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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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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六年初春,桃花含羞,杨枝未展,万物正悄然待醒。
蜀郡人松下厚重冬衣,渐脱一身倦懒,三三两两踩着几曲歌调撑舟缓行。其间有人稍一抬眼,便能见山上小道缓缓行下一小队少年人。
其实那几个身着浅蓝色衣衫的也不尽是少年,队尾跟着的其实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姑娘,几里山路下来,已是面色浮红,越跑到后面,越是吃力,呼吸声渐粗,慢慢成了喘。
前方几个少年人许是知道她吃力了,便不动声色地又降了速。
谁知前方林间忽地窜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手上握着根长棍,一横过来,就荡来一阵劲风。
为首的徐青衡顿下步来,不太敢正色看面前的人,只恭敬地唤道:“爹。”
“这脚程,跑到日落也跑不完。”
在半路上守了小半个时辰的徐赋身形挺如苍松,话里也是一阵板正气。
队尾的徐青慈吐吐舌头,嘀咕道:“饭都没吃,哪有力气跑。”
排在她前面的三师兄心下一抖,赶紧侧身朝她努努嘴。
徐赋年纪大了,但耳力一点也没退,只拿棍子敲敲地,沉声道:“那就吃了饭继续跑。”
徐青慈知道徐赋不开玩笑,得了能吃饭的应许,非常欢喜地准备奔往山下饭堂。
但是她正迈开半步腿,袖间东西上的一个“小玩意儿”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徐青慈正想用脚将那东西不动声色地踢开,可徐赋的眼比她的脚快。
只见他一拧眉头,青慈只好将那掉在地上的铁片拾了起来,乖乖上交。
那铁片削得挺薄,色泽倒还算亮,一瞧估计是新磨出来的。
徐赋接过那小铁片,眉头皱得更重了。
“拿出来。”
他手中的棍子又再次重重点地。
徐青慈抿着嘴,一手缩进袖口里,从袖间取下一套精致的袖箭。
那铜片正是从那袖箭上脱下来的。怪只怪,这玩意儿她才做好,没使过。看来零件还是不牢固,得翻盘重来。
“还有呢?”
徐青慈蹲下身子,又取下绑在腿上的“沙袋”。
沙袋早被换了芯,每个分层里装着的是不同的银针和毒粉。
料是徐青衡等一众师兄弟早有预料,也没想到徐青慈胆子这般大,眼皮不约而同都狂跳了几下。
但徐青慈肚子只憋着股委屈,有种缴器纳械,丢盔弃甲的挫败感。
“还有!”
徐赋没有了耐心,瞬步移到徐青慈跟前,抽走了她头上的那根小玉簪。
徐赋轻折那玉簪,簪子没有一分为二,反倒是在一阵不太明朗的“突突”声之后,变为了一个爪形物事。
要说前两样东西,徐青慈觉得上交了也就算了,可这玉簪子看起来最小,其上的门道却耗费了她大半年心血,所以她心疼得紧。
可这时她也只能微红着眼,说不出什么来。
徐赋此时的眉头却没皱得那般紧了,但众子弟只当是暴风雨前莫大的平静,全屏着气,等着他的发落。
“爹,阿慈她……”徐青衡终是立不住,正欲“亡羊补牢”一番,徐赋却摆了摆手。
“吃完饭,继续跑剩下的。”
徐赋收好了已经成了爪的玉簪,抛下这一句,便拎着棍子走了。
众师兄弟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呆住了。
“愣着干嘛,吃饭呀。”
徐青慈眨眨眼睛,把泪花子憋回去,拍拍裙摆上的细灰,想好了要先吃两笼酱香包子。
——
翌日日上三竿之时,徐青慈边打着哈欠,边下了山头,对着后山清月亭前的一面石碑面壁。
碑上刻着的是篇歌功颂德的碑文,无非是平沙英才,高山远志,功成遗德云云的套话。石碑上虽然不吝赞词了大半天,但是却是一个名字都没提。
不过这蜀郡方圆十里名为平沙坡的地界上,的确出过一个草莽英雄,也出过一个千古罪人。
这草莽英雄,据说是当年逆臣谋反,四地起义时,号召着百条汉子声势浩荡地离了平沙坡的头子,两年内人马就扩充至万数,还像模像样地设有军师谋士,封有大将小将,绝对是当时不可忽视的一股骁勇之力,只可惜最终还是没能称霸一方,就于郢关兵败,死无全尸。
这碑文上没刻英雄的名字,不是因为闹出那么大动静的英雄不留名,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太土,不知是阿土还是大柱。
平沙坡上的人,只道这人姓“常”。
而这千古罪人,则是让平沙坡险些都受了牵连的人。
这人投奔了当时造反的何贼大军营下,将何贼自立为王的临阳城打造为了一座坚不可摧的机关城,以守代攻,三年内灭掉了近二十万邺都铁甲虎贲军。
那时,临阳城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吞魂城。
即便十多年过去,“吞魂城”这个名字,仍叫人闻风丧胆。
而那让临阳城成就了此“威名”的人,精通机关之术,则必然出自平沙坡的天枢门。
后来何贼称帝不过两年便命赴黄泉,巧的是几个儿子要么无心帝位,要么是扶不起的阿斗,都不是当皇帝的料。
旧部新臣明争暗斗,很快就土崩瓦解,不攻自破。
连着几年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梁氏血脉重掌大权,高官出行的马还找不到四匹一样的,第一件事不是休养生息,也不是灭了何氏子孙,而是将天枢门中门弟子都铲了个干净,一粒草种子都没留下。
徐青慈一面回想着平沙坡的乡人们絮絮叨叨的所谓天下往事,一面觉得这些事其实都很没有道理。
譬如,那机关城让梁氏太子触了霉头,他登上帝位时就要让机关都永不见天日。
杀了那为首之人也就罢了,机关又有什么错?
这样一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去责怪那个建了个机关城的人,还是那梁氏皇帝。
可若没有这些事情,她也不会在这里挨罚。
徐门世代归属天枢门下,是条不起眼的分支,天枢门一倒,徐门更加单薄无依,门内子弟人数也渐渐缩水,还只修些平平无奇的剑法。
当年叱咤风云的机关术,溺死在了铁锅沸水里,烂成了稀粥,被这蜀郡平沙高山层层掩遮,再不见天日。
她不过偷偷弄了些小玩意出来,又在从前天枢门弟子考校的地方溜达了那么一下,徐赋就罚她连着师兄们跑山,又罚她面碑思过。
徐青慈有点难过,但是想到锅,她就饿了。
这怨不得她,因为的确有股饭香飘了过来。
“阿慈。”
有人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
“饿了吧,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突然蹦出来的徐青衡身上还沾着几片竹叶,许是抄了条小道过来。
“哥,还是你最好!”
徐青慈赶紧扑向饭盒,边掀盖边道:“蒜泥土豆,烤鸡!粉蒸排骨!莲蓉包!”
她立马动作麻利地吃了起来,徐青衡在一旁笑,拿水壶倒水,叫她吃慢点。
“阿慈,可千万别去闯那鬼门。”
“我知道了。”
徐青慈听徐青衡念叨这句话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她一个人误闯了那平沙坡武门弟子都闻之色变的鬼门十八关,差点儿没了小命。
所以前几日她在那附近晃的时候,又把大舅徐赋和表兄徐青衡吓了个半死。
这件事更没敢让她舅娘林湘娘知道。
不过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她三年前就不是误闯,三年后更是真心诚意地想要闯尽那“鬼门关”。
徐青慈不是不惜命,也不是故意同徐赋对着干,只是那个地方就是有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她自小晚上就喜欢摸着孤灯看着偷藏起来的机关暗器等术集,但都是些残破的抄本。
之后她就半遵半猜地自己动手捣鼓,这些年来弄出了不少的大玩意儿小玩意儿。
直到三年前被徐赋发现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她只是藏了一箱玩物。
现如今,徐门上下都觉得她是有重蹈覆辙的架势。
但是徐青慈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
她想要的机关术集就藏在鬼门之中,为着那东西,这三年她已然做足了准备——虽然这准备可能还没太完善。
关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徐青慈现在一堆宝贝似的杂书里,就有以前在徐门破寨里意外拾到的鬼门行阵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头会有这样的图,但她就着兴趣,将那机关行阵图背得滚瓜烂熟。这些时日临睡前,她都在脑子里回想。
——
徐青衡不知道徐青慈心头的怪点子,只当她吃得香了,答应好了,听话了。
“你慢慢吃,别噎着。”徐青衡递来一张干净的帕子,“没人跟你抢。”
徐青慈有一搭没一搭地点了头,又听徐青衡唠叨了一堆有的没的。
徐青衡等徐青慈吃了个干净才一层层收好了食盒。
徐青慈罚站此时也差不多到了时候,她便同徐青衡一道从原路回去。
平日里罚站,那都是有群黑不溜秋的苍灵鸟守着,没站够时辰就会被这机灵的鸟啄。
可今日徐赋不知是太忙还是怎的,也没放苍灵鸟,不然徐青慈可没那么容易偷吃又早退。
徐青衡本是偷跑下来,耽搁了读书的时间,回去立马温书去了。徐青慈不爱看书,便躲回了自己的屋子里钻研一泼藏在衣橱底下的破铜烂铁。
一套袖箭跟改良后的沙袋都被徐赋给没收了,徐青慈只好重新做一遍。
一捣鼓起这些东西,徐青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管到了什么时辰。
熬到半宿,徐青慈才觉得有些疲累,握着枚铜片就不小心就趴在案头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有人替她搭了件外衣。
徐青慈蹭蹭鼻子,又把自己新做的沙袋抱得紧了些。
一脚迈出门的徐赋回望了徐青慈一眼,又沉沉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