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79、第六章 手中的玫瑰 (4)

　　「妖己木，你哭什么呢？妈妈并没有死啊。」女人带着满身海水的咸味，手脚被刺穿的部分淌流着蔚蓝色的发光鲜血。

　　妖的母亲才刚通过祖灵的考验，为了被另一群影生花接纳他们母子两人，这支晚近的影生花旁系部族既隐密又神秘，却占据着黑暗树海里难得的纯净水源，对外来者有严苛的考验仪式。

　　「妈妈！妈妈！」

　　小男孩只能将脸孔埋入那温暖的胸怀，一个劲的重复叫唤，以心灵而非嗓音，影生花的沟通方式，特别是继承纯血的古族，无须文字就能传承其文化，这种本能即使是混血的男孩也下意识承袭了这无间隔的对话习惯。

　　但是，在即使是从心灵之中交谈的语言，男孩也因为目睹残忍的考验而混乱无比。

　　离开海边后，他们躲在黑暗的树海里，但没有任何猛兽魔物敢靠近这对母子，因女人沿路滴落的蓝血虽吸引但也吓阻了所有威胁，那甚至不是毒素，而是一沾上就能混乱生理机能造成死亡的异族之血。

　　「难过吗？可以对妈妈撒娇哦。」女人慈爱地抚摸着男孩柔软的黑发。

　　「爸爸在哪里？为何他不在妈妈身边保护妳？」

　　「他一直都在呢！直到他的生命之火熄灭的最后一瞬，不过那是你还非常小的时候了，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吧？」女人靠着小男孩的发丛，唇瓣微微动着，却是哼着一首人类的歌谣。

　　「为何我们要和那些讨厌的家伙住在一起，我要把他们都杀掉，把水源地抢过来！」小男孩凶残的低喃。

　　「谁说他们是我们的同伴，连我们的声音都听不懂，整天只会拜神，祖灵是什么？」

　　「别这样，这块大陆的影生花后裔已经住在这里很久了，我们只是宾客，或许，里面有我们能交谈的同伴，只是需要等待。」

　　「那去找另一处只有妈妈和我可以独享的地方吧！」妖己木抬起脸，凝视着母亲美好的容貌盼望地说。

　　「再给我……再给我找个新爸爸好不好？」

　　「傻孩子，爸爸只有一个啊！」女人被他的天真给逗笑了。

　　「『爸爸』到底是什么？」他皱着眉毛，但仍舍不得离开母亲的怀抱。

　　「是创造你的另一个人，妖己木可是很像爸爸的。呵呵，我可爱的孩子……」女人又亲了亲他的发心，紧紧拥抱着男孩，平息他目睹母亲沉入深海的恐惧，在这样的亲密中放松下来，男孩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仍在颤抖。

　　「我要像妈妈！我讨厌那个爸爸！」妖己木任性地说。

　　「是吗？不过这个样子比较安全呢！」女人捧着男孩的脸，从那头杂乱的长发里拨开遮掩五官的发丝，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

　　「啊！我的孩子，让你出世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到底还有没有像我们一样的影生花？而对方也能接纳你？」女人如此叹息，她会找到血脉最近的同族也是基于这个愿望。

　　「水源地那些亚种是不及格的，所以一点点妖态也不能出现在他们眼里，以免引起卑鄙者的注意，知道吗？妖己木？因为现在的你还小，成年的亚种是可以轻易制伏你的，毋宁让他们以为你是混血的人类，还是男孩子。不过你是混血儿，应该很快就会长大了，要快点变强啊！亲爱的。」

　　妖己木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的叮咛，得出原来母亲也讨厌那些和他们使用一样的族名的生物，相似又不一样的怪胎们，他松了口气，可以光明正大继续讨厌下去了。

　　另外，保持现在的模样很重要，虽然他不喜欢这副微小的模样，但这是母亲的希望，妖己木就会照办。

　　「爸爸是人类吗？妈妈和人类在一起过吗？」

　　「是的，感觉到了吗？那一部分，是爸爸给你的礼物。人类的心，和我影生花的芯重迭了，在你这小小的内在里。你不只是影生花，也是人类。」女人将男孩转了个方向，让他背靠着自己，从后方再度搂住妖己木，将手掌迭在男孩纤弱的胸膛上。

　　「无论你选择哪一边，须记得，你的未来比影生花要广大。」

　　「为什么妈妈选择人类的爸爸？」

　　「那是因为……」女人停顿了一会儿才温吞地回答。

　　「你爸爸也选择了我。他把全部的心给了我，所以人类的形体虽然细小，他的寿命虽然短暂，但是他为我创造的『永恒』却大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种族能赠与我的，所以，我很高兴和他相遇。」

　　「永恒？」男孩在脑海里包围了这个思想主题，他仍无法理解。

　　「总有一天，影生花也会消灭，我们只是比人类活得久一点而已，如果一个人把永恒的灵魂，把他的爱和誓言都送给你，真实无欺地，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觉得寂寞了。」

　　「所以妈妈不寂寞？」

　　「是的，哪怕这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也不会寂寞了，更何况，我有你这个宝贝，你也是『我的永恒』。」

　　「如果我分享妈妈的永恒，我是不是就不必再去寻找别人的爱跟誓言了？」

　　「我会给你的，可是那还不够，亲爱的孩子，但是请记住，我爱你……我希望你永远幸福……」

　　女人的长发与袖襬温柔地将妖己木包覆，使他不被叶隙间不停滴落的雨水打湿，雨水在生满青苔与寄生植物的巨大树干上形成蜿蜒的细流，甚至在凹陷的树洞里蓄积成小湖，世界正下着漫长的大雨。

　　但是妖却一直记得，那段日子里的温暖与安心。

　　后来，母亲死了，尸体沉入他无法寻找的大地深处，这是影生花的死亡方式，宁静而奥秘，无影无踪，而妖己木只是再也听不见，出生以降唯一进入他心灵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里，妖总是独自在树海里流浪。

　　他在无底的沉默里，觉得自己变成人类和影生花都不是的怪物，力量虽然变强了，妖己木却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毫无成长，因他很久、很久没有爱着某样事物了，失去母亲的悲伤严重侵蚀了他。

　　宁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只是记住母亲说过的话，为了得到不被人侵犯的力量，他变得饥饿，但是不知为何，愈是吃下愈多的生物，他却愈觉得衰弱，不断运转的某物，从妈妈死后的那一天开始就渐渐变慢，而今终于要停止了。

　　妖己木不清楚该如何解释这种情形，他只知道那东西完全不动的时候，自己就会和母亲一样死去，很久以后他才从人类的文明里找到一个词汇去形容它，「绝望」。

　　所以他开始不吃东西，因他并没有从食物里得到能量，反而像是吸收那些生物的疾病死亡和恐惧，妖己木觉得很难受。

　　妖己木躲在被雷劈焦的巨大枯木上，视线阴沉的注视着黑暗树海中难得一见的人类村落，他第一次见到能住在树海里的人，那块高耸的台地上，村落里的人种了一种会开满白花的树，春天一到就织密的怒放，像下雪。

　　他要在死之前，去看看爸爸的种族，妖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却在那里遇到那个人，那是妖的双眼，真正映入的第一个人类的记忆。那时的他，只觉得，人类，就跟花儿一样。

　　※※※

　　空气有如冰雕蝴蝶栖在脸上，渐渐沉重起来，妖抓紧棉被，五官肌肉用力，特别冰冷的物体惊醒了他，推开棉被坐起，妖随意抹了抹脸，掌心沾着水渍，像是水晶般凝结着微光。

　　「作了个孤独的梦……」

　　但他已经忘记梦的内容，只存一种荒芜冷清的感觉还盘绕在心头，胸口酸楚得难受，想起身喝杯水，指尖掠起床帐，藻的身影赫然出现眼前，妖反射性地后退撞上墙，毕竟有时候生活记忆太深，他连作梦都梦到白天被藻修理的景象。

　　「藻？」

　　来人袖手独立，长夜漫漫不知站了多久。

　　「来吧！我准备好了。」妖挺胸表现出慷慨就义的模样。

　　「做什么？」藻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扰，一时无法理解。

　　「我一定哪里又得罪妳了，妳要打我对不对？」妖盘腿托着下巴沉思，或许是梦游，也有可能是前帐未了，开始漫长的推理之旅。

　　「选一本书……」低声说道，披头散发的藻乍看之下和盘据白梦堡多年的幽灵十分相似，一身易反射光线的淡色，胆子略小的人，想不被来去无声的他吓到还真有些困难。

　　「呃？我不懂？」妖暂停纠缠思绪，对着藻露出呆滞表情。

　　「当年离家前，我答应要为你念一个故事，这是我欠你的。」

　　叹了口气，藻赫然从背后移出右手，扬起一本两寸余厚的书，名称是《Metamorphosis System and Personality》，副标题「支柱地生物犯罪纪录系统架构理论及应用，特殊现场搜证行为及案例解析，警察第三级特考必备丛书」光是扫过那书名就让妖厌恶地皱起脸。

　　「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听的故事，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藻的话让妖火速跳下床，点好烛火冲向书架，窸窣地挑选一会，妖带着雀跃的笑容抱了本精装书回来，直直地递给藻。

　　「我要听这个。」妖跳回床铺上，拍着边缘笑嘻嘻地朝着藻招手。

　　「《小王子》？好吧。」藻放下他钟爱的枕边书，侧坐在床边开始翻动书页，妖钻进被窝里，露出半张脸，标准听故事预备状态。

　　藻的声音低沉却不沙哑，寒冷冬夜中烛火在短檠上稳定地燃烧，妖不敢眨眼，怕错过任何一瞬间的美梦。

　　藻妹妹的温柔就像暴风雨中的月光，都是连作梦都梦不到的珍贵宝物，妖脸上的笑简直就要和眼泪一起堆到掉下来了。

　　「就这样，我独自孤寂地活着，因为我找不到真正可以谈心的人……」

　　处于柔和的光晕中，恍若卡拉瓦乔的古画，藻半敛眼睫，收了语锋刀剑，任声音婉转带出故事的起伏。

　　夜中的白梦堡惯来是绝静的，纵有音响也让结界群隔开，就连活动的人们，也是多以不带回声的脚步，迭印在古老的花岗岩地板上。

　　除非自身承受不了寂静囓咬，选择外出或音乐寻求消遣；人们或许以夜读，放任身心沉入文字以对抗那凝视着人们的空洞沉默。

　　妖虽然对这些故事已经滚瓜烂熟，但是自己看和听人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触，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事情，大概指的就是这个。

　　「你有在听吗？」

　　虽然是自己欠的人情，但是藻对胆敢走神的人，一贯也不轻饶。

　　也因为欠债必还，藻才格外痛恨有求于人，事后往往要做令他不自在的事情回报。

　　「人类都会念故事给亲人听，我很久以前就想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抓着被子将自己卷起来，妖蹭到了藻腿边仰笑着，虽然是笑脸，看起来却是快要哭泣的感觉。

　　个人是个人，他人是他人，白梦堡，这个世界，竟然是如斯冷淡的有机体，与其说爱是荒谬的，为什么没人认为孤独是荒谬的？而巨大又宿命性的荒谬，则从有智能的个体生物被产下后，就构成了一个决定的真实。

　　远古时代，他的血族能心念相通，这样具备社会性的生物，却在共存间建构了理想乡的存在，一是全，全也是一，把所有卑劣与争夺的障壁统统摧毁，母亲死后，他是全，也是一，就和单一人类相同，只能保全自我。

　　却再也听不见那样和谐的共鸣。

　　人类，可以分散成一个个人，影生花，只剩下他一个继承原始血脉的残族，如果这样相异的个体，真能建立什么关系，这关系必然也是荒谬无比。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念故事给自己的孩子听，我母亲就不曾做过。」

　　藻双手拿着书页两端，注意暂从书中移开，他坐下时，发尾已足够蔓延到妖的脸侧。

　　「那她做什么？」

　　「她教我流舞，写诗。」

　　妖与藻，两人第一次相遇，那日樱花吹雪，早晨空气冰凉而湿润，浸濡着孟春万物生长的微妙气味，藻按着母亲规定的功课，坐在回廊外侧边缘提笔挥毫，幼小心灵为自然变化的不可思议深深感动，正欲落墨的当下，树丛中窜出影子，张狂地扑向藻。

　　习以为常地数拳数脚打垮又想拿他当粮食的非人，用脚尖翻过那小号身躯，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童样貌，浑身沾满土屑和腐烂树叶、动物血迹，黑发黏糊糊地遮住了五官，张大了嘴巴喘气，露出一口利牙。

　　那名年幼的妖怪连话也不会说，只懂得发出近乎吼叫的单音，藻把妖怪搁在走廊上，径自完成了那首诗歌，妖怪稍稍恢复力气后又往背对的藻攻击，二度被藻轻松地摔到泥地上，藻也无向大人通报，如此一来妖怪的下场便可预见。

　　弱到不可思议的妖怪，连他的要害也不懂得攻击，就那样乱七八糟的扑来跳去，藻冷淡地想。

　　他把妖怪拖到储放庆典用具的仓库里，显然饥寒交迫的妖怪已经无力抗拒他的安排。

　　那时候，藻就叫他「妖」，像一个懒得取更别致名字的小孩子，藻只是认为妖很快就会和过去他收容的动物和非人一样，伤好了，力气养足了，便头也不回离开，或者想顺便吃了他，届时再做处置。

　　当穿着藻的旧衣裳，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妖坐在仓库阴影里等待藻不知第几次送来饭菜，忽然开口说了一个人类的词汇。

　　「妈妈。」

　　事后，完整地说是妖被教训出言不当的事件后，藻知道这是妖仅知道的人类语言单词，然而妖的学习能力却不亚于人类中天资聪颖之辈。

　　意外的结果是，妖就这么留了下来。

　　有一天妖毫无预警地问，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要如何长久地在一起？

　　妖对交谈和逻辑的理解异常流畅，或许是他过去和母亲不靠对话沟通累积的成果，只是欠缺语言能力可以表达思维。

　　藻很认真地想，给出了标准答案。

　　男女藉由婚约，共许誓言并彼此扶持，建立家庭过着幸福生活。

　　当时的藻并没留意到妖类的性别问题，而明显对人类概念尚不足的妖，似乎也从来没真正理解藻的性别，然而那日后，盘石般的概念就在妖心中刻印成形。
　　那就是故事的开始。

　　「藻！藻！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妖坐了起来，看着半晌一动也不动的藻，却不敢轻慢地伸手拍他，以免痛的是自己。

　　藻恍若大梦初醒，摘下眼镜眨了眨眼，烛光映射下是一种深沉的暗金。

　　「想到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不怎么温柔地把妖压回枕头上，藻拿起书本打算继续。

　　「藻，妳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偷偷牵了束藻的金发跟着自己的手埋在被单下，妖问着。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妳了，藻妹妹。」

　　由上方垂直落点画在妖肚子上的一击，让藻回归满意的安静环境。

　　「『人类已经淡忘这项真理了。』狐狸说，『不过，你可不能忘记，因为，你既然驯服了一样东西，你就得对那样东西负责。所以，你得对你的玫瑰负责……』」

　　相依为命的关系是孤寂的，也因为如此，没有他人可以介入其中，一直。

　　──第九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