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64、第三章 沉睡镜灵 (2)

　　男人满头冲冠怒发，虽然在低头颓丧姿态，仍狂傲地四向空气随风飘扬着。

　　他弓背坐在石椅上，正巧是白羽勉强能看见侧影的角度，下巴因不修边幅有些渣星子，双臂垂在大腿两旁愤怒地握拳导致肌肉坟起，无庸置疑是个武者，唯一不相衬的是不断从脸上滚落的水滴，一颗接一颗滑到下巴重复落点，已经夸张地将双膝之间的白沙地湿了一块痕迹。

　　并且看上去大概保持不言不语的模样一段时间了。

　　「怎么回事？」

　　好奇是有，但白羽能理解任何男人都不愿被他人看见情绪化的一面，决定装作没看到避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看那位仁兄的情况，想必是伤心得很严重了。

　　「等一下。」

　　一把犹带哽咽的声音从背后穿来，白羽应声回首。

　　抬起垂首哭得有些憔悴仍不失英气的脸，中年男子唤住白羽。

　　视线交接，白羽却觉那人面貌异常眼熟，对方大概三十多岁，将近四十，而练武之人一向不显老，所以男人实际年龄可能要高过外表所呈现的模样，但是白羽还是想不起来在哪认识过类似的人。

　　「请问，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白羽带着同情问道。

　　他还在想既视感的出处，非常眼熟，必定是他最近才遇过的熟人，是其他社团老师？还是刚好跑办公室记住的陌生面孔？

　　又或是今天才在庙会街上偶然碰到却未留意的对象？

　　那人又抽了下鼻子，咽下一声哽咽，然后抹了眼泪看向白羽，哭也能哭得如此清爽自在的人物，着实令人惊叹。

　　「你──有没有天国？」

　　天国，充满了美好的花朵，天使的号角，优美诗歌，还有一群披着白布晃来晃去的善良灵魂，永远没有黑夜，大家歌咏着美善全能的造物主，比地上的乐园更高级，比□□的生命更超升。

　　天国。

　　无法用数学演算天国有多远，也不能提出遗迹证明天国的存在，对于相信的人，就是有；对不信的人，就是无。这个理想乡的观念从怒发男子口中问出，好似在对白羽要索一枚烧饼，只差没伸出五爪。

　　白羽退了一步，表情有瞬间凝固，镜灵则表现不可思议，世界上果真有人会说出如此不合逻辑语法的问句？

　　「天国怎么可能在一个人身上！」

　　「嗯，有啊！」

　　两句说话同时蹦出，白羽镜灵互看对方，平静无波的神态让镜灵怀疑世界上狂人又多了一个。

　　「想不到这里也有知音人。」

　　白羽从斗篷下提出书袋，扬手交付男人，那人急急探视，见到内容物，又是两道泪流涌出。

　　什么！原来是书。镜灵险些没掉到地上。

　　「这位大……哥，」白羽赫然想起现在外表，硬是把「叔」字给吞下去。

　　「想不到你也对第十八星纪的漫画作品《天国》感兴趣，现在真的很难得找到相同志趣的人了。」

　　「那还用说吗？」男人用力拍了下白羽，后者掉下苦笑。

　　「这在漫画史上可是每隔一星纪才会再版一次，而且每次刷本都有限定数量，画风唯美，剧情浪漫的少女漫画传说作品耶！我花费好几年，找遍中央星城各书馆都买不到！小弟，你真的要送我吗？真的喔？」男子抓着白羽摇晃。

　　「呃、是的，《天国》是家姊最喜欢的漫画作品，方才在书院见到这套还颇新，而家中的旧书已经破烂不堪，才想着再买一套收藏，既然有人更需要，倒也不惜区区一套书啦！」白羽大方地说。

　　的确是非必要性的购买，只是想着或许可用来当礼物而出手，天生喜欢看别人开怀乐笑的个性让白羽送得不假思索。

　　「哈哈哈！我玄宗交定你这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

　　玄宗抹净脸上鼻涕眼泪，两掌在腿上擦擦，五官瞬间灵朗，直起虎背蜂腰一身结实精练的线条，白羽暗忖此番或许遇到真正的武道家。

　　高鼻深目，看来并非纯夏族血统，玄宗却操持非常标准的汉文，武者特有的晶亮眼神让白羽很具好感。

　　──等一下，脸盘他很眼熟，但名字的发音……

　　冷汗爬满白羽背脊，非得分个高下的话，他对名字亦即文字音调方面的辨识能力还是稍好于人脸，而那记忆正告诉他，自己极有可能遇到破流的父亲。

　　不确定的原因是，扣掉初次见面蒙受对方帮助，而且当时玄宗两手各搬一堆纸箱，把脸给遮得密实的事实不提，之后白羽忙不迭低头道谢，也没能把人看清楚，玄宗和李晴就潇洒地告辞了。

　　后来少年和破流一家交谊更亲，白羽就没再遇过破流的父亲刚好在家的机会，据闻玄宗很忙碌，常常到不知名的地方进行特训修炼，而且刚刚看到的人实际举止和温俭有礼的第一印象差很多，加上人生地不熟，刚入学又有一大堆面孔名单要记，白羽就硬是给他记忆模糊了。

　　危机马上降临，考验着白羽反应能力。

　　「白秀，雪白的白，山川秀丽的秀。」

　　抱歉，老姊，借妳同音名字一用。

　　快速回答以免被瞧出伪名的不自然，一手把镜灵扯到身后。

　　「为什么要骗？」

　　镜灵扶正被白羽拨歪的圆帽，拢着双袖飞到玄宗身后扮了个鬼脸。

　　「我有我的苦衷！」

　　白羽心语完，又转而面向玄宗。

　　「小秀秀，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酱子比较亲切，你和我家晴晴都是单名，晴晴说得没错，夏族果然都是好人！」

　　玄宗兴致高昂道。

　　「玄宗大哥，你很喜欢看这类漫画吗？」

　　白羽当机立断的铲开话题，避免继续听到让他颤抖的昵称。

　　这位长辈看起来毫不起疑，应该可以顺利蒙混过去。

　　「是啊！你不觉得天真的少女为了追求意中人，辛苦地蜕变，就好像花苞绽放的瞬间那样动人，飞扬的秀发和闪亮的大眼，多么扣人心弦……那个绽放的剎那间，彷佛让人体会到一种爆裂的新生力量，只要用心体会那种灵魂的感动，就会发现，自己和以前不同了，身为一个武者，要时时精益求精，追寻更新的突破跃进，是的！ 就是这种觉悟！」

　　玄宗很严肃地说了一段，眉眼勒出鹰般深沉。

　　「小秀，你不要以为为兄是为了美少女才爱看这类漫画的，事实上，虽然有一半是这样没错！不过，为兄也不是完全都没在想。

　　当今的支柱地盛行武术，大家强身健体本是好事，但分宗会、流派，练一板一眼的套路，互相排挤甚至隔离阶级，许多小流派被『讨教』之名逼迫到倒闭或不得不依附大宗的情况太多了，本该让一般人能够修习的武术也陷入了僵化地步。」

　　说得好，不过，这和看少女漫画有什么关系？

　　「为兄认为，除了武术，武心也很重要，到底什么是练武者所追求之『道』，这个见仁见智，至少，能容的雅量不能没有。看什么东西不是重点，你能从其中觉悟出什么，才会成为影响你这个人行事的因子。

　　就举《天国》的例子，女主角打破了性别迷思，追求一种不是为了占有也不要求所谓幸福的『爱』，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相信的答案。这让为兄终于领悟了 『天极的自由之道』，不在招式，也没有境界，而是坚定自己的信念勇往直前，虽然之后和师门闹翻，可是这辈子，还是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比老了再来追悔或郁闷好多了！」

　　白羽听得瞠目结舌，不由自主的鼓掌，这才是阅读，他甘拜下风。

　　如果对一件事物预先抱持成见，那么能够「看」到的东西，就像戴上沾了墨点或黏上玻璃纸的眼镜，也就受到某种程度限制了。

　　问题是，能做到杯水观沧海，堆土识高山的雅量，世间又能有几人呢？

　　「小秀，你不会觉得老哥奇怪吧？」

　　玄宗看白羽正用非常激动的眼神直视自己，不禁担心地问。

　　「我认为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白羽打从心底觉得，这是让人热血沸腾的演说，虽然他对武术依然兴趣不大，但他非常赞成人的思考应该具有突破性。

　　「哈哈！其实也还好！因为我年轻时就很看不爽那些花了几十年反复练习同样招式，然后慢慢累积辈分的人，没错！同样的攻法配套熟练自然能发挥强度，可是，我觉得与其变成打败所有人的强者，不如当一个快乐的武者，十万个人之中，有一个成为武术界高手的天才，难道其他人就不配练武了吗？我的愿望就是当普通的武术师父，教大众认识武术的美好。」

　　「如果武术只是少部分人互相争斗的技术，那就太可悲了。」

　　白羽想到海新社的社友们，不禁心有戚戚焉。

　　「呜呼！小弟，为兄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么谈得来的朋友，你是否有练武？看起来不太像。」

　　玄宗猿臂一拢勾住白羽颈项，白羽险些喘不过气来。

　　「是这样吗？」白羽挣开热情的示好，陪笑道。

　　「对了，你家住何方，哪日老哥可和你连络连络？」

　　「这个嘛，老家是西联市，因为求学有在中央星城租公寓，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情目前暂时住学院宿舍。玄宗大哥你呢？」很难得有能够一同讨论理想的对象，白羽也暂忘陌生防备，毕竟聊起书本理念来什么矜持都飞去了。

　　「我家就在中央星城，自己开了道馆。」

　　玄宗迈开一小段距离卖弄，拉出了天极崩云的起手式，一掌印出而凝，然后白羽才感到劲风扑面。

　　「那有起名吗？」白羽假意不知实情与玄宗客套来历。

　　「当然有，叫做『翔云』，取其优游天极之意。」

　　白羽感觉偏头痛渐趋强烈，却无留意镜灵此刻正环着他后颈张口作吸啜状，丝丝闪着银白淡光的魂魄从颈侧血脉浮出，尽数入了镜灵之口。

　　正相谈甚欢的白羽出现数秒失神，玄宗敏锐地注意到不对劲，只觉眼前青年身子似乎相当单薄，站在夜风中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小弟你没事吧？」

　　「没关系，只是睡眠不足，待会补个回笼觉就好。」

　　白羽甩甩头，勉力振作精神笑说，全然无发现血色渐渐转移到镜灵红润双颊。

　　「乖乖！老哥我对你真的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呢！」

　　玄宗侧着头，白羽则心头一悚，这对父女果然都是野生动物！

　　忽尔一双素手搭上玄宗厚实双肩，也未见多用力地轻放，玄宗身姿竟跟着素手矮下几分，神情也如鸡仔见着了黄鼠狼颤栗了起来。

　　「相公，你找到天国了吗？」

　　素手继续伸向前，交叉从背后搂住玄宗脖颈，十分恩爱亲昵的模样。

　　白羽则摆出持平的路人态度，站在旁边观看，此时他的震撼并不亚于玄宗。

　　这人，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她的出现让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危险平衡跑出更多裂痕。

　　几乎天天都会相见，三天中有两天半被拖去温情款待，使他完全没有客居异乡难顾亲情的游子哀愁，同时照拂他之周到连亲生女儿都吃醋的……

　　晴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