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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第三章 宁静的解放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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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古尔街废墟高地,一直都是适合俯视万家灯火的僻静处,泷清雅并不是为着倾吐或寻找什么才在此处流连忘返。
夜中,大雾如海掩去了明亮,方才点点灯光,此时雾中只留下幽幽微明,似灵魂吐出来的呼吸。
人世一切,有如在锅炉中搅拌,所有界线皆模糊殆尽。
存在时,只能意识到自己,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有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
为何他还会感到好奇?
身畔有了动静,自黑暗中侧转过来的是少年白皙脸庞。
「只有自己真的够了吗?」白羽的视线遥遥地荡开,彷佛泷清雅并未存在眼前,他自问自答着。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很难不被亲近的人影响。当那人弱小,就想着必定要保护对方,当那人强大,又仰慕地想超越,人,这样比较着长大,才有目标。」
「你懂什么!」泷清雅口气很冲地截断他,也许是雾气,白羽的轮廓有些许朦胧。
「我有一个姊姊,你有一个哥哥,这是我们无法避免的经验。」但那少年仍我行我素地说着话。
「我和你不一样!我才没有那种不闻不问的哥哥!别用你们凡人的样板套在我身上!」
「我不晓得手足间怎么互动才是应该,或许,你看看我们家。」
「我们家」,刺耳的名词,对泷清雅而言,是「那人」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房子而已。
白羽握住泷清雅手腕浓雾走去,不管前方是陷落断层,两人走在空气之上,脚底居然有实感,白羽一径地拉着他,何时白羽拉得动他了?有够荒谬!
泷清雅只能被动地想,不明白为何无法反抗?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白羽又这么说道。
他在中央星城,那小子是临安人,岂有转瞬越过千里的道理?所以这里是梦……
原来,他还在梦里。
眼前的迷雾逐渐变得明亮,光晕中隐约可见人影伫立,白羽却放开了手,消失在浓雾中。泷清雅只得凭直觉走出大雾,前方碧草如茵,白云和大片蓝天在小山坡上环绕着,老榕树的阴影下覆盖着黑发及腰的纤细背影,微风吹过,裙襬泛起波浪,少女一手撑着树干,沉静地望着远方山脉。
泷清雅一个呼吸,鼻腔中钻入陌生的乡村气息,从少女左手持着的书籍,隐约熟悉的气质,他已猜到少女的身分,背影一动,察觉身后有人窥视,她随即转了过来。
大而幽静的眼睛,弯弯两道细眉,瓜子脸线与苍白薄唇,虽然没有一丝男子粗犷,少女表现讶异的反应,却平淡得和白羽如出一辙,眉目间依稀可见血缘特征。
泷清雅从没见过这个女孩,他看见了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像,白羽的姊姊白袖。
他为何去梦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哪怕是在白羽提及的只字词组中,他也对白袖的存在采取强烈的保护姿态,而泷清雅更是对女色不感兴趣,他记住人名只因为他向来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但不好奇更多。
但他为何去想象?这又意味着甚么?
「要回去了吗?」白袖开口说话了,音调如他想象的,细致中带着温柔,说完以后,小小的唇弯起快乐的笑。
「嗯。」泷清雅无法说出任何辞句应对,只得虚应着。
白袖牵着他的手,一路走着,麦穗将秋天染成金黄,微风吹拂着衣衫,道路两侧皆种植大片麦田,阳光耀眼却不炽热,所见也只有三两个农人,为辛劳成果做最后的验收,应该会是个丰年。
白袖和他都不曾说话,泷清雅低头默默走着,没有血腥,没有大批冲锋陷阵的兄弟,没有与死交集的武艺锻炼,只有交握的手,不放开。
人说手足手足,和自己血缘最亲的人,就像手或脚一样重要,不能轻易砍断,手的存在可以彼此扶持,脚的存在能够一起并行。
白羽,这是你的家吗?我……在羡幕你吗?
每当白羽说起往事,小雅就感到焦躁,白羽总拥有他没有的东西,凭什么一个普通人,一个惫懒不思上进的普通人,可以活得这样自在?他无法认同白羽。为了追上泷星凰从不栈留的脚步,他需要竞争,以及不断超越自己。
难道是他害怕被放弃?他不是从来都不管那个人的想法吗?
难道不是那个人只栽培有用的东西,再不长进,就无情地舍去?
羡慕,这种软弱情感,不该给泷使用。
泷清雅正想挥开白袖的手,四周忽然一暗,充满了病人的湿热气息和血腥气味,那只手静脉暴起,用力弓起指关节抓住泷清雅手掌不放。
如无数小虫爬满身体般的恐惧,油然从内心深处冒出,那不是他的感情,他又在扮演谁?
不敢转头,那阵衣衫摩擦声逼近,伴随更浓的血腥气息,泷清雅终于转头,少女犹自呕血,几束头发黏在颊边嘴角,汗湿身子颤抖着挨了过来。
「阿羽……我痛……好痛……你不要走……陪陪我……」那对血红的眼睛凝视着他,不知何时和朦胧的噩梦重迭,那眼……泷清雅看过怪物的眼!
「我不是他!」泷清雅见白袖忽然变得像鬼怪般恐怖,想离开这处令人呼吸困难的房间,他拚命想要挣脱,才发现他的手劲竟然连白袖也比不过,手腕细小得和幼童一般,猛然抬头,白袖垂死的脸在他头顶之上,泷清雅回到六岁模样,无力且弱小。
数缕浓红从那人偶般雪白的脸蛋下方滴落,庞大阴影笼罩着。
恐怖。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挣脱眼前被死神攫住,充满无名恐怖的病人,白袖的手抓得他非常疼痛,她用上全身力气,紧抓着手中唯一存在,让泷清雅也跟着疼痛起来。
不!他不要和白羽的姊姊一起死在这里!
泷清雅低吼一声,再次甩开白袖的手,这次几乎剩下皮包骨的手腕在挣扎间碰撞到床尾木板,白袖吃痛松开手指,泷清雅狂乱地退至门边,拚命扭着门把,却徒劳无功,门板密合得死紧。
怦!怦!怦!怦!怦!
胸口如擂鼓,整个空间里密布着难以言喻的压力,以及淡淡的罪恶感。
肩膀遭人揽住,泷清雅抬头一看,是少年外表的白羽,已经比他所见的可怕白袖要年长了。
「能够安慰我的,只有姊姊还活着这件事。她是我的手足,以前我一度挥开这双手,现在要握紧是多么困难。这是我的黑色房间,你不该来,永远不要再来了,去找你需要的人吧!」
白羽打开了门,迎入苍白月光,年幼的泷清雅奔出那处黑暗,如笼鸟逃亡,他不敢回头,因此不曾看见狂乱与血污在一瞬消失,少女静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男孩趴在床头,握着她的手,两人脸上俱是奇异平静。
他不停逃着,情势对他不利,迷途,而自己只有愈变愈弱,过去是他极厌恶且已经遗忘的断片,自己既无能又无知……
竹叶刮伤泷清雅脸颊,又回到那个他所熟悉的逃亡时刻,黑与红交错,天空看来是个巨大漩涡,他伏在一个人背上,惊险地自危地逃出,一路上死神都尾随不离。
是松吗?
将脸贴着那片黑绸长发,却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不,那不是松,也不是家里的任何女侍。
「你是谁?为什么背着我跑……咳!」胸口传来针刺的痛,大口呼吸好几下,泷清雅好不容易压制住病魔蠢蠢欲动的折腾。
那人迟疑了一下,只是瞬间的分神,脚下丝毫不慢。
「我是泷星凰……是哥哥……」
禁忌,这个小病鬼天生是奉献给禁忌的牺牲品,谁也不许见,谁也不会告诉他,他所属的氏族地位,他应该与之平等的人事物。妖邪喜爱他,所有死在泷家人之手的怨灵,都来迷惑亲近那名无辜男童,死灵遭其无邪清净的心灵吸引,总是贴向这个无力反抗的活祭。
但是,鬼怪若遇上泷星凰却只是害怕散离,真正可怖的禁忌,就在泷星凰身体里。
游戏里,只有真正的鬼不用慌慌张张地躲藏,泷星凰冷眼旁观着,那传说被鬼附身的小男孩,那些就算不蒙上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的家人,以及族人的窃窃私语,关于那个没有名字的小男孩。
对,也不完全对,小男孩的确吸引了鬼,但就算没有与他共生的斑角,泷家里还是有着鬼怪栖息,因为这个环境很适合聚敛那些无形体的阴暗生命,但是人们需要有个可以看见的目标来寄托厌恶漠视的心情。
远离并唾弃某个理当被隔离的污秽之人,就符合了心理上「去除脏污」保持清洁的祓禊仪式。
「人类总是这样,差一点,你本来应该和他一样。」斑角的声音这样说。
父母鲜来看那被关在斗室里的小男孩,只有听说自己有个无名弟弟的泷星凰,会想检查小男孩的教养并考核他,那时想法也很简单,身为他们泷家人,就该有泷家人的样子,血缘并不是假装没看到就会不存在的羁绊。
没想到泷清雅连他也不认识,那时小男孩没有名字,这是因为泷家不承认他是一份子,如果承认,也就不会如此残酷地对待那个病小鬼了,所以自然也不教他理解所属身分或血缘关系。
那会变成欺负弱小,可耻,所以小男孩不算弱小,他是鬼子。
虽然泷星凰不在乎,因为他认识一只大得多的鬼王了。
割不断的胎发,虽非泷星凰所愿,顶多就是麻烦一点,他也任其滋生,一无所知的弟弟,泷星凰由他误会并不解释;毕竟,他一开始就只是做想做的事情而已,达到目的就够了,那个陌生弟弟的其他想法,他没兴趣去探听。
只是,在宗家可能全灭的这个夜晚,剩下两个人,他们就不能不知道彼此了。
「哥哥?」不像……他何时有哥哥了?
「是哥哥。」泷星凰低声重复了一遍,病得沉沉的泷清雅也不知听进多少。
「你疼吗?」他无暇顾虑跑得更小心这些事情了,一个跃起落地,背上逸出连串轻咳。
「我不疼……哥哥……」
冰冷的发,渐渐吸走泷清雅体内肆虐火毒,他眼皮渐重呢喃地说。
「嗯。」
感觉很奇怪,比他受训时落在陷阱里体会到更深的危机感,不能割断的,如手如足的存在啊!
危夜里一叶孤舟,黑洋中浪潮推至高天,那是泷清雅反复不断的恶梦,他一直都不曾想起梦的下半段,无论他再怎么拚命地变强了,梦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病弱无力的孩子。
夜复一夜,泷清雅将心情压抑成死水并等待,梦醒的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