和的清晨的光照在佛祖身上,也照在韶华眼里,她的面容渐渐舒展开来,如同一朵慢慢打开的花苞,周身沐浴在风与阳光当中,被雕琢成金银镶边的雕像,活了过来,美丽脱俗。

      侧耳细听,似乎能听见那幅巨大的唐卡哗啦哗啦被放下展开的声音,还有藏民们叩拜时衣角在悉悉索索。其实何至于此?隔着二十里地呢,就算听见,也不过是风穿集市的呼呼声,还有韶华自己的呼吸,安静的,却又悠长——在这么一个特殊的节日,连心中茫然无依的韶华,也可以如拉萨城般祥和。

      不知怎么,韶华突然想起那首歌:

      白色,陌生的街
      凛冽的风,模糊了一切
      ……

      虽然情绪完全不对,她还是开始哼唱,断断续续,与那曲调倒甚相符。想她初来时……初来时什么样儿?她竟不记得,一觉醒来,她就变成300年前的韶华,被旺姆大婶收留了;再睡一觉,她又是自闭忧郁的韶华,为文理分班伤透了脑筋。

      庄生一夜梦蝶,已至分不清彼我。何况韶华,夜夜穿梭,就如同世间有两个自己,有时感受这一个,有时感受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没有将韶华撕裂,反而让她无法发泄的情绪终于还有出口可逃。

      大门敝开着,韶华坐在门后看门框里那一方蓝天,渐渐深了、透明了,偶有几丝云,白得发青。这情景也存在于另一个韶华身上,只是没那些鸽子笼隔着,天空是完整的一片,她的视线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不断的,没有终点。

      再往下看,就是翻飞的五色幡,白、蓝、红……眯着眼,闻着酒肆里的酒香,很快,便有些醉意。继续往下看,是街道的另一头,不长的街,冷清清的没人,韶华兴奋得几乎想叫出来,末了,也只变成一味的傻笑。再往下呢?她的目光顺着思维又低了些,恍惚一个人影……人影?韶华心里一凛,定睛瞧过去,那不是影,就是人!

      静静的,站在五米开外,含笑看着她。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不知为何,却有些看不清,许是逆光?!

      不及细想,她连忙从座中跳起,抬手遮阳,他一步步走近,端得高大,身材欣长,带笑,眼眸深处却如深潭般冷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雪顿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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