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95、第六章 所多玛游民 (3)

　　轻易推开门扉，入目是扇形的发表区，诸葛翼水和破流走入的或许是该层楼最大的教室，三十间独立的视听室成为一个环状边缘包围着主讲的课室，电源早已断绝，座椅和桌面长出一丛丛垂钟状的透明发光植物，从强弱不等的光团中，时可见一些暗居昆虫飞翔而过，那些精灵般的透明软翅反射着宝石光芒。

　　视听室门扇大部分处密合状态，亦有些是敞开着，像是地狱之颚张开了无数细小的口腔。破流刚刚走入，立即听到教室中深浅不一的呼吸喘息声，视听室隔音效果极佳，但仍有尚未掩紧的门缝泄出声音。

　　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接着两人之后响起，这次人数听来不少，破流和诸葛翼水相望一眼。

　　「躲进去。」

　　两人迅速闪入一间无上锁的视听室，诸葛翼水阻止破流欲上锁的动作，只是留下狭窄细缝屏气凝神监视着外部动静，吵杂声和光线的刺激使原本盘据颓废建筑的昆虫和半植株型的生物躁动起来。

　　「哇啊啊啊啊──」其中一人摀住眼睛，透明的吊钟植物丛喷出的毒孢子尘立刻腐蚀了眼角膜。

　　门外立刻响起几个学生的叫骂声，其中包括破流想忘也忘不了的低俗难听嗓音。

　　又是克劳德！

　　破流想将门缝稍微扩大，无法出声的情况下，诸葛翼水由背后抱住破流，再次止住破流的动作，两把握柄被塞入破流手中，金属质感的冰凉让破流蓦然回望诸葛翼水。

　　黑暗中，只有少得可怜的光线雕刻出他光影深刻的半边脸，湖水绿的一对利眼反映着金光。

　　不知给了破流什么后，诸葛翼水放开两手，两人前后仍是贴得极近，却暂时按兵不动，不约而同静观变化。破流感到男人微微的气息喷在后颈，不禁绷紧了肩膀。

　　「敢踢本大爷的脸，这个贱女人！快点把他们找出来！」克劳德怒气冲天的吼声在教室中心发表区里回荡再回荡。

　　「靠！你他妈还真跩！谁承认你是我们老大！」其余跟着追来的共犯学生对克劳德的嚣张不以为然。

　　「我们都是启发潜在力量的同伴，大家都是对等的，十九班的，你语气最好收敛一点。」

　　「下次要再听见这种有的没的狗叫，别怪我们把你踢出联盟。」

　　「哼！七班的，听说你以前卖睪丸筹保护费，很厉害呀！是怎样！要来比一下吗？」克劳德露牙挑衅耻笑着他。

　　见对方朝他冲来，克劳德握住那名攻击自己的学生左腕，血肉和骨头在他用力下化为烂泥，克劳德得意地笑了，毁了一手的灰发少年用毫不在乎的表情，将皮肉藕断丝连的左手甩到克劳德脸上，鲜红色活动细胞从破烂组织中涌出，形成半固态的泡沫物质流往克劳德头脸。

　　「操！」克劳德急忙后退避开那能够腐蚀自己的怪物。

　　「好了，别在这时候内哄，先把人找到再说。」另一个较为平和的声音将两人分开。

　　开头几间视听室被敲了几下完全没有响应，其中一人踢破门，硬是将黑暗里的人体拖到外处来。骨瘦如柴的男性身上披着曾经是学部制服的破布，视线空洞地在克劳德等人身上游移，脸孔和躯干布满腐烂水泡伤口，从左胸学号编码判断应是已经毕业两届的学生。

　　连着破坏几间上锁的视听室，拖出的都是三分似人七分类鬼的男女，除了艾杰利学园学部制服外，另有其他学园和各行业的打扮，雷同之处是手腕处皆垂下一条用来注射药剂的细管线。

　　那些其实不知还否能被称为「人」的生物被拖出来后，纷纷倒在任何可凭依的东西上，要死不活地瘫着。

　　人影渐渐走近了破流和诸葛翼水所在的视听室，破流已经能够竖耳听见来人浓重的呼吸声，手上轻轻掂了下，偏向短兵器的两柄金属物，刀……？重心感觉起来像是匕首。

　　那些包围自己的人，破流看得很清楚，他们是怎么袭击无辜的人，她不想承认那些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人类，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必须手下留情。

　　力量或是才能就像双面刃，愈是琢磨它的人，愈清楚克制的艰难。

　　破流感觉原先绷紧的肌肉随着集中度提升而渐次放松，门扉被硬拉开了，但还未见到视听室内的景况，克劳德先发出惨叫，一团肉块缠在他后颈上，咬噬出大片血肉模糊的伤口，门板弹回略开缝隙的状态，本来想抢先攻击的破流，也被诸葛翼水按住肩膀。

　　「还未被发现。」耳畔吹过一段如风般的轻语，破流努力告诉自己这是逼不得已，否则她差点不自觉就把人摔出去。

　　「少年人，我不晓得你们是哪一『批』，但是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没什么要紧事最好别再逗留，否则老资格的被吵醒，生物毒品污染过的东西我们也不挑嘴。」

　　老人拖着曳地白发，骨瘦如柴的四肢从衬衫和剪去裤管的半长裤中露出，捧着一杯宽肚浅口的青瓷碗无声无息地走出。紫色气体从碗口边缘流下，老人不时低头嗅闻，眼珠被深色眼袋遮去一半，却闪烁着夜枭精光。

　　「你又是哪根葱！」克劳德压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讶异于那团诡异的肉块竟然能咬伤已经获得超人力量的自己。

　　「各人得各人的地盘，少年人，给你们一个良心建议，我们在这里不吃不喝几十年，靠空气里的潮湿和植物孢子过活，比你们其中任何一个都要毒，不想死的快滚吧！」

　　不知是老人尖利的眼神发挥作用，还是视听室里的呼气声渐渐浓厚起来，克劳德一行人低声咒骂几句，却颇忌惮地退出。

　　克劳德等人还没有和真正的怪物战斗过的经验，专挑没有还手能力的普通人侵犯，被白羽以火烧伤是意外，却没有留下什么伤口，因此又变得更加自满张狂，今天忽然在废墟中被其他怪物包围，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利。

　　「出来，你们想在别人的肚子里待多久？」老人沙哑地催促，诸葛翼水这才拉着破流讪讪走出视听室隔间。

　　「你们是谁？」破流张着大眼，看着浅碗里的紫气愈形茂盛，似有形体的生物围着老人不放，但紫气似乎有荧光成分，因此稍微照亮了周围。

　　倘若有毒也没办法了，都在旁边吸了那么久。破流运气感觉身体情况，却发现那些烟气看来虽然鲜艳夸张，但自己却无发现异状。

　　「每年都会有新人加入，也会走掉一些太旧的人，过来，肉。」语气亲密地呼唤咬伤克劳德的活动肉块，暗红色的活动肌肉组织却像老人豢养的家犬，温顺地依偎在老头脚边磨蹭。

　　「少年人，艾杰利里划分给所多玛游民的禁区，学生手册没写吗？」老人鸟爪般的细长手指陷入肉块中抚摸，肉块似乎颇愉悦地张开了好几圈牙的血盆大口。

　　有点印象，可是又好像很深奥……破流抓抓乱得不行的头发。

　　学生手册？开学时就拿到了，两寸厚的玩意，当故事书看完的白羽给破流的建议是不用勉强消化，原来学生手册里并没有动不动就记过的校规，只有请注意勿任意探险否则后果自负的校园地点风土介绍。

　　然后这本厚得可以拿来当凶器的学生手册就被扔到衣柜深处长伴灰尘，毕竟学生担心的不外乎缺点过失等会留下纪录的东西，直到很久以后，这对年轻人才抱怨学生手册的标题应该印成「求生指南」会更贴切。

　　回到当下，那名看似很有问题的老人这样一本正经地和破流自我介绍、解释校规，还建议他们参考学生手册这种正常理智的行为，让破流感觉现实充满荒谬，该说是这年头的怪物都颇具教养吗？事实还真的是这样。

　　另一方面是，核心区的废墟不但有怪物和平地躲藏在阴暗死角里，这种怪物以前还可能是人类的意涵也让破流不知怎地胸口一紧。

　　那些被拖出来的毒品后遗症患者毫无预警开始融化分解，成为浮动着几具人类躯体的巨大肉堆，手臂、头颅在组织和黏液里蠕动着，隐约传出模糊人声，这种变异又令诸葛翼水与破流感到吃惊。

　　男人看了一眼她的反应，只是脸色苍白紧抿着唇，没有尖叫出声这点令人赞赏。

　　「所多玛游民？」诸葛翼水挑高了尾调，他怎么看，这群人……不，混合了人类一部分的生物，都很像初期生物毒品「天使之发」后来开枝散叶的亚型毒品受害情形，成为黏糊糊的肉块，或是部分肢体畸形突变。

　　造就毒品使用者变形的经常只是一些过于混杂的非人细胞──诸葛翼水知道的一些妖怪或者不明生物残余被过于草率的炼制，不至于整合成新的异胎，因此被毒品侵袭的人几乎都靡烂得不成模样，对他来说，那些只能算是生物毒品的赝品。

　　「如你所见，我们放弃了人权，接受艾杰利收留，以野生魔物的名义留在废墟里，虽然已经无药可救，不过还是组成了共生关系，大家资历不同，但是心情却相差不远。」老人抱起肉块，肉块则开始扭动着融入老人胸前。

　　「这孩子倒不是沉迷生物毒品才变成这样，是被实验室丢弃的『圆木』，脑组织和脊神经血管包在肌肉里，倒是还能思考的，『我们』有好几个人，她却特别爱黏着我。」

　　世界上的人们长期实验着幻想着一个美好的远景。

　　人类是否能变成人类以外的高等生命？这个目的被广泛地运用到各种领域，魔融科技、核工程科技、医疗科技，三大极端领域日进千里的成就，其基石本身，理所当然是用「人类」为素材堆砌出来。

　　科技文明的黑暗历史里有许多无辜的牺牲者，通常，实验体会被人道毁灭，因为这类还存活的生命，绝对无法再融入社会，他们被迫成为怪物，一切扭曲无法恢复。

　　只有艾杰利有限度地收留了一些，即使是怪物，他们也有心灵，也渴望沟通交流。

　　「老头子，少啰唆啦！很久没感到饿了，现在看到新鲜的东西又想吃。」穿着学部制服的瘦长男子，摇晃着手上叮当响的饰品，是最开头被拉出来，少数勉强保留正常样貌的人。

　　暗处依稀还躲藏着无法计数的窥视者，他看见了破流和诸葛翼水，忽然露出古怪的笑容，低头拉了拉自己的破烂制服。

　　「唷，学妹，要来个约会吗？」

　　破流的反应是举起手中的匕首怒瞪着他。

　　堕落的所多玛游民里居然包括艾杰利的学生，这件事多少对破流造成了打击，一方面却加深了她原本单纯以为可以很快地从那些混混手中救回人质却失败的恐慌。

　　「虽然不感到饿，可是脑子还记得食欲吗？」老人笑得很温和，破流不禁想起就算不笑眼神仍透露着浅浅笑意的凯因老师，她喜欢凯因老师胜过这个老人。

　　紫气不知何时已淹过小腿，几个人形生物摇摇晃晃地坐倒。

　　「不好意思，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礼数，按照规定，我们只能对抱持恶意并攻击的人做出反抗，要是有任何一个打破这条规矩，全体可是会被咒术学院和馆长们销毁的。」老人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

　　「趁好机会快走，两个傻瓜！这种毒气对傻瓜没用，咭嘻嘻！」

　　老人的胸口浮出血红圆眼，肉块利用老人的声带组织，发出类似女人的尖锐声线。

　　听对方这么说，本来就误闯入此地的两人自然立刻寻路离开，破流最后回首，见老人也逐渐融入缓缓流动的肉堆中，原本清楚的外形轮廓渐渐消失。

　　「愈活愈久，看到干净的人物，就想要推远一点，不要让他们沾到沼泽烂泥，不过，唯一常来的漂亮东西，也只有藻了……呼呼……」

　　波浪白发化为银色液浆，剩下两颗浑圆的眼珠在肉束里滚动着爬高，和其他肢体发出挤压的水声噪音，这些诡谲的生物活动终究在紫气溢散的无光中归于沉寂。

　　有如沼泽底处的腐烂枯叶，绝望，平和，回归植物和自营生物的单纯模式，期待结束的审判日。

　　万象森罗里有各式各样的情感，没有任何一种情感像这里的稳定不变，他们是最清楚判决内容的先知，无须猜测最后的结果，亲自用身体经验过的欢乐，世界已经变成所多玛城，接下来只有熔岩清洗的倒数计时。

　　不管野心、纯真、男人、女人，闯入这里时，都像岸边被潮波洗刷干净的海贝，闪烁着美丽的水光。

　　──第五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