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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涅盾管理员 ...

  •   (一)

      陈写银回到公司时,办公室里已是人山人海,觥筹交错。侍者机器人抬着一大盘香槟杯滑行到她面前,她照常拿了一杯,却一口也不敢喝。

      祝鸢:“写银,都甫呼叫,请立即前往部长办公室。”

      “说是什么事了吗?”

      “抱歉,没有备注信息。”

      她放下酒杯和包,对着走廊两侧的镜面仔细整理了一下着装和妆发,一路过去一路想着都甫可能会提及的事项。刚走到门口,办公室门就自动打开了,像是在等她来。

      “部长,您找我?”

      都甫从屏幕前抬眼:“对啊,进来吧。”

      陈写银小幅垫着脚走进来,以免鞋跟发出噪音,门在她身后合上。

      “恭喜你啊,这次发布会很顺利,后续反应也不错,你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谢谢部长,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都甫笑着关掉屏幕,靠在椅背上:“发布会倒是结束得很干脆,是特意设计的?”

      心脏像被提上半空,陈写银指尖都凉透。如果只说是特意设计或现场设备问题,那她就无法解释自己这两个小时失联的原因;如果搪塞说是自己身体不适,那很有可能被强制送去接受医疗检查,而她不确定银海症候群是否会有可侦测的生理异常,她只能硬着头皮答:“是我的失误,当时我紧张得忘词了,所以只能紧急结束。”

      “是吗?你看起来倒是很从容,挺出色的,再接再厉。奖金已经打进你的账户,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随时可以休假。”

      “好的,谢谢部长!”陈写银暗自松了口气,刚想说两句奉承话告辞,颔首的片刻,她脑中警铃大作——颗粒物骤然密密麻麻地从脚边喷涌开来,视线的前端被生化污染的白色泥淖,皮肤内外就像有无数的微生物在破茧而出。

      晕眩,窒息,她大拇指的指甲铲进食指的指甲内侧,一点点深入。在都甫觉察到她的异常而重新抬起头之前,她没能说以往的客气话,就跌跌撞撞冲出了办公室。

      仅剩的清醒让她关门时控制住了力度,没有摔门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进盥洗室的,只觉得身体像被甩进隔间的抹布,破破烂烂,体无完肤。数不尽的生命体爬遍她的全身,浑身又痛又痒,比前一次的症状严重得多。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抵抗,只能麻袋般松松垮垮地倒在角落。

      “师姐?”外面的音乐声变得清晰,随着厕所门闭合又被隔在门外,李阑遇的声音随之响起,陈写银从隔间下的缝隙看见她的高跟鞋。

      陈写银支起脖子,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正常:“我在,有事吗?”

      “我就猜你在这儿,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顺着李阑遇的话头往下说:“嗯……对,胃不太舒服。”

      “你等着,我给你拿药。”

      听到外面的门关上,陈写银才接着闭上眼,让失焦的视线在黑暗里勉强找到一点平衡。没能缓多久,李阑遇就返了回来,声音就在她的隔间外面。

      “师姐,我有止痛药……要试试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阑遇这探问的语气有些微妙。

      “好的,谢谢你。”

      外面塞进来一条手指长的灰色密封袋,摸着似乎是散装的胶囊,简陋的包装看起来显然不是公共医疗系统提供的药物。

      “这是?”

      “师姐,”李阑遇把其他隔间门都推开,确认无人才接着说,“这个药很厉害,什么痛都能止住,放心,没有后遗症。”

      “好,能告诉我是从哪儿弄到的吗?”

      李阑遇犹豫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师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偶尔头疼的时候会吃这个,是在涅盾商厦买的,那里……有很多品种。”

      陈写银攥着那密封袋,把止痛药倒进嘴里。不知过了多久,说不清是这药歪打正着,还是症状自己过去了,她渐渐终于能顺利呼吸。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新换的衬衫、内衣已经再次被汗水浸透,食指的指甲盖又红又紫,疼得钻心。

      (二)

      陈写银这套宿舍的设计师是唐纳德·贾德的拥趸,将Untieled(6-L)1961-69作品复刻在她客厅中央的墙面上,镉红色线条和空白之间精准的间距和地面的暗条纹相映照,像激光缓慢切入这空旷的房间。

      识别到她走近落地窗,暗纹地面悄然凸起转角平滑优雅的克莱因蓝色立方体,形状像一块精心打磨的大理石。她走到立方体边缘坐下,立方体表面柔软,适度下陷,平稳托住了她的臀腿。拿下眼镜,她掀开表面的缎质薄毯,笔直地仰天躺在床面正中央,闭上眼睛。

      墙壁内的象牙色灯光随之熄灭,只留下床底微弱的蓝色夜灯。她安静地躺了许久,仍闭着眼睛,在薄毯下幅度极小地挪了挪手,从睡衣里侧拿出一个小装置,按下了银色按钮。这是她自己研究的屏蔽电力、信号小装置,只偶尔运用于她带人回家过夜的特定时刻。小小的技术缺憾在于单次屏蔽时间无法超过十五分钟,她也不敢过于频繁地使用,否则很有可能招来公司物业中心的检修人员。

      床下的灯倏地熄灭,室内湮入彻底的黑暗,恒温系统也停止了运转,很快便有了明显的空气凝滞感。她对着空气唤道:“祝鸢?”

      回应她的是寂静。

      她再次确认:“祝鸢?”

      没有回应,十五分钟倒计时开始,桌上与房间风格格格不入的老式发条时钟悄然运作。

      陈写银把装置塞回原处,起身走到窗边,把高处那一小道可活动窗格向外推到最远,冰凉的夜风从狭窄的缝隙里挤进房间,扬起她额前的头发,她冻得牙齿发颤,却长舒了一口气,就像呼吸到渗入监狱窗格的自由空气。

      她从那窗格的空隙中拿出一把手掌大小的枪,望向远处建筑群之间下凹处“涅盾商厦”的霓虹灯字体。她看了一眼时间,合上窗,抓起外套离开。

      十五分钟过去,系统自动恢复运作,床下的夜灯幽幽亮起,墙面呼吸孔将室温拉回标准值,室内却已空无一人。

      公寓楼向上几层,都甫刚从调酒机下接了一杯黑俄,在透明餐桌边坐下,冰块在酒精里震荡。

      “老喝这个不嫌腻吗?”邬念盘腿坐在桌子对面,身上穿着他的睡衣。

      他安静地看着她,咽了一口酒。

      “干嘛不说话?今天很累吗?”

      杯壁外水珠悄然凝结,又渐渐干涸在恒定的湿度环境中。

      “生气啦?”她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示弱道,“知道了……下次来之前先跟你说一声,不玩突然袭击还不行嘛?”

      说着,她伸腿用脚尖蹭了蹭他的小腿。

      都甫挪开腿,让她扑了个空,悬在空中的腿瑟瑟地缩了回去。

      他把剩下的酒喝完了,退开椅子起身,沉着脸没再看她,径直走进了卧室。

      外面传来清洗杯具的水声,烘干机运作,柜门关闭。踮脚小跑过地面的脚步声靠近,轻淡香味传来,都甫翻身面朝落地窗,把毯子拉到肩膀以上。

      灯光自动变暗,邬念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面,躺在他背后,犹豫着不敢上手碰他。

      “你要睡了吗?”

      他睁着眼,窗外,远处灯光璀璨。

      微凉的手隔着布料轻抚上他的背,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晚安。”她轻声说。

      都甫闭上眼睛,把那只手拉过侧腰,紧按着,用手心的温度焐热。

      “晚安。”他终于开口。

      大概是因为刚才那杯酒太冰,他自己的手都冰下来。

      同一时刻,几个街区之外的城市另一角,治安队的巡逻车正在自动巡航,系统识别到驾驶座上的朗万空睡得正香,车内温度自动微调升高,他裹紧外套的手渐渐松开。

      “提醒:涅盾商厦出现异常情况。”
      “提醒:涅盾商厦出现异常情况。”
      “提醒:涅盾商厦出现异常情况。”

      警铃声将朗万空生拽出梦境,他确认一眼屏幕,骂骂咧咧:“又是涅盾……鬼地方一天到晚没完没了!”

      巡逻车调转方向冲入地下通道,加速向涅盾商厦飞驰。

      西北片区潮湿拥挤的昏暗通道两侧是涅盾商厦一号楼和二号楼,楼道里堆积着垃圾和寄生于垃圾堆的流浪黑户,非法的地下勾当应有尽有,人口稠密混杂,无愧是市内仅有的低于五十层的建筑中治安状况最差的地方。

      朗万空驻车在百米开外,等待治安队其他队员抵达。

      后视镜里一颗光点逼近,他刚抬眼,那光点就从他窗外呼啸而过,速度之快,气流将他的巡逻车冲撞得左右摇晃。

      “超速咯,交罚款吧……”他自言自语,津津有味地把车身影像往回倒了三秒,慢速回拨,渐渐看清那车里的人,笑意凝固,骤然气血上涌。

      “兰祈恒!大爷的又是你!”他大吼,向那张侧头对他隔窗挑衅的鬼脸狠狠比了个中指。

      (三)

      改装到难辨原型的柴油车莽撞地冲进涅盾商厦的地下通道,现如今这样的油车已经非常少见,并且严重违规,白天开在市中心极有可能被围剿。那车轰鸣着横停在商厦侧门,掀起了一阵风沙,引得通道两侧的小摊贩、等待生意的应召男女纷纷侧目,看清了车牌,老乡邻们又习以为常地转回了头。炫目的车灯戛然熄灭,一对皮手套扒上天窗边缘,里头的人灵活地撑着车顶飞身而出。

      一眼望不到头的楼道内霓虹灯交相闪烁,七彩绚烂的字体下酝酿着灰色营生,兰祈恒插着口袋不紧不慢地向深处迈步,不时和两侧混乱店面里的人对上眼。他喜欢在这儿瞎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隐在晦暗中,经营着不同的买卖,但刚对上眼时,脸上都出奇相似——同时挂着摆烂和戒备两种神态。

      若你是张生面孔,表示对招牌上的内容感兴趣,朝里迈步,店主多半先是警惕——担心是条子来潜伏,即便多聊两句也不放松,直到你说明来意后把钱交到他手里。不过要是你和兰祈恒一样,是这儿几乎没人不认识的地头蛇,那对方看清你的脸之后,必然会立即换上一副谄媚神色。

      “哟,管理员,您今儿这么早就回啦?”
      “哎,回了。”
      “还请您空了多来捧捧场啊!”
      “好嘞,生意兴隆!”

      在涅盾商厦的商户看来,兰祈恒脸上总是挂着笑,对谁都是一副客气脸,看着和气,不像是会犯狠的人,但这地方没人不给他面子。他给熟悉的店主派了烟,简短寒暄后便告辞了,边走边给自己也点了一支,临上电梯,因隔壁房里的一阵广播声停了步。

      “过去,某些群体认为自由的欢愉会影响他们的权威,但如今他们才意识到,恰如其分地利用欢愉,才能更大限度地获得群体控制权。因为,当多数人都深度沉迷于他们所制造的欢愉时,就很少有人会站出来质疑他们的垄断。”

      他倒退几步,走到那声音源头虚掩的门外,抬眼,只见招牌上赫然镶着灯字——“夜宵馄饨小笼锅贴”。他又听了一会儿,右手垂在身侧,指尖的烟钻门而入,气味和白烟无声提醒了里头的人。

      门内立刻安静下来,不多久,一颗蓄着花白胡子的邋遢脑袋狐疑地探出门来。

      兰祈恒咧嘴笑问:“老板,馄饨还卖不卖了?”

      门内的人见来者是他,稍微松了口气:“管理员,不好意思,今天卖光打烊了,明天一定给您留,到时间您招呼一声,我给您送上楼去。”

      “成,既然打烊了,就得记着锁门。”他严肃了些,语重心长,意有所指。

      “噢,”馄饨老板连着点了三下头,抓紧了门把手,“谢谢,谢谢,抱歉,下回一定注意。”

      突然,侧门方向传来警铃声,馄饨老板大惊失色,含糊地说了句告别的客气话,便“乓”的一声合上了门,紧紧落锁,下一刻,招牌也灭了灯。

      长廊上“乒乒乓乓”一阵乱中有序的骚动,兰祈恒回过头,走廊各段纷纷陆续关门熄灯,很快陷入了黑暗,噤若寒蝉。

      他在黑暗中闲庭信步,自在地走进了那台陈旧的电梯。

      轿厢轰鸣着上升到了顶层。

      出了轿厢是半步的缝隙,经过生物核验之后,整面墙大小的保险柜门才缓缓打开。兰祈恒径直走向水池,把杯子凑到主龙头旁稍小一些的龙头下,转动开关,小麦气味荡漾开来,黑棕色酒精顺着杯壁逐渐满溢。他端着杯子走到满墙亮荧荧的屏幕前,舒服地瘫上座椅,腿翘在桌缘,一边喝一边转动旋钮,主屏幕灵敏锁定在楼下的不速之客朗万空脸上。

      朗万空身着制服,正站在兰祈恒显眼的老车旁,目光四下搜寻。

      不过他显然不是为了兰祈恒超速的事来的——后面还跟了三辆巡逻车,下来了六个队员,可谓兴师动众。

      兰祈恒转动旋钮,整片区域的监控画面在旁边的窗口快速切换,很快,他就明白了治安队光顾此地的原因。

      (四)

      单戎霞裹着浴巾跨过倒在地上的那尊单富墨,往厨房去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浴巾下空空如也,而刚才她跨过单富墨的瞬间……

      她惊恐回头,慌慌张张地在浴巾底下套上裤子,裹上外袍,这才犹犹豫豫地回到门廊,蹲在那躺倒的人造人旁边反复确认。

      “戎霞,是否需要启动二〇八八工程机?”祝鸢的声音又吓了她一遭。

      “不!千万别!”

      “好的。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治安队朗万空。”

      “他说什么?”

      “内容如下,”祝鸢说,接着播放起了朗万空的语音,“单老师!你那实习生陈……陈什么?善光?在涅盾商厦出事儿了,你来做个笔录吧。”

      单戎霞没急着回复这消息,端着水杯走到了窗边,隔着污浊的外窗远远望向霓虹灯闪耀的楼宇间,字体陈旧、亮度微弱的“涅盾商厦”四字。

      “祝鸢,给兰祈恒打个电话。”

      “好的,正在等待接听。”

      没几秒,她就听见兰祈恒的声音。

      他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里带着熟稔又亲和的戏谑:“有事儿?”

      “你们那儿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我们这儿就这样,人才辈出,您要是有需求呢,可以来体验,任何需求……有求必应。”

      “别瞎扯,有个叫陈善光的,你见着了么?是我徒弟。”

      “噢……”他有了微妙的笑意,“择徒不慎呐。”

      “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害我没法早睡了,你呢……也得换个徒弟了。”

      “我说正经的!别绕圈子了。”

      “这不正要说呢么?他拿了颗肝脏来倒卖,价钱没谈拢,还惹了不该惹的人,转头就把他给举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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