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359、第一章 息交远游 (3)

　　哀伤之灵药，莫过于时间。

　　当破流再度出现在海新社时，众人都一改先前乏闷无味的表情，商九宫更是直接扑上去，又亲又摸的程度只差没让人喊非礼，但这些破流都不置可否地接受了，让人感觉到眼前伫立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大剌剌而喜笑的女孩子。

　　但还是有些地方没变，到底是哪里？众人皆在心底默默地想。

　　破流径自和亚契斯问好练习进度，便在一旁做起暖身操，这段日子算来与众人距离最远的刘易斯已经和大家打成一片，而先前负伤休养的泷清雅也重新开始训练活动。

　　破流率先完成例行功课，走到刘易斯身边扶正她的姿势开始指导，小三无声无息走到白羽和泷清雅后，越过他们肩膀指着破流。

　　「疲倦的温柔和率直的温柔，还是有共通的地方。」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不过，你们还是多留意社长，未来她的情况应该还会更……」

　　「你这什么意思？」泷清雅敏感地回视最近终于也感觉到，不常开口，但是一说话就别有玄机的同班同学这一点不寻常的特质，虽然手脚还是不客气地一绊一甩将白羽摔倒。

　　光辉之都事件发生时，泷清雅几乎都被隔离在外界影响难以透入的雾区，为了寻找鹰宫家被绑架的小麻烦掉入世界戏徒的陷阱里，事后小雅才知道包括白羽和小三在内不少熟名字都在中央星城，但他们的遭遇细节泷清雅则无从得知。

　　虽然利用泷的势力调查也可以，但他没兴趣这么做，对于破流家的牺牲和毁灭则是白羽所转告。

　　这件事，泷清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感觉就是这样，所以表现在外就是没有反应，那时就没看到破流了，所以泷清雅只是轻轻地点了头。

　　「剩下的我不能插手了。」小三本来就暗得不见底的细眼藏入浏海中，低头慢慢退回与六合的对练位置。

　　这个人还是老样子。

　　白羽叹了口气从榻榻米上爬起，虽然他们彼此很少交流学院见习课的事情，但他稍微去调查之后，小三应该属于道术学院，原来都是法术系，难怪会在天外云居遇到他，也难怪他能在那时救了白羽和破流。

　　但这就表示小三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些话了，又将暗示什么变卦？

　　「喂，白羽，过来一下接替我，我去看小三他们。」破流用公事口吻喊声，白羽于是走过去刘易斯那边，接替拿踢靶的人手。

　　「副社，你和社长还好吗？」刘易斯忍不住小声问。

　　连平常不会在学部见面，神学院的刘易斯都这样关注了，大概真的不太自然吧？

　　白羽苦笑。

　　他不否认上次去战略技击学院激她，虽然是真心话，有几分也是故意。

　　不奢求恢复友谊，但他欠破流的部分还是要还，而且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奉献，必须是真的对她有帮助的回报才算。

　　「不晓得，暂时就这样吧？」白羽扶正靶位，略微提高，好诱导刘易斯的注意力。

　　正当刘易斯算好间距打算动作时，面前负责和她搭档的白羽蓦然放下靶子，让她无所适从，气氛似乎瞬间改变了，连穿过道馆的风也一下子静止。

　　她收回脚尖，紧张地张望，发现暂停练习的不只他们这组，亚契斯与商九宫更是马上散开，泷清雅也将精卫变化为攻击形态。

　　「十五……不，二十个人。」亚契斯低声道。

　　「有四个在道馆四角外，一个在屋顶上，其他则分布在树林附近。还有些更古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十七个。」泷清雅垂下眼睫，往前走出两步，转头示意，白羽连忙护着刘易斯离开窗边，众人皆往道馆中心聚集。

　　「我多算了吗？」亚契斯对自己的耳力和绝对音感还颇有信心，就算敌人掩饰呼吸，还是会影响到环境本身的背景音，于是自然声就像合谐的旋律中忽然加进新拍子般出现异常，何况是这么多人造成的交错影响。

　　「有三个不能说是活人。」泷清雅轻声说，关于这方面他有天生的灵敏。

　　「我是飒然壁被瓦解了，来人可能懂得法术，但不能确定是魔法。」白羽回报着。

　　按照艾杰利学园对法术体系的粗略分类方式，魔法、巫术、道术还是能彼此作用，因此除非是系出同门，且属性类似，其实不容易从招式判断术士所属的法术系统，而且还是见习生的白羽自然没累积多少可供判断的经验。

　　白羽只确定，那应该不是元素魔法，否则他应该多少会产生一点共鸣感。

　　「被包围了？」破流注视着门口，来者并未特意收敛脚步声，但却整齐划一俨然军队。

　　木门左右拉开，走入四个黑衣人，都穿着类似夏族的大滚边斜襟衣裳，脚下蹬着布靴，全数梳着发髻，一言不发地踏入。正当两方接近一触即发的间距，对方却骤然而止，保持着一蹴难以发动快攻的状态。

　　来者腰间腰间皆悬有黑鞘长刀，艾杰利通常会管制访客武装，配带武器须由各学院核准在一般等级内，毕竟这是学园，学生安全为优先考虑。

　　这些人的造型配备说明来历并不单纯，基本上学园会让外来者维持武装的理由并不多，要人保护是最常见的一种，而且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买得起保镳的人都能像这样将队伍带入学园，必须取得学园的信任才算数，反之例如拜欧生物科技公司的藤旭，他的武装随扈就曾经被学园拦截并禁止过。

　　黑衣人宛若石柱耸立列队，众人只能屏息以待，最后才由外面慢吞吞地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矮小老头儿打破僵局，虽然也是一身黑服，却感觉出质地全然不同，老人驼着背走向破流，试图摸索着她的手。

　　破流感觉出他的意图，主动往前拉起老人的手，或许是老人眼中殷切的恳求打动了她，此外破流并不觉得对方有何敌意。

　　「是破流小姐吗？」他发出尖锐沙哑如老鹤的音调，却是汉语。

　　「我是。」

　　「找到您了……终于……」

　　从他低垂靠着破流手掌的脸，破流感到了眼泪的灼热。

　　「老爷爷，我不认识您。」她疑惑地说。

　　破流不明白这个来历非凡的老人为何如此感动，难道他是父母的旧识？

　　灵机一动，她试喊：「外公？」

　　这两个字却严重惊吓老人，他彷佛握住火炭般扔开破流的手，连连否定。

　　「不，不，破流小姐误会，老夫并非妳的外公，只是一时过于激动，失礼了。」

　　「你认识我的父母吗？」破流只想到这个可能性，她自幼在中央星城长大，但往来的除了道馆就是学校，一直过着单纯的生活，而她也视为理所当然，对于其他大人往事没有追问的兴趣。

　　「您的母亲李晴小姐，是老夫十分重要的人，应该这么说，老夫自幼看着她长大，直到成亲离开。」老人低柔地述说着，提到那个名字，破流好不容易凝聚的微笑立刻消散。

　　「娘她已经……」破流低头，握紧双拳。

　　爷爷不要她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着能和她亲密联系的家人，破流也觉得刚才冲口就将对方认为是亲人的举动很傻气，但她只是太想念了，忍不住就开口索求一个希望。

　　「破流小姐，晴君可有和妳提到李族？」老人殷切地问。

　　「没有，爹娘他们很少说到过去，他们不会谈这个。」

　　破流记得笨蛋老爹以前好像惹毛了一个门派，因为那个门派很大，所以基本上他们一家子和武术界就没来往了，破流隐约从玄宗的恋爱故事察觉爹娘好像是私奔的，所以李晴和过去失联，破流也不感到意外。

　　翔云道馆十年如一日的简单生活，在道馆出生长大的破流早已习惯成自然，再者他们家也不是没有朋友，就只是普通人家，勤俭过活而已。

　　李晴从未提过家里有别的亲戚，所以他们离开后破流才格外感到孤单，她也曾想过远亲的存在，可是快二十年来从没有消息的亲戚，难道会比陌生人好？

　　她一点都不想把可能存在但从没见过面的亲戚当成将来的生活寄托，破流宁可就这样适应现况，干脆不依靠亲戚，而且十六岁在中央星城和艾杰利就算成年了，真的要独自生活，在学园里也不会很困难。

　　谁对她好，破流还不至于分不出来，这里有很多好人，不用破流开口索取也会鼓励她到最后，所以她才有了再度站起来的勇气。

　　这是破流苦思到了最后的决定，她没想过意外降临得如此突然。

　　「我们代表李氏一族，请破流小姐跟我们回去，不能让晴君的后代独自流落在外，她也希望妳能落叶归根，孩子，妳连姓氏都没安上吗？破流，是叫这个名字，多么不可思议……巧合，还是天命？」老人喃喃说着破流无法理解的话，眼泪又涌了出来。

　　「因为爹爹不是夏族，他说不用姓氏全家都是两个字，刚刚好，娘也没说我非得要跟她姓。」由于臭老爹是个变态，他真的会用这种理由当根据坚持到底，破流带着点悲伤想，以为老人是同情她连姓氏都没有，于是开口解释。

　　破流省略了玄宗是孤儿的原因，玄宗从未告诉破流自己的身世，破流是从她以为是爷爷的老人口中才知道这个真相，但也因此体会到玄宗的用意，他们只要堂堂正正活得快乐就够了，家世血缘那些并不是绝对的条件。

　　儿时破流确实也以为有个高雅严肃的爷爷而很欢喜，虽然知道真相后只是一场泡影。

　　「知道娘还有亲人在这世上已经很高兴了，未来，我想在艾杰利靠自己独立生活，所以老爷爷你们的好意，破流心领。」她想了想后这么说。

　　「难道破流小姐不想更了解妳母亲晴君的事？就算您有自己的打算，但李族毕竟不放心小姐独自在此生活，而我们极需要妳的存在。」老人不曾放弃，只是用更加急切的口吻说道。

　　「老爷爷，你别一直敬称，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破流就好。」破流想，老人可能是个管家之类，就像小雅家的执事松先生，那岂不表示娘过去是个千金小姐，仔细想想还真的很像。

　　「娘她没告诉我关于自己的事，也许是她并不希望我知道那些吧？当然，她可能只是来不及和我说，但就算是这样，至少是现在的我不该知道的，我不想从第三者口中刺探娘的隐私。」

　　想要知道更多或许是人之常情，但破流却顽固地不想让他人破坏她玄宗和李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老人的派头已经暗示一件事，他的身分不简单。

　　然而，老人也小觑了破流的执着，那个只存在于回忆中的三口之家，是破流竭力想守护的珍贵宝物。

　　那对墨玉眼眸直直地盯着老人，不曾因无知而动摇。

　　太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老人在心底叹息，滋生某种不知是恐怖或者喜悦的颤栗。

　　「至少，请您亲手带着晴君遗物，随我等回去探访一趟吧？告慰想念晴君的人，老夫只是作为代表，恳请破流小姐至少能体谅这点心意。」

　　「遗物……吗？」中央星城那场大灾难销毁破流的一切，却连废墟碎片都无法拿回，一切都被政府严密封锁，更别提能称得上是遗物的随身物品。

　　破流拉下发绳，长发瞬间披散一背。

　　「这是娘有次在送我上学前，临时找不到绑头发的东西随手给我系上她的发带，是我仅有的宝贝。」想起临别的最后一幕，破流还是忍不住鼻酸。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会找时间去拜访的。」

　　「不，请您现在就随我们回去。」老人顽固地要求。

　　白羽实在看不过去，打断老人与破流的交谈。

　　「慢着，你们打算只凭几句话就带人走吗？如果真是晴阿姨的族人，何不把来处去向交代清楚？而且这阵仗不像只是单纯叙旧吧？」

　　「你就是那名叫作白羽的少年？」老人转过来的目光却无面对破流时的温暖。

　　「我等自有不对外人解释的原因，至于信度，原本是与破流小姐的学院谈好在那里会面，我们会提出晴君出身本族，破流小姐也与我们有血缘羁绊的可信证据，是老夫心急自行寻来，但李族绝非藏头畏尾之辈。」

　　老人停顿了下，忽然屏退黑衣人，再度面对破流。

　　「莫非是老夫的护卫惊吓到了小姐？」

　　根本就是包围整间道馆，乍看像是来追杀寻仇，让人不想提防也不成。众人默默地想。

　　「事情缘由老夫会在途中和小姐解释清楚，请随我们回去吧！」

　　破流环胸沉思，这事儿还是得亲自去办，而与其拖拖拉拉造成麻烦最后还是答应跟他们走，不如现在就地解决，而老人的话确实勾起破流的兴趣和想望，她下意识环顾海新众，几乎人人都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最后目光与白羽交会。

　　少年沉静的五官漾着不以为然，方才就是他突兀地打断了谈话。

　　「那好，若我和帖克纳学院确认无误，就直接启程。」她果断地应允了，亚契斯哑口无言，除了白羽外，此人也可说是破流的熟识，虽只是儿时记忆，但青年对于破流的脾性也是印象深刻。

　　「破流！妳不缓个几日与我们讨论吗？连要去哪都没问，如果他们要去极东大陆还是乘船出海呢？妳不考虑万一回不来的可能，至少也找学园的人陪同才安全。」
　　白羽一说完，其他人立刻点头称是。

　　妈妈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每个人都忽然想起这句老生常谈，只是卡着现场气氛说不出口，白羽敢冒着这种尴尬身先士卒已经是大勇了。

　　「我陪妳去，反正人家快毕业了很闲。」商九宫一把推开嘀咕着还有团练的亚契斯，自告奋勇地说。

　　「不用了，阿九，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破流神色一转，快步走近白羽，食指用力戳上他锁骨。

　　「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之前你的任务有和我说吗？你答应我的事情，还不是没有做到！既然我们各有各的私事，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同学，我们绝交了！」

　　旋身扬起的发尾扫痛白羽脸庞，他仅能望着走到老人身边的纤细背影。

　　「各位，对不起，再见。」

　　破流直到走出道馆大门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外，不曾再回头，随着她的离开，先前笼罩着海新社的沉重压力一并远扬。

　　「社长……」刘易斯发出小小的呼声，却被风声给淹没，她难过地扭着衣服，回眸，却是恶虎扑羊的画面，而且老虎是一群……

　　「绝交？」精卫横过白姓笨蛋下颚，只要他企图抬起上半身就会切过喉咙。

　　各自擒拿住白羽一手的商九宫和亚契斯轻松压制住白羽的关节。

　　「欸，是绝交，我没听错吗？」商九宫瞇细双眼，威胁地追问。「要你去探望破流结果你跑去和人家绝交？吉祥，我要怒了。」

　　「你对小师妹做了什么？」这是亚契斯的义愤填膺。

　　「放开我！六合，起来！还有小三，你为何插手？」

　　腿上还坐了两个人，六合居然听小三指使跟着窝里反，两人没有出招余地，于是找到空隙放上自己的体重，白羽惊愕之下奋力挣扎，又不能轻易对他们使用魔法。

　　「我觉得自己有点责任……」毕竟他也在场旁观过当时的决裂画面。小三说完以后，毫无移动迹象。

　　「刘易斯妹妹，快点过来一起逼供呀！」亚契斯亲切地呼喊着，后者大惊拚命摇头，可是过了一会儿后，却是她第一个直白地开口询问。

　　「副社，为什么你要和社长绝交？我们都好担心，万一社长不回来学园了怎么办？」破流是刘易斯到学园求学以来脱离女扮男装的修士封闭生活后第一个女性朋友，而白羽则是改变她苦闷生活的契机，两人忽然决裂，对刘易斯而言是种意外打击。

　　对于被全面封杀行动自由的困窘局面，白羽索性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装死是没用的。」商九宫用力地将抓来的手臂嵌入胸口的丰满，让白羽更加动弹不得，此举让亚契斯不满地低呼抗议。

　　「喂！阿九！妳这个动作不太好吧！」

　　「你鬼叫什么？死吉祥！」

　　「你们，不要闹了！」随着从身侧暴涌的气流，白羽趁抓住他的众人一闪神，急忙朝最弱的环节挣脱，随即往外跑。

　　「可恶，你这臭小子用魔法了不起吗？」抢先追出去的亚契斯，刚好看到白羽爬上千虫的情景。

　　「我去战略技击学院确认。」白羽抛下一句话后，利用式神高速移动的特性瞬间消失于众人眼前。

　　拎着笛袋的某人也随之打算撤退，目光转移到挡住去路的泷清雅。

　　「你，到底还知道哪些？」被心细的小雅一提问，众人才想起还有个语带禅机的社员，像是掌握某些线索，奈何小三平日太无存在感了，刘易斯是想问却不敢问。

　　「我只明白一点最后发生的事，有关第九公民区灾难那时于破流双亲的下落，副社没能告诉社长她想知道的消息，所以他们起了口角。」

　　众人皆知光辉之都在封锁区内的牺牲者比照羔羊事件，还在进行庞大的保密鉴识工作中，就算有幸存者也移往中央星城境外的军事基地疗养观察，但无法掩饰的事实是，灾区居民即使不死，存活人数也是极少数的奇迹，而且过了七十二小时后，这种奇迹就消失了。

　　尸体还未确认的情况下虽是视为失踪人口备案，但他们明了这和死了没两样，因为现场乱成一锅粥，尸体永远找不回来的情况也相当多，尸体也是资源的一种，总有犯罪组织瞄准这种悲惨大灾趁机偷窃尸体甚至绑架伤员。

　　白羽回答不出是自然，同样的问题，现在中央星城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家属组织起来抗议，当时也在中央星城的同伴真是生死一线。

　　「他们就是因此绝交？」总觉得事情还更不单纯，那女人父母失踪也不能怪到白羽头上，那么就是吵架了？

　　泷清雅忽然回过神来，他去管两个笨蛋的口角作啥？不管破流家死人还是如何，在这世道也非罕见之事，他们只能各自去适应。

　　对他来说，很久以前就没有的存在，难以激起多少感伤，只是变成某种现实去接受而已。

　　扫了一眼还很热中的其他人，泷清雅默默收回精卫退出讨论圈，破天荒决定回教室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