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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章 夜中华尔兹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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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唤醒我的吗?」
那个小小的声音如此说道。
「在你脸上的是雨滴吗?」
黑暗中,绿京听到了声音,透过落地窗前的工作台,看见昔日的自己正低头摆弄着实验品。
那时,他制作的核还不够精细,那是绿京不打算做为商品,只为自己保留的作品,即使如此,流星壤却彷佛有生命般地活动起来,自动仿真人类的声音与语言,那个小孩子的声音总在每个夜晚不断反复地问。
AI智能,旧世界的最后产物,不过是尽可能地从天文数字般的运算,选择出状似自然的回应。人脑其实也有如机械,记忆的储放,快感触发,都是一段又一段的电流脉冲,一股又一股的化学流反应,人类是机器,也有像他运转得如此彻底的优秀机器吧?
在回忆里,绿京冷笑着自问自答。
他应该是要死了,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惧,只是最后留下了一个遗憾。
带给这个新世界的建树,总有一天也会化为某些人的幸与不幸,就像人类为了无法追悔的事物所流下的眼泪一般。
透过隔离舱手套,接触和真正胎儿一般脆弱的核,像是少女埋葬在胸口的秘密爱情那样,变幻莫测却无法占有。
失去以后,原来会是这种感觉,若当初选择直视,他会不会得到截然不同的人生?
绿京望着那个依旧年轻的自己,当时他还不认为变化能击垮铜墙铁壁的理性,世情皆为镜花水月,即使在他人眼里看见压抑的热情与忧郁,绿京总以为,那只是一种少年伤感的行为,被自己的学生作为这种投射对象,让绿京只是不耐且等待,等待聪明的女孩会放下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和常世过着相同时序,无论年龄或心态上,他已是祖父辈的差距,绿京的狂在于不论世间常规,但他无打破这常理的理由,却肇因于自己早已倦怠。
也有些事是绿京不愿去改变的,但他却忘了在百年之间挣扎的人们,有太多爱恨情仇改变了自己及他人,在绿京毫无准备时,他认为不能保存而不愿争取的东西就消失了。
那核心又传出声音,反复不断地问着绿京不肯回答的问题。
「Majesty!Majesty!」
听见众人都这么呼唤他,核心也记住了,但谁又会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
不过,这原本就是绿京刻意要人们遗忘,记住了虚名,无论有无他个人存在,虚名都会永垂不朽。
原以为自己和众人是不同的,却看见了一视平等的死亡,他的做法是对错已无从验证,只剩下光影随行。
他应当后悔吗?莉莉安。
还是他顽劣得不肯低头模仿世俗检讨?
曾经以为男女情爱之上会有更纯净的领域,而他愿意在那领域与她持续交会,这才是绿京认定的真实。
他还未真正年长,一切却均化为过往云烟,就算爱上地球的玫瑰,却也只是留恋她早凋的香气而已,自己尚不明白爱情真谛。
人造之物,那又如何?关系还不是人造的。
他不能理解过于要求标准的关系,简单而特别,能够带给绿京安慰的任何存在都好。
既然要做,与其和人类一样,反正都是异端,干脆做得比人类更优秀,这也是种孩子的任性,像爱自己的玩具那样,单纯又崇高的价值,和被要求存在的情感无关,然后,再拓展得更深。
等到他终于明白人类的感情,再来发展人类的关系吧!在那之前他想要有个伴,自已不再是一个人。
「在你脸上的是雨滴吗?」
「嗯,只是雨滴。」
过去的自己这样对核心说,Majesty,至高无上的威仪,王怎能哭泣?
快点来到世间吧!我将造出你,无论任何代价,然后让你自由地决定。
「Majesty!你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你是和风,我是绿京。」
过去的回忆,却是当下最幸福的时候,为何将他囚禁其中?
绿京烦躁地抱紧头部,过去的幽灵与现在相比,谁才更像鬼怪?
如果他的内心倒影是魔物,在绿京沉默的凝视时就回过头来将绿京吞噬,他也毫不意外,黑暗与消失都非绿京害怕的未来,他只是厌倦了等待。
创造一条生命,也创造了罪,倘若他所认识的生命都在彼此杀伐,无论巨兽与微菌,要脱离这轮回谈何容易?
然而要将原本就不属于这轮回的存在拖入,难道就不是种玷污纯洁的罪?
有时他也逃避着完成作品的最终时刻,后悔自己竟想创造完美之人,但是他已经无法停止了,这种狂热践踏了他的理性。
对绿京而言,希望到来之前,那种无言的感觉才是幸福,面对答案时也许就得放弃希望本身代表的意义。时间流逝得非常缓慢,绿京彷佛在熟悉的斗室中停留了百年,等他终于张开眼睛,却看见造命脸上交横的泪。
只要想哭,就哭得出来,和风。博士这么说着。
但是,又有什么能真正打动「完美」自身?
必然也凿出了一角缺陷,让它成为世俗的部分。
「你完整了吗?」
「是的,博士,就像你期待那样。」
「那就可以不必再叫我博士了。」
绿京感到失血寒意,但那些失去的东西却一并带走了身体内盘旋的沉重。
「如果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我吧!」
永不凋零的玫瑰,必不是爱情,所以绿京一开始要的就不是那灿烂多变的热烈,即使在一般人眼中都是短暂的花期,在绿京眼中又缩减如瞬间。
那么他只是想要一个能驯服自己的存在而已。
而那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关系。
他把最大的机会和可能,都留给自己选择的对象。
「『哥哥』,可以吗?」
和风将脸颊枕在石台边缘,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着。
※※※
白梦堡在漫长又带着晦涩的学园史中,一直都屹立不摇,成为黑与白的鲜明标记。
艾杰利学园,其组织对于拉普拉而言无法理解,但依其组织结构不断在运作的实体,也让学园经历漫长时间考验,这又是不争的事实,这里有太多让他难以喜欢的存在、风格或是气氛。
世界不断向前推移,即使深渊就在不远之前,艾杰利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与步调,甚至还要与这堕落的文明相抗衡。
在拉普拉观点中,人类应该保持着整体溃败的趋势,连同他保有的禁忌技术一样,总有一天陷落于黑暗中,这才是最可能的结局。
这种遗世独立的机构,在世界里保持着高洁的名望和无法触及的秘密,看了真让人不愉快。
纵使身在学园,拉普拉藏身于相对下较为安全的平凡学部,外来者众多出入的关系也庞杂,但学院圈子就不是那么好打入,因此拉普拉虽然调查了不少资料,却仍停留在表面印象。
他的巫术失败了,却感觉不出强制解开的痕迹,无从推敲其手法,拉普拉也不气馁,毕竟工作就是比能力高低,而一开始Majesty就是棘手目标,从他中了萨纳特斯还能支撑那么久,拉普拉就已经预估事情会发展得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经此一役,藏匿Majesty之处该严阵以待,拉普拉也做好万一Majesty成功到达艾杰利学园,藏匿在学园方布署之下那时,他还能行动的一些准备。
那个狡猾的天才学者和造命应该抵挡不了他的术,唯一可能办到的就是学园的人,所谓的援兵。
人在塔楼暗影下行走,拉普拉选择了白梦堡中人烟稀少的祈祷塔潜入,原本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现在看来得有多杀人的必要。
即使此地可能存在不少魔法使用者,甚至和他力量系统相近的巫士,拉普拉依旧相当镇定,同类,意味着弱点雷同性高,再者学生程度应该无法和拥有丰富经验的拉普拉相比拟。
「原来将人藏得那么深。」
他可爱的羊羔远在地底之下,拉普拉闭眼追逐巫术留下的痕迹。
第一次进入咒术学院,建筑看似开放,入口却多布上魔法阵过滤防备,东北角算是守备较弱处,这等宏伟城堡里头人气却少得可怜,即使魔法阵设置本身在拉普拉眼中也都是几百年前的痕迹,大都不具备攻击性质,里面住了什么人并非他介意处,重要的还是达成任务。
没有这些人搅局,只怕他早就能收工走人了。
拉普拉靴底踏上塔内薄尘,掠动了烛架上密密麻麻的细长火焰,即使天已大亮依旧燃烧着,还没有管理员来熄灭火焰,或者会终日这样燃着?这里看来有仪式设置。
鹰目转动,拉普拉发现身前即是一指深浅的水池,池心放置着石棺,从棺身雕刻和图文,拉普拉判断这是教会古物,放在咒术学院内的理由耐人寻味,但这解释了祈祷塔几乎毫无魔法力量环绕的原因。
环顾周遭,若要寻找往下通路势必得涉水过去,拉普拉沉吟片刻踏入水中,冰冷的水似乎唤醒了些回忆,那些早已遗忘的事物。
一步,且又一步,涟漪彼此交迭,混乱了原本镜面的无瑕。
他很喜欢杀人,其实真正地说,杀人并非他的目的,但暖洋洋的鲜血却让拉普拉很快乐,如果鲜血能持续流之不竭,拉普拉并不希望人死去,因为伴随死亡,人的循环系统也全面关闭,无论伤口再大,截断多少动脉,血都不会再流了。
这真是十分感伤的情景,然而拉普拉并不会将工作和兴趣混为一谈,工作的话难免和人相处,如果喜欢上什么人,却得干净利落地杀了对方,多少还是会让拉普拉不愉快,人们只能亲近一次死亡,巫术之死可以快速又隐蔽,但却不够绚丽。
这寒冷的水,让他回忆起仪式片段。
被家人献祭给邪教教派的回忆,长久地伴随着赤色刻印在骨血里,表面上不去想起,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在使用那段过去教给他的技术,恨带给他强大的巫力,将他所厌弃的一切涂抹成绛紫,不管什么美好的事物在他看起来都显得模糊。
拉普拉,果然是诅咒之子。
一阵天摇地动让拉普拉不得不寻找援手处,水面荡起波澜,建筑物近乎解体,等待地震过去,拉普拉感到手上传来刺痛,指腹掌心被锐利的浮雕面划出多道伤痕,迅速涌出细小血流。
血珠堕入水中,拉普拉却疑心起方才发生的震动,若是错觉,就可能是某人的幻术作祟,这表示他已经被人抢先下手了。
血色很快变淡消失,拉普拉拿出匕首警戒四方,背后沉重的石棺盖却无声无息地抬高一寸滑开,用某种不可思议的安稳飘浮于空中,随后,一只枯槁的手探出边缘,褐色的皮肤紧包裹着骨头,几成骷髅。
拉普拉直觉正要转身反应,却有一阵劲风扑自背后,随着钻心刺痛袭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穿出胸口的血红指尖,随着染上人血,那只肌肤干枯的手随即恢复白皙弹性,然后又将作为凶器的手残暴地抽了出来,带动拉普拉的胸腔一阵将要碎裂的剧痛!
袭击拉普拉的人影绕至他左前,发影中璀璨晶亮的金眸溢满笑意。
「吶,抬头看看,你把封印给弄坏了,这样可不太好,这里的老师会生气哦。」
拉普拉未曾抬头看那不知何时浮现于水池正上方处的魔法阵图,他只是死死地凝视那近在咫尺却和他的学生白羽如出一辙的容颜,甚至连声音听起来都无甚差别,但是棺中绝非人类,为何他会看到……白羽?
以华尔兹姿态揽住猎物转了几圈,脚下践踏着是污染了的圣水,到底是失血或者旋转导致的晕眩拉普拉已不清楚,攻击他的东西毫无温度,鲜血从口中涌出,像泉水般洒在他早已被伤口出血浸得湿透的黑衣上。
视野变得灰暗,拉普拉倒入狭窄空间中,呼吸变得只是奢求。
真糟糕,居然在这里栽了跟头,拉普拉下意识朝棺上开口伸出手臂。
别把我关在里面,好不好?
那在回忆里响彻所有角落的小男孩哽咽声音,应该已经被无数红色液体滴落的水声掩盖了。拉普拉呛咳着,下意识举起的手却为被怪物接住,跟着是压落的黑影。
「放心,我会陪着你。」
怪物露出森白獠牙笑了,在醉人的黑暗之中,酿造了十年的梦境又将苏醒。
「比起处女来说,巫术的孩子味道更好。」
巫术是一旦沾染便从此无法摆脱的契约,月下世界里,死灵与魔鬼都渴望亲近现世的生命,缠绕墓草的白骨手指,与鲜活柔软的人手相触之时,就是巫术的诞生,总有一天,巫士会失去所有,在他们无法抵御另一方的强大拉力之时。
棺盖再度阖上,悄然无声地掩住一切。
※※※
不死族在水面上跳舞,他沾满鲜血的足胫轻巧地移动,每一次落下的舞步,都在曾经隔绝他力量的圣水上落下淡淡血印,然后沉入水中溶化。
他的城堡,他呕心泣血架构的记号,在旧地重游后感到一种逝去的辉煌。
抚摸着密合石棺,不死族少年的容颜露出温和微笑,那是个美味的生命,深刻在灵魂里的嘶号,一个天赋绝佳也背负了足够刻印的巫士,拉普拉的血可以给他比一般人类猎物都要长的时间。
可爱的孩子,可悲的孩子,曾经被养父母以献祭恶魔之名,送给贪婪却毫无才能的人类虐待,因为这些愚蠢的人类,才唤醒了拉普拉的巫术才能,不,甚至连他的血统都因此浮现了,不死族以指腹抹去唇上血痕,对他所读到的记忆付之一笑。
他帮拉普拉终结了一生都在追求温暖的悲剧,巫术世界是没有温暖的,不死族比任何术士都要清楚,最迷惘的反而身陷幻想之中的人,从这种渴望解脱后,拉普拉不也因此变得幸福了吗?
可是,他是谁呢?
封印他的人,搬运他的人都无从得知。
白梦堡里,竟无人察觉一个不死族正迅速而安静地通过阴影与任何古老或新置的魔法阵,来到深窖之下的石室,为的是一会那接受完净化治疗正在沉睡的少年。
出自魔女之手,织得相当漂亮的防护网,对不死族而言彷佛空气,他轻轻地解开其中几道结,结界网垮出一个漏洞,他灵巧地进入,无视邻近石室正因进行绿京的治疗而聚集了两大学院的顶尖人才,对院生来说,不死族可谓无须考虑就有义务歼灭的敌人。
他的故居被许多陌生人占据,即使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个情况,但实际目睹还是让这名不死族有种岁月沧桑的感慨,这些孩子用的术他都太过娴熟了,娴熟到他自身就是钥匙,在这座城堡里,没有一处角落对他而言存在秘密。
把他关在这里十年,真是命运女神幽默的安排。
十年对他顷刻即逝,不死族根本连挣扎都懒,机会就自己送了上门,圣力布下的封印不用反抗也会慢慢衰败,这个世界上本无永远坚固的牢笼,时间却是他的深渊,深不见底,无穷无尽。
偶尔被束缚一下,反而是种情趣。
不过是白梦堡,还在这里见到这个人,不死族在梦境中所见的少年,让他少有地激昂了起来,已经成长成如此,还到了这里吗?
现在伸手,就能实际碰触到名为白羽的少年,毋须再透过操控尸体假身。
这真是很大的诱惑,可是要收割这个年轻的生命还太早了,淡而无味,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是否要唤醒他,让他与自己对谈?
不死族有上百种方法能让白羽不会记得今夜的邂逅,他在石台边缘侧坐,俯身更细微地打量少年。
伸出苍白的手指缓缓地压低,终于碰触到少年柔软脸颊,指尖滑移到了微微陷下的嘴角。
白羽正处在白魔法守护下,意识被魔女精致的防护笼罩着,这时即使被人强力摇晃也不会苏醒,净化就需要如此彻底的放松,但缺点是无论由巫力深浅的人来净化过程都一样地耗时。
不死族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样默默凝视似乎就能带来罕有的平静。
「你好,白羽,梦境对我太吝啬了,让我不得不花费心思来见见你,我是怀特温,上次没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及肩黑发一束接一束滑落肩头,不死族闭上双眸,接近的两张面孔彷佛对镜般毫无差异。
对他而言,这样的相像,也不算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