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319、第二章 一日师徒 (1)

　　夕阳落下时，光线已相当昏暗，武道馆中的对峙仍在持续。

　　气氛僵凝，从天影整整十个小时动也不动的正坐可以看出，他似乎善于调息等待，鼻尖冒出的薄汗也在中央星城仍旧清寒的天气下蒸发。

　　然而，处于上座的人影定力犹在他之上，正如其虎躯背后那张巨幅狂草书写的「心意」二字，玄宗对于天影明显的恳求神色不为所动，专心地翻阅手中新出版的少女漫画，两人皆是滴水未进，对于彼此的坚决态度皆无妥协可能。

　　一方坚持拜师，一方坚持看漫画。

　　换成平常，李晴早就彻底教训玩物丧志连饭也不吃的丈夫，但这回情况特殊，以致她必须暂停道馆教习，因为那两人就霸占着道馆谁也不肯先屈服。

　　天影为求艺之事前来，这对玄宗却是某种敏感禁忌，收收学徒当才艺班教学可以，将毕生心血特别传承的师徒制不成，但他没料到对方能坚持这么久，不由得也兴起对抗心理。

　　李晴端着茶水进入武道馆，望着那只比自家女儿稍大一点的少年，基于这点亲切，天影先前在门外站了一天后，李晴终于忍不住让他过关，终于进到室内的天影依然无法动摇那个彻底将他当成空气的武术师范。

　　若非李晴在家监督，只怕天影还要扑了个空。

　　玄宗对于不想解决的现实麻烦，很容易选择失踪了事，此举幼稚归幼稚，要找到他还真的不容易。

　　「谢谢夫人。」天影以四个字划破寂静，三分短发下眉眼带着英朗之气。

　　这孩子和破流一样是个实心眼的武者，也颇有几分修为了，虽然平心而论是上佳的材质，可惜此地不出伯乐，大笨蛋倒是有一个。

　　天影不敢用茶，私心将这场对峙当成玄宗所给的试炼，无论这名仰慕已久的前辈根本不曾答应任何面试条件，但天影知道假使稍有屈服，立场就松动了，无法再厚颜坐在玄宗面前求他收徒。

　　就连一开始看起来很和气的夫人李晴，天影也感觉出她实力不浅，而且威严感竟不亚于族中长老和父亲，自然无情面可讲，真正见面才感觉出这对夫妻的深不可测，即使他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考验还是这么严苛。

　　孤身前来的天影，并不想依靠世家背景庇荫，况且他清楚面对玄宗夫妇时，夸耀权势反而会适得其反，从他们几近隐居的态度以及在学园接触过破流对于武术界的观感，这两人应该是厌恶与武术界牵扯瓜葛。

　　「孩子，你回家吧！你的资格足够在翔云当教练，学徒只是贬低，至于其他我们无法答应。」李晴这杯茶，实是劝退不劝进。

　　「晚辈天影，已和天影流断绝关系。原本欲南下进入武术学校独立生活，但听闻两位前辈生活在此，晚辈无论如何都打算拜托看看，请收在下为徒。」

　　玄宗又翻了一页，整张脸几乎要埋入漫画里，露出色瞇瞇的笑容。

　　「天影流也是难得的大系，对于天极之道研究系统分明，亦是古流派正宗，何苦自弃家学？」李晴就事论事，就怕少年心性不定，总是奇想连篇，对于冷僻奇门过于沉迷。

　　说到底他的崇拜对象居然会是玄宗就是件相当古怪的事情。

　　「天影不敢自弃，自幼即仰慕玄宗前辈的事迹，出走之事只为任性，和前来拜访无关，晚辈想告知一事，『心为气源，意无不成』已是本家传授上级武学的方针，此武论据闻正是当年前辈提出，论辈分，晚辈该唤您师叔……」

　　「得，我在你这年纪，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好我跑得快，和你们天影流没关系。」
　　玄宗忽然发声，五官扭曲得更加严重，像是想起某件得意又好笑的事。

　　「晚辈对意有所认识，也是托了父亲转告那段口诀日夜揣摩的福……『气虽散而人形体犹全仍谓死，亦有形体消亡而气未散者，其得生。求意之人，首重化气……』」

　　「停停停，背那劳什子玩意做什么！你和你爹一个样儿，我不要听那个啦！好不容易才忘记掉，耳朵都长茧了。」玄宗用两根手指头塞入耳朵中，瞪大了黑眸。

　　「家父迄今对前辈念念不忘。」天影沉声道。

　　原本以为破流只是个好武的学妹，没想到家长玄宗正是父亲极少谈论到的，年少时期的对手，全族罕提玄宗的名字经历，天影直到偶然间听见父母间的闲聊，才知道家族中那道奇妙的空白，原来是指一个早已不在天影流内的人物。

　　那人据说是个孤儿，原本在族系庞大的天影流中表现并不起眼，除了让底下某个师范教育着，偶尔帮忙做些杂事，仍在修业时期的父亲偶然留意到这个从来不肯乖乖学习招式且时常不知跑到哪去的少年，当时父亲以为是师范惫懒加上徒弟无能，不以为意。

　　如今回想，那名并不得志的师范却是代表天影一族伏流，既然背离家风，也就不受重视，跟在底下的玄宗自然不那么受拘束。

　　某方面来说，现任天影也没想错，玄宗和当年教导他的师父之间，差不多就是那种不学就算了近乎父子间的溺爱之情，但不能否认这种观念启蒙对未来的玄宗还是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

　　现在已是一族之长的中年天影这么说：「余未见放纵任性好斗者若此人。」

　　想不印象深刻也很难，当人人景仰的门主继承人在庭院无人处被袭击，一招就被撂倒，面对天影的质问，从那时就喜欢偷袭自己人的玄宗却回答「我是蒙面侠」这种乱七八糟的性格。

　　像浪涛一样拍高的野性，退去时悄然无声。

　　受着传统教育，携带一族期望的现任天影门主，还是少年继承者时发现了截然不同的奇人，很自然地与之对抗，却一次也没赢过，然后对手消失了，玄宗离开天影流后，门内却再也没出过像他那样的奇才。

　　难怪多年以来众人对于门主这段过去多少有着隐瞒心态，毕竟看来不怎么光采。

　　对于天影来说，继承父亲的名字，却还是只能仰望着那高大身影，能从这人口中听见对手一词，想想也挺不可思议。

　　他一路走来几乎没遇过挫折，几乎，直到那次在中央星城的残酷洗礼，让天影彻底看清自己的天真，也更想见到这个传说中完全无视天影流法则的叛徒。

　　他不能直接去打听叛逆的消息，便猜想如此奇人定是浪迹天涯，没想到玄宗却同样在中央星城开了家小道馆，娶妻成家过着平凡生活，还是藉由破流才发现了玄宗的下落。

　　即使路上偶然擦肩而过也难以察觉的普通大叔。

　　童年迄今想象已久的那人现在终于看向自己，化为一个鲜活的个体，带笑黑眸却明显是在打探好奇，却没有任何掩饰的意图，像鸟兽般坦然无忧。

　　「说得好像我始乱终弃，小晴晴，我发誓遇见妳以前，人家绝对没有乱搞男男关系过，我的爱只对妳发射。」

　　比出手势得到妻子的白眼后，玄宗很习惯地接续话题。

　　「你也是天影，和你老爹很像，和他打挺过瘾的，可惜我不收徒弟。」

　　他浮起一个微妙的笑脸，顿时让天影联想到京剧脸谱，很难解释的感觉。

　　「您打算单立破流当传人吗？」

　　天影以为他认为女儿足以继承衣钵，毕竟传子不传女的歧视传统已经是过去了，对方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玄宗噗哧一响，然后狂笑出声，用力拍着光洁的木板地面，笑得形象全无。

　　「我没有传人！我归我，别人归别人！小流爱做啥随她，做父母的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就够了，我很忙，没空没空！」玄宗的意思是他除了特训还有许多私人爱好，开馆授业已经很累了，培养接班人岂不是找罪受！有时间不如和妻子温存，搞不好还能制造爱的结晶。

　　天影不知如何接话，只得久久不语。

　　他到底是被世家养出来的孩子，礼貌以内的正常类型才知道如何应对，对于长者宁可保持淑静也不可任意打断对方，早已是他内化的思考方式。

　　稳扎稳打，唯勤不错，一直都是天影的信念。

　　他原先便不抱太大希望，若玄宗是个野心勃勃的武术家，也就不会连传闻都罕见于世，原本赌在他对武学的坚持，或许会希望心血延续下去，如今看样子也非如此。

　　但这样的无谓却更激起天影的好奇心了，他从未如此坚持到无理强求的地步，想知道连「变强」的野心都欠缺的人，如何成为强者？

　　李晴看看这一大一小，忽然起身，转对丈夫道：「玄，身为长辈，就算拒绝人家也得拿出点诚意，另外别给我玩太过分了，女儿回来难看。」

　　这大概是李晴的最后通牒，其实以玄宗的性子，从不顾忌对手身分，连泷清雅都可被他找上对招，又怎会讲究长幼辈分？然而越是强逼，只是让他抓准了反方向撩拨对方的耐性，因为此人最爱唱反调。

　　李晴算是欣赏天影，但也不准备看这两人在家里抗战下去，这种对峙简直胡闹，她丢下一句话后径自离开，临走时随手打开电灯开关，昏暗空间顿时转为明亮，道馆本身彷佛瞬呼吸了一口气的错觉。

　　天影初进时未曾细心留意，这才发现整间道馆呈正四方形，并在中间画出了圆圈，看来有数倍土俵大小的对战领域，玄宗虽处上位，但却不在界线内，天影则难以避免地坐在界在线。

　　和本家的设施不同，非常狭小的场地，却不会给人压迫意味，反而有种自成宇宙的紧密感。

　　「好吧！小晴晴的话一定要听的，但我刚好坐得筋骨有点酸，顺便活动也好。」
　　玄宗放下漫画，对着几乎两天没休息进食的天影道。

　　「还是，你要休息？」男人露出白牙，却像是野兽疏懒的笑脸。

　　怎么可能！聆听玄宗对武术的看法，或者干脆与他交手，这正是天影求之不得的目的，既然知道人就在中央星城，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在未曾见面的情况下直接到大魔窟街的新学校去。

　　这就像眼前有井，口渴的人不会避之不理，还要绕远路找不知位置的河流。

　　天影加快呼吸频率，舒缓体内原先静坐迟滞的气，当玄宗感觉少年呼吸恢复平稳时，他知道对方准备好了。

　　「请前辈赐教。」

　　无言地走进场内，玄宗以舒适站姿伫立，凝神看着天影，令人联想到慵懒的狮子，以技击体型来说，优势仍在玄宗。

　　正值壮年的武术师范，加上战斗经验异常丰富，是少年无法媲美的老手，天影就算透过关系得知关于玄宗的少数传闻，对他的招式却无法有确切概念，仅从破流本身武技印象推断玄宗应擅长拳脚近身战，但这一方面也是天影擅长的领域。

　　他们讲究的武术是从一种叫「天极」的古代流派概念发展而来，是以天影流的命名有其渊源，然而破流言其自身武术就叫天极，显示玄宗并未费心自创流派名，仅是随意引用旧有名称。

　　「用武器或其他绝招都可以，动手吧！」男人一上场就抛却了慵懒，换上高度集中的兴奋表情。

　　闻言，天影拉开起手式，飞身奔向玄宗，左手切往喉头，被他轻松格开，随即右手剑指上刺，没想到男人魁梧的身形却极灵巧地后仰闪开，前足踢出，天影不得以稍拉开间距。

　　玄宗趁势后翻，双掌压撑在榻榻米上，迅速收腿横扫，天影虽未被直接扫中，但风压却让他变招有些不稳，万一中了玄宗的攻击，他的小腿大概会当场骨折。

　　天影当下便知道，同样擅长的技击领域中，对手力道体型和经验都强过他，硬是比力气拚搏对玄宗反而是主动提供弱点。

　　「天极第一阶级，技艺，讲究以人的身体做为攻防的技术，将人体当作器具反复磨练，可以提升对内外的控制能力。」

　　天影垂下手，飞刀自袖中滑出，两柄利刃射向玄宗头身，留下一把扣在手中，朝对方挥去，玄宗俱一一闪避，视线滑过天影腰间的小太刀，手臂微抬，指尖轻拂过冰冷刀鞘，转念一想又放了下来。

　　玄宗的动作已达极限，足下急转，身形微弯做风中柳，侧擦过天影肩侧，顺手按上他背心，内劲轻吐，令他无法单纯一动还一动保持平衡抵消，天影直直往墙上撞去，惊险地卸去冲击。

　　「第二阶级，武刃，武器做为人体的延伸能力，因此被视为技艺应用。」

　　玄宗再一次摸到名为天影之人的腰刀，他想起往事，不由得莞尔。

　　天影拔开刀鞘，抽刀同时，刀身镀上蓝光，他不曾恋战观望，因和玄宗的对决无关胜负，天影只能作为学生单纯地展示他的技术水准，期待玄宗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