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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没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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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的皇亲国戚,即使是没落了那也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的主人家驾鹤西去,怎么着也得设宴请酒摆戏台唱大戏,还要请庙里的师傅摆布道施功法,闹他个七天七夜才好。
可惜这一家子,老的奶奶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一口气悬在腔里,两只混浊的眼呆滞的像是没了魂,就怕哪天合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主人家的娶了五房夫人,四姨太前一阵偷了人被主人家捉奸在床,主人家本就患了疾,这下给气的一口气没匀上来,半响给憋死了。四姨太怕追究责任,偷了家里的一点东西随小情郎跑路去了。
二夫人年纪不轻,平日里喜欢吃斋拜佛,之后得不到主人家宠幸,干脆就搬寺里专心念佛去了。
其余的大夫人,三姨太还有刚成年的小少爷都好一口,在棺前蹲了两天,谁也撑不住浑身犯抽抽的劲儿,全跑烟馆里趴着去。
剩下一个我,主人家的第五个夫人,里里外外的事务,也就全压我身上了。
老奶奶缓过一口气,只道了一句要整七天七夜。看她那模样,怕误会是给自己置办的了。既然老奶奶的话吩咐了,照着办就是了。
头三天大家伙都在,宴请的宾客来过一会儿,意思意思上个香磕个头,吃上一顿饭,领了大彩高高兴兴回家去。后几天,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都来过一回了。晚宴仍旧照点置办,除了几个叫花子准点在门外候着,倒是不再见有什么人来过。
诺大的方园古宅,正厅里方丈同弟子们排了七列一列五人,从早对着棺诵经到晚,两班师傅轮着一班白天一班夜里,保证七天七夜不间断。
府里的丫鬟仆从,有事的忙活事没事的都披上白卦跪棺前跟着念,夜里就搬盆出来烧纸亮灯,给主人家照照夜路。
后院的台上大戏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悲欢离合欢喜冤家,时缓时急时悲情时激昂。
听着倒是乐的很,谢台的时候却只剩我一个乐的很。管家先生来问话:“还照常办吗?”
“办呐,老奶奶吩咐要办七天七夜呢,不办哪能啊。晚宴就不置备了,反正没人吃,库里那些发了虫的粮,扔了可惜,不如就搬出来煮几锅粥吧,这的桌椅板凳也都撤了吧,我这座就不撤了,大戏还得接着唱,老爷爱听这,老奶奶也爱听个响。”
又过了一日,管家先生急忙忙的赶回来吩咐人,说是大小姐回来了。
林家的大小姐是大夫人生的,十来岁那会,主人家砸了不少钱,随往来的商船送大不列颠国留学去了。这会儿回来,刚巧奔丧了。
大小姐出落的好生气派,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大小姐眉眼间同大夫人如出一辙,像极了大夫人,就是身上这股严肃劲,又像极了主人家,特别是此刻冷着脸的模样,太像了,看不出是喜是悲。
林府祖上买了城外后山坡上一片种不出东西的地做林家的墓园,主人家被安放在第十七位。倒不是说林家就只有这十七脉,只是迁坟的时候,有好多都没刨得出来。
故人去的匆匆,活人的日子还得过。容不得她多伤神,这家也没个正经人,家里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她接手。
林家是没落了,多多少少也还有些资产,多加经营也许还能潇洒一阵。可惜了大小姐不是少爷,老奶奶说家业还得小少爷来继承,可他能办的什么。大小姐只说帮弟弟忙活一些。说是这么说的,到底这一大家子都要养活,重担全要落在她身上。
想她已经见过大夫人和弟弟了,在那云雾缭绕的软香榻上一口一口的抽着金,一口一口的抽光这个家。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多,家里的人遣了一大半,只剩个管家先生和账房的伙计们。
可这家终究是要没落了。这一日一伙子强盗汉,一进府就开始东搬西搬,拦也拦不住。我探了缘由,是小少爷沾了赌,赌光了偷,偷了家里头的东西又去输,等回过神来,早已被骗的兜底清。可他来不及回神,瘾上来了又去抽,昏昏噩噩的,把家业都拱手了。
一个晌午,家里能搬的都搬了个精光,只剩老奶奶那屋,我是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碰。一把刀颤颤巍巍的架脖子上,那形势,他们要真强上,说不定真就要抹一脖子红了,还算他们善良,林府在外好歹也有些名头,他们还要做生意,不敢闹人命,也就闹哄哄的走了。
老奶奶还以为黑白无常来要命了,她活的也确实够日子了。这一日突然能下地,拄着拐嚷嚷着要给孙子做他爱的溏心蛋。人才踏出房门,就倒,这一倒,就没气了。
事还没张罗,烟房的伙计来要账了,可这家里哪里还给得出金。还是大小姐卖光了带回来的洋货,能垫上一半他们才罢休。
过一会,大夫人和三姨太连带小少爷都被赶回来了,兴许是刚抽上头,活在梦里呢,一个个手舞足蹈的,嘴里一通胡言乱语,在院里追啊闹啊,闹累了,四仰八叉的全趴那泥地上。
管家先生将她们都抬回屋去,领了这一年的粮响,也走了。
老奶奶的丧事办的倒是干净利落,只在院子里摆了一天白事就入殓了。只请得起温家班唱了一出老太太最爱的,方丈念在平日主人家施惠的恩上,来替老奶奶诵了一夜,第二日就出殡了。
林家栋资产要重新清算了,大小姐刚回来,这些她都不懂,只能是我来操办。家里也没个什么人了,那三个不安分的还得她来照顾。
小少爷的帐还没完,时不时的还会有人来要账。林家在外开了几家铺子,管账的不安分,见林家要没落动了些手脚,原本是林家的东西回过神来已经是他的了。我不懂帐,管家先生也走了,他拿的我也不能怪,就当是他为林家忙前忙后的酬罢了。
地契房契一直被老奶奶藏的死谁也没捞出来过,收拾老奶奶屋的时候只发现床底下松动的砖头下埋着雕花木盒,做工挺细致,里头是空的。
我匆忙往烟馆奔去,要上二楼就得过一片烟房,长长的硬榻横满屋子,中间只留一条细细的小道供人走活,那榻上每隔一间置一木桌,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窝在桌子两旁,偶尔伸出一只干枯的爪子扣着烟枪,颤颤巍巍的碰着小盏暖火,怼上嘴儿嘬出烟来。
光闻着烟味我都要有些招架不住了,从门口到楼梯,短短的几步距离,一颗弱小的心脏给刺激的忐忑,牵动着脑神经,突突的似是要冲破了脑门,头疼的令人心生烦躁。
推开雕镂牡丹连缀的雅间,软香榻上窝着个人。
我揪住小少爷的领口,将他拽起,朝他吼:“老奶奶给你的房契和地契呢?!”
他自从抽上一口,不吃不喝的,早已没了个人样,脸色蜡黄干巴,鼻涕眼泪胡渣子黄泥灰全堆在脸上,身子骨也瘪得只剩一副人架子,皱巴巴的皮贴着骨头,一拽起来轻飘飘的,那双熟悉的混浊的眼,同老太太丢了魂那对似的。这还是个人吗?
也不用再问了,瞧瞧这富丽堂皇的雅间,瞧瞧梨花木小矮桌上两瓶崭新的烟膏。真是要没落了。
大夫人想必在隔壁雅间,大小姐应该同她在一块,想起大小姐,自从老奶奶下葬,倒是有好些日子不见大小姐了。
同小少爷一样的雅间,三两个女人窝在软香榻上吞云吐雾。连同大小姐也在。
她的头轻轻枕在我腿上,我心疼她,一遍一遍的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发烫的脸颊,有润湿的泪痕。她还年轻,也很漂亮,还是读过书的人,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太不应该了。
“娘。你看,我把蝴蝶抓到啦!”
我握着她在空中乱抓的手,一遍一遍的亲吻,一遍又一遍的替她祈祷。
“你不该回来的。”
手背一瞬沾了湿,眼角滚了泪。这泪是为主人家流的,也为林家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同样也为无辜的大小姐和可怜的自己。
我卖光了家里的物件,还有主人家留我的积蓄,托大不列颠的商船把我的大小姐再送回他们那去。管家先生是个好人,他念林家的恩,不愿自享轻福,又回来了,可他回来了也不能怎么样。不过有他能跟着大小姐一同前去,也好叫我放心一些。
月朗星疏夜,巨大的商船发出阵阵低鸣,发色怪异的外邦人哇哇的乱叫着什么,听不懂。
“大小姐就拜托你了。到了再松绑,她刚染上,应该还能戒。”
我目送商船远离渡口,家里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