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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第七章 鹰之心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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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川浪游可以宽怀,但他不愿宽怀,他可以推卸责任,但他选择独力背负,那是他日复一日变得更加强大的原因,但却只有琥珀和深晓明白,时川浪游的强大,是为了铸造更强大的锁链,将真正的自己封印在无人能进入的庭园。
只要压抑力量的渴望强过追求解放的欲望,时川浪游就能日复一日度过这些罪恶感的折磨。
原本时川浪游进入学园是为了理解一切奥秘的解答,但现在这些却成了仅有的生存意义,他太早找到答案,那答案于是成了不祥的利刃,在心上剖出一道深痕。
琥珀知道对现在的时川浪游说什么都没用,他们甚至无需翻捡废墟,就能凭元素分布确认死尸数量和位置,因为魔法已经是他们的感官,更胜□□。
琥珀忽然站起,他感应到属于人类的微弱生命迹象,十分不可思议,刚刚未曾发现,因为那弱小的波动诞生在海里,几乎和海浪融为一体。
「浪游,有人还活着,我去寻找幸存者,你乖乖待在这里,不准做傻事。」琥珀按着时川浪游肩膀欣喜若狂道。
琥珀走了,深晓的存在感也同时消失,虽然消失,但并无消灭,时川浪游仍能感觉他就在附近守护自已,学长们没有放弃希望也没有责怪时川浪游,却让他更难过。
时川浪游的罪恶感并非杀人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解释,或者这么说,杀人的意义一点都不简单,它只是单纯,任何意识到单纯的灵魂都将失去所有武装。
他做了错误的事情……时川浪游几乎被悔恨淹没窒息。
拥有意识为何会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在极致的清醒里,没有所谓疯狂,大自然贪婪地吞噬了青年在荒野里发出的嘶号。
呼喊着,直到声音沙哑,流泪,泪水终究风干。
时川浪游像胎儿一样蜷缩着四肢躺在尘沙间,茫然地张着眼睛。
另一方面,琥珀在海面上苦苦搜寻。
风暴黑角的自然力太过活跃,陆上已是这样,海里说不定还潜藏着其他元素精灵,或者即将形成新的元素精灵,无论如何,琥珀无法像平常那样快速感应到目标的位置。
方才捕捉到的波动,一下子又消失在波涛间,他甚至怀疑起,方才以为有人类存活只是错觉。又或者是海妖企图诱惑他的陷阱?毕竟劫后余生时,脆弱的术士是妖魔鬼怪梦寐以求的美食。
琥珀一边小心防范,却更拚命地将意识探入幽暗大海中。
但他有必要找到那个活人,那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对大家而言都不可或缺的──
「希望……」琥珀不觉念出声音。
现在唯一可以说服浪游的不是道理,而是幸存者,因为时川浪游是会肩负责任到最后的人,虽然很残忍,但要让他振作只有靠继续施压这个方法。
彷佛感应到琥珀的祈祷,一阵大浪中露出某个始终在浪头被轻轻摇晃的神秘小舟,足以拍碎大帆船的巨浪不知为何始终没吞没它,却把它托在浪上撑高或滑低,像是整个大海将小舟握在手心里温柔地保护。
琥珀飞得更近,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急促。
他以为是小舟的物体,真正看见以后才知道,那是一具棺材。
※※※
离岸数公里的海域上,波涌起伏不定,身为水系魔法的操作者,琥珀知道这片大海是有生命的,或者说,每处水体都拥有生命与意识,只是人类能否感知的问题,风暴黑角的海域要特别地亲近人类。
这种矛盾让琥珀叹息,非人的「亲近」,往往是灾祸多过幸福。
他急忙落在那具海之棺旁,棺木上了漆并用胶牢牢地封死缝隙,但琥珀能安全降落在飘荡不定的棺木并非偶然,大海像是欢畅地说「来啊!人类!」并用强大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遵行。
琥珀会学习魔法也有他自己的契机,四大系元素魔法中,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水之世界,因为那是他与生具来的牵系。
琥珀能听见这种不透过文字或符号,直接震撼心灵的自然呼声。
他抓住棺木用力想扳开,紧紧密封的木盒子仍纹丝不动,胶封太过牢固,里头的人怎么可能活着?
指甲折断流血,琥珀直起腰观察棺木上细密的浮雕图腾,不愿放弃,继续祈祷着,他不敢太过粗暴地打开棺木,以免伤到万一真的封藏在浮棺内的希望。
让水系元素渗入棺木胶合面上下的木材,赫然令其结冰,只闻嘶嘶迸裂声,雕棺被撑开裂缝,然后随着冰块继续撑大裂缝,终于完全打开。
海之棺里藏着一名约十二岁,最多不可能超过十五岁的少女,她穿着破旧的衣裙,手脚赤裸,身上洒满白花宁静地躺着,水沫溅到她石膏般的脸颊上,一开始琥珀以为她是尸体。
少女忽然张开双眼,人类不可能拥有的亮银色瞳孔震慑了院生,但他来不及思考,少女原本静止的心脏跳了一下。
琥珀立刻凝聚出最精纯的生命能量按入少女胸口,并感知到她先前处于原因不明的假死状态,生理机能近乎停摆,忽然苏醒导致脏器的急性衰竭。
他将这几乎是孩子体态的少女从棺中抱起搂在怀中,才看见她十根指头尖端血肉模糊,伤口还掺着木刺,有的指甲半掀,有的骨折歪斜,棺盖内插着扯落的指甲,弯弯曲曲的抓痕血印揭示出某个残忍的事实。
她是被活活封进棺材里。
琥珀又惊又怒,少女身上衣着与棺木雕刻图腾显示她本是村庄里的孩子,这里的居民竟瞒着他们进行残忍的海祭!
但琥珀初见她的表情却是那么平静,简直像是不曾有过任何痛苦的亡者。
「请妳活下去!小女孩!」琥珀在她耳畔呼唤着,同时防备着大海反悔向他讨回这个祭物,召唤出坐骑往天空飞去。
或许是琥珀娴熟的治疗魔法起了作用,或许是他殷切的期盼传递到神秘少女心里,她的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再度让琥珀看见那双异色瞳眸。
后来琥珀才知道,那是被非人做了记号的意思,少女因天生的银眼被同族视为妖魔,但少女和琥珀一样都能听见海的声音,人类以为少女可以把他们的愿望带给海神,选她做巫女,但少女传回来的讯息却是灾难不可避免。
大海从来都不曾因为人类的愿望而改变,但能听懂海之语言的少女却成了众人迁怒的对象,他们将她投于海中,主动遗弃唯一可能和自然对话的钥匙。
琥珀在过往的任务旅行中看过非常多这种例子,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少女却是唯一在拿她献祭的人都死去后仍然张眼看着这个世界的幸运儿。
她活下来了,他会让她活得更好,琥珀张着濡湿双眼,这是否意味着,她的存在意义能拯救浪游?
「深晓──快来帮我安置她!」
匆匆忙忙回到时川浪游和深晓所在处,琥珀的治疗魔法无法止痛,他需要深晓麻醉精神的幻象魔法帮忙镇定刚从死亡恐怖中回归的少女。
深晓会让她沉浸在美梦中,直到痛苦被缓和稀释到可以分食消化的程度,正如他原本打算对浪游做的一样。
琥珀一下飞马就将少女塞入时川浪游怀中,接着用尽最后的魔力盖起了一座冰宫,还好他对精灵元素的控制力渐渐恢复,经历一连串剧烈消耗,勉强还能维持住一栋奇幻的建筑物。
从少年时代起,琥珀的魔法风格便以坚强耐力和细腻控制见长,唯独他才能运用精密度要求远在元素魔法之上的治疗法术,这是连时川浪游也无法企及的独特天赋。
他们甚至不愿再度移动,三个院生都处于重创状态,到了另一个环境还得提防新敌人,就这样在尸体环绕的荒野中扎营,善后处理只能延迟到第二天进行,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难以忘怀且黑暗萧寂的痛苦夜晚。
「她毋须我来安抚。」深晓轻轻拿起放在少女额头上的手掌,身上仍带着元素精灵的诅咒,井水无法洗去的暗色血迹。
琥珀以为少女的清醒是一种不正常的恍惚,她张着眼睛没有昏倒,能听懂简单的安置指示,却自然而然接受琥珀在她面前施展魔法,和三个陌生男人同处一室也无任何不安。
「她很好,琥珀。大海已经带走她的恐怖与痛苦作为祭品,把人还给你了,这个小妹妹是了不起的海巫喔。」
就算在生死关头也没放弃和掌握她生命的伟大存在对话,凭着本能做到类似巫术般能够自保的仪式,其实能够完成这种与异类沟通历程的已经是巫术,是以深晓认为称少女为海巫并无任何不当。
「是这样吗?」琥珀喃喃自语。
和他的肤色一样,也是源自身上某部位的「颜色」被早早排斥出群体的女孩,因为身上有某种相通的习气,琥珀才会觉得对方普通,并且用普通人的标准去担忧她的情况。
结果最需要担心的还是时川浪游,虽然他现在能好好坐着,吃琥珀拿给他的干粮和水,却像随时可能碎裂的人偶般不稳定。
学弟受伤的地方并不是自尊,而是心。
心是一种捉摸不定的精神器官,虽然一般人用物质主义的想法,认为那只是浪漫的形容,但像深晓那类理解幻象魔法的术士,可以把一些常人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具体化,并且活灵活现地展示。
在深晓眼中,时川浪游的伤口正汩汩流着血,琥珀虽然看不见,同样能感受到那种寂静的痛苦。
即使时川浪游以魔法使用者的标准而言复原情况非常神速,已经恢复超过五成的战斗能力,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才是最危险的。
「浪游,我要你和我约定一件事。」
听见琥珀柔和如大提琴的低沉嗓音,时川浪游抬起头,黑眸映着冰的冷光,非常非常罕见的瞬间,偶尔琥珀或者深晓会看见这个青年和强悍同样异质的脆弱,彷佛磨薄的冰锋,随时可能弹断,但也锐利无比。
因为在两个学长眼里,时川浪游还很年轻,随着历练成长,他的心上会生出一些厚茧遮盖这些危险的特质;有时候,造成这些疤茧的凶手,甚至必须是他亲近的人,琥珀责无旁贷,也不想推辞。
「这个海巫作为见证,浪游,你想要怎么赎罪都可以,唯独有个限制,就是不能伤害自己。」琥珀敛容望着他。
「我明白,琥珀为了我好。」时川浪游回答,但他没有正面承诺。
「还有第二个部分,这次任务失败,我的罪就交给你了。」琥珀语气冷酷地说。
平常那个无论学伴和学弟如何调皮捣蛋总是笑笑承受的温和院生消失了,琥珀强硬地抓住时川浪游的手腕道:「请你连我的罪一起承担起来,浪游,相对的,这次任务所有责任由我接收。」
时川浪游愕然看着前辈。
「我留下来重建风暴黑角的人类据点,和日后会来到这里的人们一起努力,你和深晓回去学园,帮我和院长这么报告。」
「琥珀!我不接受这种处理方法!」时川浪游立刻拒绝。
深晓却了然地走到琥珀身边,右手压在他肩膀上,半边瞳色被污染的眼睛瞄向时川浪游,少女则无言谛听他们的谈话。
琥珀无视他的反对继续说着:「我会抽空回去进行最终试炼,以御术师身分自愿驻守风暴黑角,这样学园也会比较安心。」
「你没必要这样……」他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不管琥珀曾经有过何种志向,现在都已经决定耗费一段确定将非常漫长的未来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远离原本的朋友和人类文明,而风暴黑角甚至是人类不该染指的区域。
「那我干脆也一起毕业!我可不想落后琥珀,我们同期。」深晓毫无预警做出决定。
为什么?以为只是一次轻而易举的任务,现在却让他们各分西东?
「不要觉得这是牺牲,浪游。也许是早了一点,可是,你已经足以独立自主了,我们毕业后,未来你就可以担任别人的典范,虽然你一直都是个寂寞的人,但是没有人会让你真的孤独。」琥珀弯起笑容。
「现在试着去接受需要你的人吧!我们霸占这么久的位置,也该有所改变了。」
「我不需要……改变。」时川浪游缓慢地说。
「你和深晓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从来没说过真心话,直到现在,不是为了挽留,而是明白无可挽留。
就算同样带着天赋进入魔法世界,能够理解并留在时川浪游身边的人也是罕见无比,不知不觉他已深深依赖着这道好不容易建立的羁绊。
「你对我们也是无可取代的重要学弟,很高兴我和深晓能一起教导你,陪伴你渡过这段岁月。」琥珀伸出大手,要求时川浪游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有这种预感。所以你现在毋须背负太复杂的问题,只要专心前进就好。」
他们握手订下契约。
翌日,地面竖起的密密麻麻的墓标,时川浪游跟随深晓从风暴黑角离开,留下始终微笑包容的高大学长与奇迹似地生还的海巫少女。
那是第一次深晓长时间保持平常人的方式活动,彷佛代替琥珀存在着,他在时川浪游身边停留到和琥珀同时毕业为止,从此他们就很少见面了。
直到那一刻,时川浪游清楚明白他和深晓都还眷恋这段关系,最睿智也最残忍的人,其实是擅长水系魔法的琥珀,他的温柔里总是埋藏着冰的温度。
一无所有后,再度垫下更稳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