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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   番外一

      深秋的一天,庄漪萌一个人寂寞地吃完了外卖,收拾好盒子放入垃圾袋。她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推开门,然后瞧见熟悉的人又一次坐在楼道口。
      她在心里一叹,明白他又故技重施了。
      开门的瞬间,邹洲已敏捷地转过头来,哀怨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在欲说还休的二十秒过去后,他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萌萌”。
      庄漪萌手里攥着垃圾袋,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后选择绕过他下楼。
      邹洲本想说什么,但见她一脸无视自己的模样,只好把刚要吐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
      庄漪萌倒完垃圾回来见邹洲还坐在那儿,似乎一步也没挪开。等她走上楼,垂眸看他一眼,他双手不停拽着斜挎包的背带,那紧张拘谨的样子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怜,有一瞬间,她觉得他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动物。
      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装可怜,但不忍点破,于是问:“你又丢钥匙了?”
      邹洲赶紧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借住在我这里一晚?”庄漪萌猜到他的借口应该是这样。
      邹洲连连点头。
      邹洲的眼睛很明亮,任何人与他对视时间长了都会有一种心有不忍的情感出来,何况是庄漪萌。
      庄漪萌一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心软,一边冷静地说:“邹洲,我们已经分手了,再继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
      邹洲却表情执着,语气坚定:“萌萌,我没同意和你分手。”
      “该说的我都和你说过了,我们完全不合适。”
      “反正我不接受被甩。”
      “那就当是你甩了我,行吗?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这样说好了。”
      “我怎么可能甩了你?这种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谎言,我绝对不会拿去骗别人的。”邹洲一脸实诚,并趁机悄悄伸手去碰了碰庄漪萌的手背,“萌萌,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庄漪萌任由他的手从触碰她的手背到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

      邹洲最终被允许进屋了,庄漪萌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被子丢到沙发上,意思是让他今晚依旧睡在她的沙发上。
      邹洲正蹲在角落玩手机游戏,听到动静,立刻点了暂停,放下手机,站起来去帮忙一起铺被子。
      铺好了被子,庄漪萌又去找出了一只未拆封的牙刷搁在自己的水杯旁,无声地提醒他睡前别忘刷牙。她做完这一切就去洗澡了,没多搭理他。
      等她洗完澡换上睡衣,回房躺上床,顺手拿过床头上搁着的一本侦探小说,翻开有折角的一页接着阅读。她读了几分钟觉得房间的灯光太亮了,眼睛有些酸涩,于是关了主灯,打开床头小灯。
      邹洲推门进来时看见这样一幕:穿着紫色纯棉睡衣的庄漪萌正在阅读,床头灯温馨的暖光映照在她脸上,削弱了她五官的明艳度,增加了她柔美的气质。
      邹洲看得痴迷,心咚咚跳起来,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待她的目光从书上移到他脸上,他才想起为何来找她,赶紧说:“我肚子饿了,想吃方便面,可以吗?”
      “你自己去煮吧。”庄漪萌说。
      “但你煮的比较好吃。”邹洲厚颜地说,“我真的很想吃你煮的方便面。”
      庄漪萌蹙眉,片刻把书放下,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去厨房了,邹洲就和她的小尾巴似地一路跟过去。
      邹洲认为庄漪萌煮的方便面比较好吃完全是他的主观想法,并无任何事实依据。同样的面饼同样的调理包同样的沸水,庄漪萌不过是把面煮得更久一些,然后打一个蛋下去,浇上醋汁,撒上切好的葱花和蒜末,结束。
      但是邹洲就觉得她煮的面更好吃。
      譬如此时此刻,他稀里哗啦地吃着红烧排骨面,几乎要把舌头都吞下去,等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才舍得放下面碗和筷子,手背抹了抹嘴角,深感幸福地与庄漪萌对视,温柔地说:“我有话要说。”
      “巧了,我也有话要说。”庄漪萌态度淡淡的,“你先还是我先?”
      “我先。”邹洲抢占先机,说出心声,“我不同意分手,永远不同意。”
      “嗯,我知道了。”庄漪萌对答如流,“我想说的内容刚好和你相反,我要和你分手。”
      “……”
      邹洲看出她眼里的冷漠,立刻压低声音求她:“萌萌,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妈妈那边你别担心,她不是一个心硬的人,我有信心说服她同意我们继续交往。其实她不是对你有意见,她只是有些害怕你的家人,但我已经和她说过了,你是你,你家人是你家人,他们的错误不能让你去承担,况且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是你,不是他们。”
      他这番话庄漪萌已经听了数遍了,再听一百遍也是无奈,她手指扶上额角,烦躁地说:“邹洲,你也二十五岁了,真不该再这么天真下去了。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再多的我也不说了,总之我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任何人和我在一起都会很辛苦。”
      “谁说的?你很好,一直很好,我和你在一起很幸福。”邹洲说着伸手去握她的手。
      庄漪萌却及时缩回手指,后仰身体,让背紧紧贴在椅背上,像是下定决心不再留恋他的半点体温。
      “我的好是我伪装出来的,好吗?其实我真实的性格很差,敏感又情绪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次吵架不是我先引起的?我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你不是为此烦恼过吗?还有,你可别忘了,我之前的一个男友都被我搞成忧郁症了,你再和我在一起,保不准也是那样的结局。我真奇怪了,这些情况你明明都知道,偏偏还要跳我这个火坑,你到底图什么?”
      “胡说,你是怎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邹洲表情有些生气了,“我不许你再这样贬低自己。”
      “你真了解我啊?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庄漪萌忍不住笑了出来,“和你直说了吧,你看到和接触的只是我的面具,那都不是真实的我。”
      “萌萌,你自信一点,你是个很好的女孩……”
      “什么女孩?我都奔三了。”庄漪萌打断他,语气微冷,“别再说什么男孩女孩了,我们又不是高中生。都是成年人了,对待感情别太拧巴,曾经开心过就好了,缘分没了就散,何必勉强自己继续走下去?你不累我累。”
      气氛陡然凝滞。邹洲一时间语塞,他知道自己永远说不过她,于是不去争执,低垂下眼眸保持弱势的姿态,眼睛盯着空碗边沿上沾着的一颗葱花,心里也空荡荡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听见庄漪萌用没所谓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当初是觉得我漂亮才喜欢我的,但我不可能一直漂亮下去。时间过得很快,等过了三十五,我皮松了,皱纹多了,整个人失去了胶原蛋白,法令纹跑出来,面相变得苛刻,你就会发现我的脸很惹人厌。我不想到那个时候再被你分手,现在分手对我的自尊心来说是比较好的选择。”
      “我才不是因为你漂亮才和你在一起的。”邹洲闷闷地挤出这句话来。
      “别自欺欺人了,除了漂亮我还有什么?性格?才华?家境?金钱?究竟是哪一样啊?别说你了,我自己都找不出我还有什么优点。”
      邹洲抬眸,明亮的视线执着地落在她脸上,张了张唇,但最终没有说话。

      这一晚庄漪萌做了好几个梦。她先是梦见还是少女的自己在被梁阿姨扯头发,旁边站着面目凶狠的庄小锐,再是曹衍皓站在窗前大哭,说他再也受不了她了,为什么她要一直拖累他,害他得了抑郁症,然后她又和邹洲手拉手地在海边散步,结果画面骤然一闪,邹洲整个人已经掉入汹涌的漩涡里,眼看快被冲走,不会游泳的她急得不行,拼命丢了几个游泳圈下去,但游泳圈一下水就全瘪了,她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她惊醒了,撑起一身虚汗的自己,靠着床头呼吸急促,过了好久才去看时间:三点二十分。
      她定定地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心里默念:别紧张,我很安全,我很安全。
      终于她平复了情绪,重新躺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一阵后坐起来,拿过手机下了床,走出卧室。
      她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就着手机屏幕上的光打量沙发上熟睡的邹洲。
      邹洲睡得香甜,靠近仔细一听,还能听见他那细微的鼾声。她就这么站着看了他很久,然后转身回卧室了。
      待她重新躺好,不再强求自己入睡,开始漫无目的地想一些事情。
      以前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的都是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她很怕随着时间过去,那份久远又淡薄的记忆会自动消失,于是要求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多想几次,像是用笔反复描摹一样,好使记忆的轮廓鲜明起来。
      但如今她想的多是邹洲。
      说来也怪,她怎么会和邹洲在一起?他们的性格完全不搭,她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性格单纯到连开玩笑都会脸红的男人,尤其是他还比她小一岁。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是童话故事里的人,即便他没有豪华的城堡,但他有一个勤劳又坚强的母亲,是她用尽自己的一切给予了儿子最好的教育。如此一来,他虽然一直生活拮据,但精神不穷。
      他和曹衍皓很不一样。曹衍皓热情健谈,浑身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她曾希冀他的炽热能够消融她性格里的阴郁,但讽刺的是曹衍皓竟然被她带偏了,他和她在一起时间长了得了抑郁症,最后被他父母接回了家。
      邹洲完全不健谈,他不爱交际,懒得运动,周末习惯宅在家里。他做事没什么长远的计划,在事业上也算不上有野心,胜在态度认真和脚踏实地。他也不擅长和亲密的人沟通,每当她陷入情绪低谷,他安慰人的方式就是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地陪她难过,等过了一个小时再拉拉她手臂,提议:“不如我们看动漫电影吧。”
      他喜欢的是打游戏、看动漫、收集各种手办和马克杯。他这么大了,穿衣风格依然保持着以前的童趣,夏天的时候他买了很多卡通涂鸦的T恤衫,一天换一件,大半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他笑的时候脸上有一对明显的酒窝,让他整个人散发出顽皮又可爱的气质,很多不熟悉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大学生。
      那她究竟是被他的哪一点吸引了?他的简单?他的无忧无虑?他的酒窝?还是她很实际地考虑到他是单亲家庭,他从小到大的生活不富裕,和他在一起她不会被他瞧不起?
      她的回忆一直往前,直到那次公司安排的餐会上,另一个部门的男同事带他过来蹭饭,她这才有机会遇见他。那天他观望她两小时后才羞怯地踱步过来,开口问她要联系方式,在她出于礼貌没拒绝后,他对她展开了两个月的追求。没记错的话,在第十次拒绝他邀请吃午餐的请求后,第十一次刚好赶上她加薪的好日子,她因为太开心了便没再拒绝。
      之后他们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刚在一起的那几天,她隐隐觉得和他不会长久,也许最多半年的时间,只要他了解了她的真实性格,或者厌倦了她的美貌,他就会提出分手。
      谁知他一直没有提出分手,像是一直都很喜欢她一样,无论她发起脾气来人很凶,还是对一些小事很计较,他都没有提出过分手,也没有要求她改,他最多就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生闷气,但从来不会说她不好。
      相应地,她也变得越来越投入了,心想也许这个男人会是她的归宿,她可以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她也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和他生儿育女,在四季循环下逐渐老去,就和尘世间无数对普通的爱侣一样。
      直到庄小锐过来要钱之前,她都是那么想的。
      庄小锐重新出现后,她反复做起一个差不多的梦,梦里的庄小锐冷冷地看着她,语带讽刺地说:“贱人,不管你多努力,赚多少钱,你和我永远被别人分类在同一个垃圾桶里,没有人会真正看得起你。”
      她不得不承认,梦里庄小锐的话有几分道理,当邹洲的母亲知道她有那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之后,她平淡的幸福中止了。
      她很喜欢邹洲,喜欢他带来的温暖和踏实,但当她看见庄小锐过来揍了邹洲一拳,而单纯善良的邹洲无力还击的那一天,她已经明白自己不该再拖她喜欢的男人下水。
      她放弃了邹洲,也放弃了再谈恋爱的心,她决定一个人过。

      那天似乎是邹洲最后一次借宿,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来找她,这让她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和她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她顾不上内心的落寞,因为她必须打起精神去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她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薪水不错,但工作力度很强。她和同部门的同事相处得不咸不淡,也许是她性格清冷的缘故,除了刚入职阶段的一两次,之后他们再没有向她发出过聚餐的邀请了。
      因为她的外形太亮眼,从小到大被搭讪的次数已经记不清了,在青春期过后她就感觉到烦了,逐渐养成了遇到异性就不怎么说话的习惯,避免有些人自作多情。至于女同事,她和她们的交流相对来说频繁一些,但职场上的友情不靠谱,她曾经有吃亏的经历,此后对同事们都保持着边界感。
      她至今能说心事的朋友也就乐之翊和许凛两个。乐之翊不用说了,性格太好,几乎是人见人爱,能和她做朋友很幸运。许凛呢,性格也比她阳光很多,内心很豁达,她因为自己性子阴郁的缘故,一直喜欢靠近阳光乐观的人。
      朋友有两个就够了,她不奢求更多的。
      不过如今乐之翊沉迷于谈恋爱,许凛工作很忙,她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加上她又决绝地放弃了邹洲,因此有了心事只能自己消化。
      她不像同部门的那几个女孩子,她们依旧和父母住在一个屋子里,一有烦心事就能对他们倾诉和撒娇。
      说不羡慕是假的,但羡慕也无济于事,一直以来她只有自己,每一步路都是自己走的。
      六点半了,她离开公司,打车回到租的老房子,刚爬了一层楼,余光竟然意外地瞟见有一个陌生人正倚着墙角坐着,看样子是睡着了。
      她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从体型看明显就不是邹洲。
      她保持镇定,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看,这人是个女人。
      女人脚边搁着一只棉布做的大袋子,脑袋上包了一块厚厚的羊毛围巾当帽子,围巾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只留出一双闭着的眼睛和一个鼻子。
      她的心跳在忽然间变得很不正常,快到要跳出来。有一种类似电流的东西在瞬间涌入她的神经末梢——她辨认出这个人是谁。
      她定在原地,四肢僵硬,牙齿不受控地颤抖,她使劲咬牙,告诉自己别慌,但垂在身侧的手心已经密密麻麻的全是汗。
      像是听见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女人慢悠悠地转了转头,从浅眠里醒来,睁开了一双和她极为相似的眼睛,当看见眼前人时,女人陡然间睁大了眼睛,骤然呈现出惊慌失措。
      庄漪萌的心像是被人用什么钝器砸了一下,一瞬间竟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痛感。
      女人立刻站起来,人还未语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片刻后颤抖地喊出了她的小名。
      庄漪萌后退一步,高跟鞋蹭地,无意间发出一个突兀的声音,她警惕地问:“你怎么会来?你想要干什么?”
      “我没想要干什么,你不要害怕。”女人一边掉眼泪一边仓促解释,“我没有其他目的,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庄漪萌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呆立着,神情木然。
      “我打电话给你爸爸,换了好几个号码,打了快一个礼拜,求了他好久,他才肯告诉我你现在的住处,我连夜坐火车过来的……我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见你一面。”女人忍着崩溃大哭的情绪,呜咽道,“求你给我几分钟,我说完话就走,求求你!”
      良久,庄漪萌的目光才落在女人的穿着上。女人穿了一件米色的毛衣,毛衣外面披了一件咖啡色的薄羽绒马甲,腿上是一条偏厚的黑色灯芯绒裤子,还有些短,以至于脚踝上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米驼色的旧球鞋。
      一看就不是擅长打扮的人,是有什么穿什么,生活重心完全不在打扮上的女人,或者是无暇顾及自己好不好看的女人。
      这和庄漪萌记忆里的妈妈相差太大了,她记得小时候妈妈体弱多病,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唯一的兴趣就是想着办法打扮自己。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托人买来一堆布料,堆叠在阳台上,然后每天踏着裁缝车,细致地缝补出一件又一件朴素但不失精巧的连衣裙。
      现在变成了这样?
      庄漪萌当下整个人都晃悠悠的,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当再次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把女人带进屋子里来了。
      女人在玄关处小心翼翼地脱下球鞋,换上女儿丢过来的一双棉鞋,轻轻掩上门,局促地走进屋,眼睛迅速看了一圈屋内整洁的摆设,然后连坐都不敢坐。
      庄漪萌累了,把包甩在餐桌上,拉开椅子坐下,然后指了指对面,示意女人也坐下。
      女人总算是坐下了,她把御寒的围巾摘下,搁在桌上。
      庄漪萌终于和她整张脸近距离的对视,一时间五味杂陈。老实讲,女人的脸比她想象的要年轻,也许是常年居家不出门的关系,白净无斑,法令纹也浅,眼眸的拘谨让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唯一有明显变化的是颧骨,现在她的颧骨上没什么脂肪了,而在庄漪萌的记忆里,妈妈的脸一直是一只漂亮的红苹果。
      这个女人和她妈妈真是同一个人吗?她快分不清了。如果是,那再过二十多年,她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吗?
      她们同时沉默了很久,最终是女人受不了这样无声的氛围,冲口而出:“萌萌,我不配当你妈妈,更不配当人。”
      庄漪萌惊讶又悲哀地看着她。
      女人说完脸朝下,额头重重地在桌上一磕,而后就没抬起来,呜咽着说:“我这次来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知错了,是我没有对你尽责,让你受了很多苦。人家说没有妈妈陪伴的孩子很可怜,和一根草一样,我每次想到你可能在被人欺负,我的心就很痛……真的,我很痛。”
      许久后庄漪萌疲惫的声音响起:“你现在跑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早就成年了,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连你的模样都快忘了。你知错与不知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我知道,我已经晚了……”女人没忍住情绪,开始哭个不停,几乎哭到又一次失声,她不停拿手指抹眼泪,试着为自己解释,“萌萌,我一直是爱你的……”
      “你爱我?你爱的方式就是抛弃我?”庄漪萌听到“爱”这个字,情绪没绷住,目光犀利地投在女人的脸上,语气也相当尖锐了,“你现在说爱我?你自己信吗?”
      “我是没有办法啊!我当时没有工作,没有赚钱的能力,加上我身体也太差了,留着的积蓄要看病买药,我实在养不了你,你跟着我只会吃苦……”
      “你别找借口了!”庄漪萌忽地站起来,盯着女人看,眼里激烈的情绪像是随时要蹦出来的箭镞,手指用力按住桌角,一字字控诉,“你有手有脚,你完全可以在外面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把我养大!我当时求你带我走,我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日子都过得下去,到街上要饭也行!但你是怎么说的?你一直哄我,说不会不管我,会常常回来看我,让我听爸爸的话,好好在家里等你来看我。结果呢?结果是你压根就没想过再回来看我!你当我是一个累赘,脱手后就跑!别以为我不知道,没两年你就重新嫁人了,你帮新的老公养他的孩子!你宁愿细心照顾别人的孩子都不愿回来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庄漪萌说到激动处,心脏得有些疼,她随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就砸在地板上,然后低头用力喘气。
      女人吓着了,连哭声都停止了,赶紧来到女儿旁边,手轻轻搭在她后背上,急着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别碰我!”庄漪萌侧过身,虚弱却坚定道,“你今天来是想听我说一句好话?想听我说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过去的那些我都不计较了?然后你可以为此感觉好受点?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女人被她逼问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睁大眼睛,拼命摇头。
      “看来你要失望了,因为我没那么善良和豁达。你真想听我心里话吗?我告诉你,我活到今天经历的所有痛苦与不幸都是你和庄铭波两个人造成的。你们无比自私,你生而不养,他也差不多,你们俩给过我爱吗?真正关心过我吗?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你们这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如果你们不那么自私,你们不随心所欲,我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你们这样害我……”
      “萌萌!”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
      庄漪萌的心跳剧烈,胸口还带着一些钝痛,实在说不下去了,声音骤然间弱了下去。就在她感觉这一刻非常难受时,一双熟悉的手臂将她带入了怀里。
      她闻到气息就知道是邹洲,心下竟然一安。
      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年轻男人,十分惊惧地问了一句“你是谁”,但没得到任何回答,哑然看着女儿依偎在他怀里。
      刚才庄漪萌失魂落魄地走进屋,女人跟在她身后,手轻轻掩上门,但没顺利关上,因此邹洲上楼时就听到庄漪萌激烈的质问声,也差不多猜到是谁来找她了。他飞速考虑了一下,没选择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后听了她们的对谈,当听到庄漪萌声音弱下去就知道她心律不齐的老毛病犯了,立刻冲进来。
      邹洲很有经验,一手轻抚庄漪萌的背脊,另一手有效率地从自己包里摸出他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倒出两粒放在她舌下。
      ……
      庄漪萌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休息。她此刻浑身没力气,心脏跳得难受,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话,便慢慢调整呼吸,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期间,她耳边传来了邹洲的脚步声和倒水声,还有女人不停地问“我能帮什么忙”……这些声音由远及近,非常真实,并非她的幻觉。
      片刻后,庄漪萌的头被邹洲温柔地抬起来,他喂她喝了水。女人则去敞开了窗,让窗外的空气流通进来,转过身来后听见那疑似是女儿男朋友的人客气的叮嘱,他让她暂时不要发出声音。
      庄漪萌的呼吸逐渐平稳,心跳也是,她感觉舒服了很多,当耳边听到邹洲说“你安静躺一会儿”,她点了点头,依着疲倦和困意睡了下去。
      她睡了不到半个小时,但睡得还算踏实,醒来后听见邹洲在厨房做菜的声音,等她慢慢坐起来,竟然看见那个女人还在屋子里,手上正端着一盘菜走向餐桌。
      女人的视线不经意间和她碰在一起,一看她醒了,先是欣喜一笑,然后才低下了头,好像没敢忘记自己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似的。
      庄漪萌看见她很小心地把盛着热菜的盘子放在餐桌中间,然后一步步地退至角落,整个过程都低着头,恨不能将整个自己蜷缩起来。
      邹洲做了三菜一汤,都是很简单的菜肴,包括一个撒了葱花的皮蛋拌豆腐。
      三人一言不发地吃完了饭,邹洲要去洗碗,女人赶紧说我来,邹洲不答应,两人争执了很久,最终庄漪萌冷静开口:“都放下,我来洗碗。”
      他们自然都不答应。
      “这是我住的地方,我说什么是什么。”庄漪萌当即起身,拿上自己的碗走去厨房了。
      邹洲赶紧跟上去,女人尴尬地留在原地。

      之后的几天,庄漪萌的妈妈单梦丹一直没离开,她担心女儿一个人住万一再次犯病身边没人会有危险,于是想留下来帮她买买菜,打扫卫生什么的。当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见女儿一言不发,她有了一种侥幸心理,心想就一直留到自己被赶走的那一天好了。
      邹洲连续几天都过来,携着水果和点心给她们。他很快和单梦丹熟悉了,俩人会趁着庄漪萌不注意的时候聊几句。
      邹洲对庄漪萌的童年以及她现在的心结很在意,因此有一些问题想向单梦丹请教,他磕磕巴巴地问了出来,单梦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也就没有回避这些问题。刚好她自己也特别想知道她的萌萌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而这些疑惑当下只有这个年轻男生可以解答,于是她也努力尝试和他友好相处。
      庄漪萌不止一回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还有单梦丹一个人轻轻的抽泣声。起初她听见就觉得心烦,但单梦丹每天都哭,她的心烦也渐渐变成了心酸。
      唯一让她感觉暖心的是这些天邹洲对她的照顾,让她仿佛变回了小女孩,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
      她默许了他每天下班都赶过来一起吃饭,有两天她加班晚了,进屋子一看,邹洲已经在了,是单梦丹给他开的门,他们还一起做好了营养餐等着她。她走到餐桌前,默默一数,竟然有六个菜,她惊讶了。
      邹洲买了葡萄、哈密瓜和车厘子,做了一个精致的水果拼盘放在一边。单梦丹则包了饺子,还煮了一锅红豆沙小丸子,盛出一碗热的搁在女儿手边。
      “快吃饭吧,我都快饿坏了。”邹洲笑着说。
      庄漪萌看了看时间,皱眉说:“都八点了,你怎么还没吃?”
      “我等你啊,你不来我一个人吃了也没滋味。”邹洲理所当然地说,又指了指坐在一旁默默低头的单梦丹,善良地为她说话,“阿姨也是,一直等着你回来才肯动筷子。”
      “蠢不蠢?”庄漪萌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烦躁,“我们之间不适合搞这些电视剧的桥段。”
      她说完,一脸不耐地开吃,当咬了一口红豆沙小丸子时一愣,味道竟是相当熟悉,细细一想,是小时候常吃的味道。
      她抿了抿唇,当即放下勺子,不再多吃一口,改吃其他菜。
      幸好邹洲捧场,几乎把一锅红豆沙小丸子都吃完了。
      饭后,单梦丹在厨房洗碗。邹洲走进庄漪萌的房间,迟疑后对她说:“阿姨她很早就恢复单身了,但得了好几年的抑郁症,一直待在家里给人缝补衣服赚钱,交际能力几乎是零。初秋的时候她听人劝才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她的心结是你,所以她赶来找你了。”
      庄漪萌看着手里的书,一言不发。
      “萌萌。”邹洲慢慢走过去,坐到她床边,伸手摸了摸她乌黑油亮的长卷发,“别管以前的事了,好吗?”
      “你不是当事人,似乎没有资格教我原谅伤害过我的人。”
      “我没有教你去原谅谁,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痛苦下去了。”邹洲说着慢慢收回手,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她,温柔地说,“这是我写给你的,你有时间就看看。”
      这天等邹洲回去了,庄漪萌才打开纸来看。
      “萌萌,我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才一直喜欢你的,虽然你真的很美,让我一见钟情。你身上有很多你自己没有发现的优点,但我看见了。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喜欢你为我煮的宵夜,尤其是你煮的方便面,特别好吃。你也很大方,每个月一发薪水就会给我买礼物,你真的很体贴我。你也不反对我玩游戏,不反对我收集手办,不嫌我穿幼稚的衣服,你还在三十八度的高温下陪我一起坐高铁去外地看动漫展。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没忘记,我真的很感动。每当我工作有了不顺心的事,或者和人交流有障碍时,你就会帮我出主意,你反复鼓励我多和同事沟通,不要回避困难。每次我想退缩的时候你会批评我,但批评过后依旧鼓励我。我非常喜欢你,也非常依赖你,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求你不要甩了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已经成年了,我的感情由我做主,我相信我妈妈最终会理解我们的,因为她也希望看见我幸福。”
      邹洲写得相当认真,简直写成了一篇小作文,庄漪萌一字一字地读下去。
      “萌萌,你的原生家庭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有负担了。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你真的很好,你有带给我幸福的能力,请你不要怀疑这一点。我喜欢的是你本人,包括你经历过的所有,我都接受。再次跪求你,千万不要甩了我,我没有你都不想吃饭了。(我昨天上秤,又瘦了三斤,我真是一个很可怜的男人呐)”
      庄漪萌读了三遍,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心酸又心软,这样的情绪让她有些排斥,本已经决定一个人过下半辈子了,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男人。
      让她如何是好?

      周六傍晚,邹洲提出陪单梦丹一起去大超市买东西,单梦丹有些紧张,连连摆手,推说自己不太适应大城市的超市,但邹洲坚持要带她去“见一见世面”,还非要拉上庄漪萌。
      她们都说不过邹洲,最后只能被他拉着出去了。
      为了让单梦丹和庄漪萌多走路练身体,邹洲带她们一起坐公交车去老城区的大超市。
      在邹洲的真挚推荐下,三人买了不少东西,然后选了“送上门”的服务。结了账后,他们轻轻松松地出了超市,决定多步行一会儿。
      庄漪萌懒得说话,一个人走在邹洲和单梦丹前面,耳畔不停听到邹洲向单梦丹介绍“这是广播电视台大楼”“那是体育馆”“那是购物中心”……她心想不知他们这样尴尬的相处模式会持续多久。
      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留她母亲在家这么多日子了,每一回她准备说“你应该回去了”,但一看见和自己相似的五官,瞬间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也许她始终是贪恋亲情的,也始终是害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虽然她嘴上不说。
      又走了一段路,庄漪萌抬眸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好善桥这边,于是想也没想就拐了弯,往桥上走。
      跟在她身后的邹洲正扶着单梦丹的手,见她往桥上走了,也赶紧跟了上来。
      庄漪萌止步在好善桥上,低头看折射着粼粼波纹的河水,想起自己在青春期时曾无数次来到这里。
      有时候来这里是为了休息,努力摒除各种杂念,静静放空一会儿疲倦感也就消退了,有时候来这里是为了哭泣,哭着哭着真想一头扎进河水里。
      此刻,她站在桥上,看着河水,心情很平静,心里隐约出现一个声音:河里还有鱼吗?别都被人钓走了。要是河水里没有鱼,也失去了一些活泼的生机。
      邹洲和单梦丹就站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一边看着她,一边说着话。
      “现在的人比我们以前幸福多了。”单梦丹听邹洲介绍了各种城市景观和高科技的电子产品后有感而发。
      “是啊,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挺幸福的。”邹洲笑了,不由地看向喜欢的人。
      幸福?庄漪萌听到这两个字,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两个字很少和她有交集,她似乎也从没有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两个字的意义。但这一刻她真的思考起来了: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自己会变得幸福吗?
      她回头看了看邹洲和母亲,和他们目光交汇时她没有躲开。
      她的人生不是童话故事,结局如何还不知道。
      幸福是什么,也许她还未仔细品尝过,又也许在她不经意间已经知道它是什么样的轮廓和触觉了。
      也许她真的拥有过幸福,即便是那么一些日子,即便是那么一刹那,但无论如何,她对幸福是不陌生的。
      幸福是她小时候放学回家喝到母亲煮的红豆沙小丸子,幸福是她穿着母亲为她做的连衣裙在楼下转圈圈,幸福是她和乐之翊在夏天一边吃西瓜一边追剧,幸福是她和初恋对象手牵手散步在公园小道上,幸福是她人生第一次拿到薪水为自己付了房租,幸福是她依偎在邹洲肩膀上感受爱情到来的那一刻。
      幸福是如今她站在这里,不停回顾曾经有过的那些发光的日子和闪亮的瞬间,且悄悄期盼下次到来的现在。
      她看向远方,又看向天空,看见云朵游曳,缓缓舒展。她沉浸其中,眯起了眼睛,感觉自己慢慢放松下来了。
      曾如河底石块般坚硬的心结在此刻似乎松动了,有水波温柔拂过,石块变得轻盈起来,石块下的水草突破了重量,柔韧有力量地生长起来。
      站在她身后的俩人,他们的目光始终带着爱意地看着她。
      不管曾经,不谈以后,此时此刻,这一分钟她离幸福真的很近,非常近——她想自己确实是在拥有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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