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55、第六章 面具 (2)

　　遥远的庙会街彼方，人气明显稀疏，不若先前一窝蜂拥挤画面，往神社所在的漫漫石阶前，也有个坐在鸟居下枯等印证迷路理论的人儿。

　　「死白羽，再不给我过来，就准备领教我的天极！」

　　虽是坐着，缠绕绷带的小手仍在空气中划出让人害怕的锐利招式。

　　破流撑着下巴，又揉揉眼睛，等待真是万般无聊，索性闭起双眼垂首打盹，培养疯玩通宵的精神。不一会儿，秋夜的薄寒成功带起破流的睡意，臻首出现鸡啄米的点动频率。

　　忽然肩上遭人轻拍，破流迷迷糊糊睁眼，伸伸懒腰不设防地起身。

　　「你到哪里去了，真慢耶！白羽！」

　　面对眼前之人，破流如此抱怨着。

　　来人笑吟吟地停立破流面前，尽管让假面和三角帽掩饰住大部分长相，至少有露出让破流感到熟悉的下半脸轮廓，以及令人感受到环绕在他身边，一种依然格外舒缓的氛围，那人指拢红莲初初递出，赠送对象正是破流。

　　几点水露仍点在花瓣边，莲花将开未开，似离水不久。

　　破流迟疑片刻小心地接过，然后怀疑地侧脸打量「白羽」。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来送花这种浪漫行为永远不可能和白羽破流这两个人互有联机了。

　　「你刚刚不见就是去买这个？」

　　实在奇怪，白羽这家伙以前还跟她聊着「花就该和绿叶一起在土中生长、风中飘零，把那么美丽的生物集体养殖屠杀出售，敢开花店的人一定很残忍」之类的自然科话题，怎么今日却拿了朵红莲给她？这个本该讨厌摘花的小子。

　　不死族摸摸胸口领巾，原本只是想出来寻觅食物，却毫无准备地被呼唤了那个对他而言具备特殊意义的名字，遇上墨绿眸子毫无一丝阴影的少女。

　　金瞳闪着月夜下黯淡的冷光，怀特温轻轻呼吸着混杂了人类血肉气味的风，眼前向他而来的，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而他看着对方，也有那么点再相逢的熟悉。记得吗？那个噬夜……女孩将不会认出他，而怀特温则看上了这个印象中是白羽同伴的马尾少女。

　　「……」

　　被当成白羽，怀特温一点都不意外，此刻他有了巫士的血，不用寄宿尸身也有自己的实体，尽管这是流沙般有限的时间。

　　从咒术学院那名白梦堡考据他生前一切的学生房中找到故日习惯衣服样式，怀特温整理服仪，走入这个徒有形式，已经和他的旧时代完全脱节的现代世界，混入这些假扮古人的狂欢人类中。

　　对刚刚苏醒的不死族而言，再也没有比这里更有情调的游戏场所了。

　　一直以来，仅有极少数的人透过不死族所依附的躯壳推测他的存在，难得用真面貌回来，且是面目全非的故里，怀特温还真未期待过竟有响应他的生人。

　　他自然也不知那个少年被扮成了古代的公爵，径自优游在沸腾的欲望之中。

　　人类声音思想彷佛流水那样缴缠着，很悦耳也启动了他的食欲。

　　然而，这不是很有趣吗？

　　怀特温笑意浓浓，并不急着揭露事实。

　　「是别人送的，破流。」

　　试着呼唤曾经听过的名字，被封印的十年间，白梦堡的变化都在他耳闻之中，黑暗无时间可言，任何渺小更动都让怀特问敏锐地抓取。

　　怀特温耸耸肩，轻松推卸破流问题。

　　「别人送的，那就怨不得你了，只不过……」

　　沉吟着，一手扣住怀特温领巾，下一秒染着傲气的金眸近距离迎上古碧玉色的质询。破流盯着仅余数吋距离的对方双眼，忽尔浮起了古怪笑容。

　　「金色眼睛，你去刚刚那家漫画摊买扮装道具的角膜变色片对不对？」

　　既然女孩连理由都替他想好了，怀特温当然点头配合，继续优雅地行骗下去，这可是他的老本行。

　　「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今天你比我高的样子？」

　　两人身高本来差不多，破流不安分地上下扫描怀特温，习武之人对体态自然较旁人敏感些。

　　「那是帽子和长靴厚底的错觉。」

　　气定神闲地回答。

　　「原来如此。在这等一下，我有点口干。」

　　破流不等怀特温应话径自跑开，留下公爵在鸟居等待。

　　白羽，这便是在你身边的女孩吗？果然有值得作为祭品的单纯。

　　一手支颐，靠在木柱上，怀特温轻嗅着夜晚特有的冷凉空气，在离开血腥后品尝这种干净气息，有如品尝醇酒间以气泡水清口，迎接二度的浓纯。

　　「喝！过来帮我拿冰淇淋！」

　　不客气地一踢怀特温大腿，破流扬声道。

　　「刚遇到默默，花我给她了，拿着朵花不方便玩。」

　　怀特温耸耸肩，对破流举动不以为意。

　　他本来就不觉得这女孩会有多少修养，乡下粗鲁人一个，反正作为粮食能吃就好，他也不期待太多了。

　　「你都睡那么久了还不够吗？」

　　将一支冰淇淋塞给怀特温，破流空出单手后，并不轻易放人，转而拖着慢板调的「白羽」打算突破庙会街，反过来到另一边的游乐区去。

　　「这个……」

　　尽管破流看不见，怀特温蹙起双眉，眼中长驻笑意虽然不变，却已有了苦笑的味道。

　　「别告诉我你没吃过，临安有那么落后吗？」

　　「没有。」

　　好像一直拉着尾调说话，怀特温学破流咬了一口冰淇淋，与其说讨厌甜食，不如说千年来除了鲜血，他早已忘记其他食物的味道。

　　他对近代零食没概念的程度，只怕破流拿棒棒糖来，怀特温还是照咬不误。

　　「这就对了，冲吧！」

　　怀特温随破流前进，拿着冰淇淋随人群推挤，实在称不上安全行为，因此他浅尝一口即止。

　　第一站，捞水球摊。

　　刚刚挤身暴民之河中，好不容易找到定点坐下，两人仍喘气不定，怀特温瞄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嫌冰淇淋碍事，推挤间不自觉松开手指，让评定不美味的冰品遗落自行掉落。

　　「真可怕。」

　　怀特温吐了口大气，视线转到长白铁水槽里的五色水球。

　　堂堂翼家人竟然混身这种纷乱，实在有失体统。

　　四周皆有法术系学生混杂活动，纵使怀特温有肆无忌惮的能力，但处于实体状态时，他也不想增加被发现的风险，毕竟艾杰利已经不是他过去的领地了，而匆匆在大街上行凶也有违自己的原则，不死族可非无视情趣的饥饿野兽。

　　再说他所挑中的女孩也不是那么好迷惑，才吸引了怀特温的注意。

　　「这位小哥！和女朋友出来玩，送水球最好了，经济又实惠，还能代表心意喔！」

　　一个大约是文化学院从外界招揽来的小贩，正鼓足舌劲发挥平日推销那套，务求在难得的艾杰利学园开放期间大捞一笔，毛利一路高升。

　　「大叔，他不是我男朋友啦！给我两个纸网，我自己玩就行了。」

　　破流丢了几枚炎索币，交换了纸网端着塑料盆，杀气腾腾盯着其中蓝底白斑又特别有分量的目标。

　　「这有什么好玩的？」

　　怀特温旁观破流与水球奋战。

　　「节庆就是要玩这些小游戏嘛！」

　　噗！又破了。

　　破流举起纸面随水化泥的圆形捞网骨架，可以很轻易看到对面的人，那张被三角帽和面具遮掩的面孔，确实比平常还要更安静。

　　难道是第一次出任务的后遗症吗？

　　破流努努嘴角，她虽然也在期待自己学院派下任务，但根据学长说过的扫兴规定，为了安全起见学部生通常不会赋予任务，让破流对白羽的情况眼红无比。

　　但看到他现在无精打采的模样，破流开始觉得学长的话有道理，即使任务成功，精神上不知能否负荷得了？毕竟学院和高中部还是不一样。

　　「白羽。」

　　有所企图的目光。

　　「干嘛？」

　　怀特温正盯着光线折射的晶莹水面发呆，冷不防被破流一唤，反应得慢了些，但模仿别人语气回答，这种欺骗对不死族而言又是驾轻就熟的游戏。

　　「帮我。」

　　破流将追加的纸网扔给怀特温，不忘指点他必定要对那冥顽不灵的目标下手。

　　「我不要。」

　　他离开祈祷塔不是为了和小女孩嬉戏，何况待在这女孩身边愈久，不被预期的情绪波动渐渐撩起，这非他乐见的情形。太过鲜活了，他怕自己压抑不了随手破坏的欲望，这不是他决定的时刻，倘若不能遵守自己订下的规矩，对于怀特温就算是小小的败北了，但是他从未认输，哪怕是对自己认输。

　　「我要把你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来。」

　　「哪有什么秘密。」

　　怀特温语气有点强硬，他虽顶了白羽之名，可没打算连那人不可告人的阴损事迹一起担，别提众人当下眼光焦点还是公爵自己了。

　　「就是那件事嘛！」

　　拉着颇为暧昧的语气，破流边说边笑薄带阴险味道。

　　「哼！」

　　怀特温抄起纸网切入水面，用框边挑起水球，转眼一碗大小水球递至破流鼻尖。

　　「谢啦！」

　　白羽今日还真不是普通的好捉弄，换成平时早就嘻皮笑脸地反攻了，可是这种咸鱼翻身的感觉，怎么说都是不错。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谜底当然是「没事」。

　　破流不贪多，拿了一个其他则倒回水槽。

　　射飞镖摊。

　　「啧啧！射准一点，那是我的一百五十炎索。」女孩的吆喝。

　　扣在指尖的飞镖连中红心，但破流又舍弃了奖品不拿，只是满意地清点了同伴的命中率，沿途也没央求自己给她买这买那，怀特温再度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怪。

　　抽奖中了大型娃娃，看起来让破流很开心，但是她抱没多久就嫌不方便，转送给迎面走来的翔云道馆学生，也不管可爱玩偶抱在黑带双胞胎兄弟手中有多不衬粗勇的二人，反观这对二年级学长则是诚惶诚恐地收下，一人拉着一边布偶手臂暗暗较劲，黝黑肤色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润。

　　破流小姐送他们礼物……

　　一时半刻两人脑袋大概塞不进其他东西了，连破流和怀特温走了都没发现。

　　接着是套圈圈、占卜、鬼屋、打弹珠……除了旧书摊怀特温停了比较久，其余时候根本等于被破流拉着跑。

　　挑了一处僻静暗巷，怀特温反牵住破流手腕将她强拉入内。

　　「我说妳呀！」

　　长年习惯这样彬彬有礼的表情，怀特温仍然带着笑，一手压着破流肩膀上方砖墙稍俯近破流。

　　「我怎么样？」

　　破流脸上完全找不出受威吓的害怕反应，手掌哥俩好地压着怀特温两肩，反而满是爽朗。故技重施？她如果还会被这种等级的恶作剧捉弄就不叫破流了。

　　对方出乎意料自然的反应让怀特温缓上一缓，霎时不知该说什么。

　　「妳……」

　　「妳不是要去玩摩天轮吗？都快十二点了。」

　　两人四处走动之间，不知不觉蹉跎掉数小时，怀特温惊觉时间无情流逝中。

　　对了，他的物质化形撑不了多久，虽然是可有可无的身体，但就这样浪费掉也颇可惜，再说，用这种面貌来狩猎对怀特温而言心情也较愉快。

　　但被破流招呼着走动同时，不知不觉夜已飞去过半了，为何他迟迟不下手？

　　并非舍不得，怀特温只是想知道白羽在此地的生活面，认识白羽认识的人，这些到底是什么感觉，这对他自身而言，将会是很好的情报参考。

　　「对喔！」

　　破流握拳往掌心一敲，恍然而大悟。

　　见「白羽」靠着墙脸色不是很好，破流才想起他最讨厌人声嘈杂，总爱往无人僻静处走。

　　「你想休息才来这里吧？」

　　左右张望，这条暗巷气氛幽静，没被人群食物气味污染，别说白羽，她也很喜欢。

　　「是的。」

　　有气无力退后，半戏谑行了个礼，怀特温放弃和破流言语沟通，决定顺其自然把破流带到无人处再做打算，而今日出来玩闹的多是学生，且带有测试布置成果的用意，已经成熟的院生更是胡闹一下就恢复冷静，此时也渐渐散到他处了。

　　依着怀特温要求，两人又在暗巷停憩一阵，走入游乐区时正逢花钟荡气回肠的午夜钟声，身后庙会街兴奋的尖叫喧闹连连，新一波夜游高潮又兴起，反衬先前开放初期极其热闹的游乐区，竟显出几分萧索。

　　静静留置水泥地面的大型器材，只有小猫两三只的游客间歇性地走入游乐区，然后劳驾工作人员为其操作游戏机，摩天轮更是处于停置状态，正休息等待着吞吐明日的盛大人潮，大多数学生不是往主题区参观，就是忙起自己的活动。

　　和机器兑了代币，随着破流东穿西绕过其他游乐器材投下的大片阴影，直到装饰灯泡闪烁的摩天轮前，很快找到服务人员和入口护栏。

　　黑白小丑装的女孩坐在控制亭中，从吊钟型窗口探出戴着五角弯帽的头颅，见顾客上门，起身为两人打开栅栏，收受代币，剪至耳朵的齐发散动，本人则沉默面无表情，只有她脸上的小丑笑着。

　　破流一马当先选重中摩天轮其中一辆轮车，等怀特温也坐定后，破流兴奋地摇晃小腿，小丑女孩将门上锁。

　　「祝两位玩得愉快。」

　　小丑服务员制式地鞠躬，又回到控制亭端坐，伸出食指慎重按下开关，机器运转声响起，摩天轮开始转动逐渐离地拉出距离。

　　无人注意控制面台底部的空隙阴影中，散出了些微女性的长发末端，并传出微微闷声哀鸣，小丑女孩再用力地用坚硬鞋跟一跺，不知她踢中了哪里，本已非常微弱的呼声顿时安静下来。

　　破流先是摆出搭乘摩天轮的标准动作，两手趴上玻璃窗面，两眼看着从黑色树林间一团团星宿般的灯光，社团摊位在十点后即收拾休息，但历代传统却是人人把夜游当成创立纪念日不可或缺一环，此时文化区外还散射零星光点。

　　摩天轮够高，亏文化学院能运来这些游乐设施机具，她往外贪婪地张望片刻，迫不及待朝怀特温挥手召回他注意力，只因她当被全套公爵派头拘束的好友，依然是死气沉沉。

　　「摩天轮很好玩欸！」

　　「噢。」

　　依破流个性应该去玩刺激的云霄飞车比较适合，摩天轮太静态了，真不懂她何以如此期待。

　　「这样慢慢地升高，地面上的东西都变成小玩具，如果是晚上，还有夜景可以看。」

　　贴着玻璃破流缓缓说。

　　「那又怎样？」

　　「你今天很闷，还没睡饱吗？」

　　怀特温不答。

　　「小时候，爹爹娘亲常带我坐摩天轮，因为爹爹只能玩这类的游乐设施，可是，怎么说，摩天轮好像装满了梦想一样，又有趣又亲切。」

　　破流停止凝视，躺靠着椅背，儿时记忆闪过眼前。

　　「让人觉得时间就这样停止也不错。」

　　想反驳又觉得说出不妥，怀特温继续保持沉默。

　　这是他很罕见的，与活人和平相处的时光，或许千年来也不过这么一遭，说他有些失控，又像怀特温故意把自己的情绪推过了平常的刻度。

　　仍像是人类，彷佛依然活着，诸多此类的再温习。

　　游乐园吗？

　　他总觉得这是可悲的地方，因为来的人必定是为快乐而来，快乐有了，悲哀就应之而生，这样地热闹，充满人潮，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一个人的话，会感觉加倍悲哀，而不是一个人，则又加倍幸福。

　　游乐园就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人类创造出来的虚幻乐园，用有形的玩具和模式，把所谓「梦想」一物，十分商业化地保存起来。

　　这让怀特温想起，他也曾把凝有蛾类的琥珀镶在手杖上把玩，一种随时可以重温喜爱感觉的相似方式，非常轻易地就能感到快乐。

　　千年了，怀特温，他用不同面貌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人类，漂泊过天涯海角，但是没有一个地方像游乐园，让他这么喜爱。怀特温总相信，游乐园有种不可思议的魔法，能够瞬间改变一个人，也因此他最喜欢在人们露出柔软的梦想时，从中挑选他觉得比较可口的食物和衣服。

　　「另外，摩天轮不是会让人想到那个吗？」

　　换上有些激进语气，一泓精光闪过破流双眼，她打断怀特温思绪话题并瞬间跳跃话题。

　　「什么？」

　　「无论是电影还是漫画，常常有主角坐到摩天轮上，然后听到滴答声，接着座位下放着塑料定时炸弹之类的情节吗？我一直觉得很有意思。」

　　一本正经说着，破流真的这么认为。

　　怀特温听得有些无力，抓顺鬓边短发，他的灵敏听觉远胜人类，轻微但异常的机械运转声逃不过他的留意。

　　「破流，要不要看看？」

　　怀特温主意一定，起身坐到破流身边，引发吊轮小小晃动，长腿踢着对面座垫下方的金属板。

　　「看什么？」

　　破流一头雾水反问。

　　「把坐垫掀开来，满足一下幻想怎样？」

　　不死族薄唇扯出一抹诱惑的笑意。

　　「你无聊啊？」

　　话是这么说，在怀特温的怂恿下，破流也蠢蠢欲动。

　　小心站起保持平衡，手指扣着设计不够牢靠的乘客坐垫，边掀起边回头对怀特温说：「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回首才要省视里面被不肖学生塞了多少垃圾，目光落在座位内部，冻结了数秒，坐垫维持被掀开贴着靠背的情况，破流跌坐回怀特温旁，吶吶地张大双眼。

　　「还……真的有。」冷汗满背。

　　在那狭窄长形空间中出现了对少女而言很超现实的影像，被放入疑似炸弹的塑料试管机械，以及一个张着眼睛凝视他们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