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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第八章 泪已成千行 (2) ...


  •   山丘上,一处面向东方特别陡峭的斜坡,女人坐在大榕树下,呆呆地凝视远方,从这里可以将青池市的全景收入眼底。

      她偶尔还是会看见,一个小男孩跟另一个小女孩并肩坐着的幻影。

      明明没有偷懒的闲工夫,菟丝还是会尽量挤出时间在营业前来到这座小山丘,通常是天色微明的时候。

      冰冷空气和青草芳香让睡眠不足的她彻底清醒,而远方吹来的风让她有勇气担下一天的磨练。

      她是自由的,即使外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小吃店的老板娘,庸庸碌碌地过着孤独的人生,但是菟丝知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更不是为爱牺牲自我的柔顺女子。

      她就是这样一个即使不可爱,没受过什么教育和专业训练,只是凭着一股志气也要守住父亲店铺的倔强女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菟丝太过出神,等到那人走到身边才赫然发觉。

      「张大哥……」

      「别担心,小老板,他一定会回到妳的身边。」束发的青年温柔地说。

      「我才不是在想那个白痴!」菟丝握紧双拳涨红了脸反驳。

      「就算他回心转意我也不屑那个烂人!」看不起家乡,看不起父亲的店,恐怕也看不起现在的菟丝,才会说她毫无长进!岂知菟丝不屑这种长进,她只想在熟悉的地方过着平淡生活,靠自己养活自己。

      但是,青梅竹马的菟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路新炎,一旦决裂的事情,他不会挽回,她也一样,恐怕只有自尊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以前的确是很美好,但那是过去了。也许是那样两小无猜的年纪,他们的棱角还未长到刺伤对方的程度,才能相信彼此是自己需要的人吧?

      他变成菟丝厌恶的,外面世界的现代人模样,而菟丝无法长成路新炎认为应该要配得上他的体贴女人,所以他们无法再携手走下去,情况就是这么单纯。

      可是在这个茫茫大海般的世界,要找到即使最后会分开,但仍然有特别意义的存在谈何容易,常常,人都只能孤独地活着而已。

      菟丝低头望着因为辛勤劳动,有着老茧并且关节出现些微红肿的十指,她从不认为只有细心保养的娇嫩玉手才是美丽,从小到大见过的女人大都有着像她一样的手。

      「是吗?」青年从衣襟内拿出一架纸风车,迎风任其旋转。

      「风车……真的会动呢!」菟丝好奇地伸出手。

      青年很自然地松开手指,让菟丝能轻易取走纸风车,调整着迎风角度。

      「我没事的……」菟丝望着不断旋转的玩具,口中喃喃自语。

      知道青年一直在担心她,两人又非亲非故的,她不愿意造成对方的负担。

      「张大哥有谈过恋爱吗?」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菟丝说出口后才发现这句话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她只好祈祷对方不会误会。

      「曾经有过,但是,总是被说靠不住呢!」青年笑瞇了眼睛,又从怀中拿出一张白纸,几下熟练地折出一架纸飞机,用优美熟练的手势射向天空。

      这个小地方发生的新闻总是瞒不住,何况路新炎还是个名人,因此菟丝不知被多少熟识的大婶长辈说她不知好歹,原本想好聚好散的菟丝也恼怒起来。

      谁说女人就一定要依靠丈夫,永远只能嫁鸡随鸡?她又不是没有眼睛和脚,想去哪里要别人说嘴!

      天空……

      菟丝的视线顺着青年的那架纸飞机远扬。

      对了,她最喜欢天空,干净,又空旷,只有在这个小小的,保守却宁静的地方,才能如此单纯地仰望着天空,她到过大都市,光是喧嚣的一切,入眼的乱色,就让她感到窒息。

      偶然看见青年的侧脸,她只觉得内心很平静,就像静止的水面。

      因为没有恋爱的感觉,刚好不是孤独一人,才会感受到这种平静吗?

      「我要回去准备开店了,你今天也会来吗?」女孩腼腆地问,仅管她比任何人都要确定答案。

      「没有意外的话,又要给妳招待了,小老板。」他微笑的样子,很平凡,但是就像这山丘的一角,是菟丝打小习惯的和谐平静,充满平凡的美。

      那时,本以为她不会恋爱了,至少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菟丝坦率地望着青年,不曾过于猜测其他。

      但那架纸飞机不知飞到何方后,菟丝却渴望看见那双手再一次将纸飞机送上天空的姿态。

      ※※※

      洁白的信封躺在桌面上,一共有两封,妇人擦净湿漉漉的手,却不经意磨痛了热油溅在手上的伤口,她习以为常地皱皱眉。

      腰身纤细得如同燕子,一点也看不出数月前才受过分娩之苦,女儿带着蓝晕的无邪眼神,对菟丝而言是唯一救赎。现在,她终于能平静地面对那场意外造成的伤痛。

      她的丈夫是个含蓄的人,默默地吃了她十年的菜,唯一脸红是被逼迫不得叫小老板而改称闺名时,问他是否在等待菟丝回头?才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边,却回答不是,怎样都不肯承认,只说她的店饭菜好吃。

      从来不说让某人幸福之类的话,他不快不慢的脚步,来时安适去时自然,但是,她渐渐觉得很幸福。

      甚至,这平淡到有点怪的男人还比她更期待某个离开她的人会回心转意使她幸福。菟丝还得向他解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她和姓路的早就断绝联络,好停止那人没有恶意却很唠叨的劝慰。

      他说,小老板,我希望妳过得好。

      她说,你到底要不要叫我名字还有娶我?

      菟丝并不奢望丈夫真的理解她对这家老店的情意结,但他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懂得多,而且在协助管理店面时真心感到快乐,婆家还坦白说很高兴将这个从小爱吃外食的不肖子扫地出门。

      不是因为张大哥能接受这间店,菟丝才接受他,而是她终于明白,自己需要他。他们婚后果然过着幸福的生活,短暂,但真的幸福。

      保险公司的通知信被紧紧握着出现许多折痕,菟丝听到小女儿的哭声,连忙丢开信封抱起她轻晃。

      男人都不可相信,相爱发誓要在一起的,结果天涯陌路;相爱决定白首偕老的,依旧天人永隔,一场突发车祸,就轻易夺走那个总是唤她小老板的男人,他还是不守信用。

      路新炎说对一件事。

      蒲苇确实其纫如丝,盘石则难以转移。

      但那漫不经心的青年则告诉她,一句让她开始追逐他背影的话。

      「菟丝只是缠绕她的家,并选择作她自己。」

      「茶茶乖,娘在这,乖……」皱掉的信封里有着足以还清这几年债款的支票,那人不知何时办的保险,连毫无预警的离开都不忘事先安排好一切。

      现实层面,小吃店经营困难,菟丝不得不结束掉这间店的生意,而她也厌倦为了成本不得不限制菜色的情况,她喜爱料理,特别是宫廷菜,她想探索更高更崭新的境界。

      无特别受过训练,加上学历不高,菟丝有自知之明难以进入一流餐厅和专业厨师竞争工作机会,更别提获得支持的环境,茶茶出生后的必须分神养孩子的艰难情况,更无法应征在其他老板号令下全天投入的工作,但靠时薪养不活她和女儿的日常开销。

      给她一个希望吧……无论何种可能都好,那么她将以此为满足,终生不后悔。

      另一封信是她孤注一掷寄出履历,请其他大城市的工会替自己寻找工作的回复。

      菟丝女士惠鉴:

      敬启者,本工会经审核您的申请,并将您的条件情况告知目前招募技术士的委托者,符合您应募求并希望进一步协商面试的机构仅有一家,兹附上工作内容和联络办法。顺颂春安

      西联市餐饮同业工会

      虽然她老爱笑张大哥嗜喝不到年纪的老人茶,可他们若真的能一起走到那个年纪该有多好?他曾说要从茶叶中选出最美的名字为女儿命名,但菟丝却不知道他选择为何。

      张大哥觉得美丽的事物,菟丝无法为其决定,但她知道,会让他微笑以对的存在,也是他觉得美的。

      「茶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惜妳看不到妳爹有多坏,他原本要宠到妳只能当妳自己。」

      菟丝看着附件中那行陌生简要的机构名称「艾杰利学园」,没有地址,只有一迭厚重的寻路指南,那是菟丝最初也是最后的旅程。

      ※※※

      大雪覆盖着君山郡的城市街道,北国之冬酷寒难行,连撑伞也显得吃力,夜晚灯火并不明亮,对于杰弗炎斯最北方也最老旧的工业区,仅有建筑的影块高悬,压迫着下方的零星亮点。

      电车因大雪停止行驶,君山郡的主要城市入夜仍是行人冷清,男人费力地拖动脚步,跌跌撞撞地闯入一家仍然亮灯的店门口,大衣下缘早已潮湿无比,感觉像是拖着铁块行走,他脱下发硬的手套,冻僵的手掌在淡黄光线下呈现青白色。

      「该死的,半辆车也叫不到。」路新炎口中冒出模糊咒骂,他抬头打量这晚上十点后还悬着灯笼的茶馆,垫高的厢房隔间,黑檀矮茶几放置在榻榻米上,袅袅熏香,店内摆放的装饰皆是骨董,但设备稍嫌零乱也毫无人前来接待。

      这什么鬼店?

      他压着凌乱头发一边往内走,喊了几声后体力告罄,索性找了个边角坐下,望着潮湿起皱的手心。

      一切都那么不对劲。

      苦心打造的企划案被当面摔回,同事暗中扯后腿,好不容易进入分公司中较有前景的小区更新方案团队,正要站稳脚步时,却传出总公司被商团并吞的消息,安慰路新炎像他这么勤奋的青年才俊不会被轻易裁员的团队伙伴却暗中接受挖角,并卑鄙地带走小组苦心经营整年的企划内容。

      一转眼路新炎已被调任来新集团在君山郡拥有的上游制造厂监工,荒凉的地景,严酷的天气,单调的城市,这五年的心血全白费了!

      他不能在此时辞职,不但没有好实绩和人脉作为再就业的资本,还有一些债务尚未偿还,如果能忍耐静待时机,东山再起的可能…….

      路新炎的野心一直比周围人们还要多,他不只要完美的工作,连家庭也是,他要挣脱青池地方的刻板印象和价值观,为此,他对女同事暧昧调情视若无睹,全心全意为公司拚命,甚至连周末也不像以前那样想办法回去探望母亲。

      母亲要他出人头地,他努力去办到了,为何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

      当医院通知他母亲因癌细胞复发转移手术无效后,路新炎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而母亲甚至不怪他无法经常探望,他听到的最后遗言,是他比青池市里任何人家的男孩都要出众的欣慰!

      娘,不知他到了杰弗炎斯,却淹没在一群能力相当或更好的人当中,当他们满脸无聊地抱怨来到一间「平凡」的公司,那是他的理想目标,当其他人谈起偷懒妙诀和如何迎合主管习性,他却是那个拚命充实信息以及零错误的工作傻瓜。

      无心的一句「看不出是出身青池那不知道地理位置的小都市,路先生优秀的程度就和星城本地人相当,你的通用语言完全不沾乡下口音呢。」是认同,是接纳,不,根本只是漫不经心的嘲弄!但路新炎的改变还是被肯定了,他身后的背景于是被舍弃在档案中,整个人加入科技区生活的新世代里。

      人,还是人,到处都是人影,他在哪里?

      直到被左迁到凄清的工业城,路新炎才让这里的冷雪一股脑儿冰醒。

      追逐的事物没有一件得到手,眉心却多出几条深刻的纹路。

      菟丝并不知道他那次回青池是为了将娘的骨灰安葬到祖坟,还寄了张喜帖到家里来,被路新炎撕了,他当晚就住到饭店去,不让街坊看见他还在老家出入。

      女人,见异思迁的动物,大概找到愿意守着那家破店的无用男人,想报复他吗?不会如她所愿!

      君山郡的冷空气浸透骨髓,在室内待了一阵子,手脚依旧冰冷,没跟着室温暖和起来。

      将疲惫面孔埋入手心,自从七岁那年学会这般无声地哭,路新炎就算长成不流泪的成熟男子,还是戒不掉这个习惯动作。

      掌缘相靠,形成的面具,连母亲都不曾看过面具下的他,只有一个女人曾让他打开面具过。

      要跟他一辈子吗?这张可憎的脸。

      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愕然抬头,一名须发雪白的老人正弓着背站在他面前,穿着藏青棉袍,笑吟吟的脸上满是皱纹,起码有七十多岁了。

      「小伙子,这场大雪可厉害了,店内暖气系统不太中用,随老夫喝杯热茶暖暖胃如何?」

      「前辈,你是夏族人?」

      老人的蓝眼珠却清澈若孩童,不时闪着睿智的光。

      路新炎不明就里地被引到屏风后的茶室,看见五花八门的器具,造型别致的小火
      炉。待他有样学样地于蒲团上盘坐,老人用长柄竹杓舀起一杓热水,淋在倒放的茶壶上濯洗。

      「老夫在这座西格城出生,不曾离开过,但父亲是夏族人,也使我从小仰慕夏族文化才开了这茶馆。」

      「这里夏族人多吗?」路新炎不由得问。

      「半个星纪前算是不少,但近年已经渐渐迁居,被污染的水脉还是无法复原,连老夫店里的水都是向外地订购。」

      「难怪……」

      「小伙子,你汉语带点土腔,是南方人吧?」老人冷不防指出。

      「是的。」路新炎有点戒慎,不知老人还会说出什么。

      老人忽尔说了几句家乡话,耳熟得让路新炎吃惊。

      「其实我父亦是,大约青池、兴吉一带,听了几十年的各地土腔,同乡倒是不多。」

      路新炎兴起微妙感觉,从来不曾离开的异乡儿,却继承了家乡话的腔调,也只有人类会造就这种奇特的传承。

      「在下正是青池人,姓路,名新炎,请教前辈高姓。」

      「人老了,名字只有会被使用的那一个,老茶友唤我焙火斋,这边雇用的服务生都叫老板,其余我记不清楚了。」焙火斋懒洋洋地道

      「闻香。」

      路新炎戒慎地接过那小小的长杯子,触手烫热。

      「看你似乎不以为然,小伙子,在西联市尚未结盟前,青池是夏族在西陆建立的唯一王朝中,除天京外的次都,因此保留了许多古语,比较起来当今的汉语简直是不成体统。」

      焙火斋又递过一杯茶。

      「这是什么茶?好香?」路新炎望着绿如宝石的茶色,连他这个平常惯喝咖啡不喝茶的人也觉得很好入口。

      「蜻蛉睡雨,这是老夫珍藏的极品,若非要收了这茶馆,还真舍不得拿来招待客人,今晚你我既然相遇,权充个纪念。」

      「您不经营了?」路新炎闻言,不自觉地流露惋惜之意,若非大雪他不曾留意过这家不显眼的店,但店内气氛感觉很好,可以让人自在放松的避风港。

      「还有啥好经营?这里现在连服务生都雇不起,也没几人会来,以前还能用青池话逗逗那些打工年轻人,现在孑然一身,除了和店里那只老鹦鹉说话以外,没什么用处了。」

      「前辈未成家吗?」路新炎探问。

      「成过,散了。」焙火斋自斟自饮。

      「茶能涤净人心。小伙子,咱们同乡也是有缘,见你表情烦躁,喝茶却能慢品,可见你的性格不如你自认的躁进。」

      「您过誉了。」他只是感到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惜你我虽谈得来,老夫却要离开了,老茶友推荐一个仍需要我茶艺的地方,但那处偏僻离世,虽非家乡,却也比此地接近南方,于我愿足。」

      路新炎默默喝着茶,安葬母亲之后,细数世间竟无与他相干之人,不期然望见杯中倒影,他竟然如此敌视整个世界吗?杯中人有双冷漠却不加掩饰,充满恨意的双眼。

      往上爬虽非做不到,但是漫长艰辛,无人分享他的喜悦,一直不是为自己奋斗,无论跨过再多的门坎,其实毫无欣喜可言。将来,也许他会比老人还要孤寂,连直视镜中倒影的勇气都没有。

      到底何处有了破洞,无论填入再多内容物,总是泄漏而去。

      他有许多无法满足的愿望,想要成功和被爱的一切,像独占玩具的孩子,不愿和他人分享,却不快乐。

      「焙火斋前辈,或许现在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请传授我茶艺,我想重新再来。」

      「呵……老夫也不知为何迟迟无法关店,原是为等待后继有人,公望子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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