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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四章 约 (1) ...


  •   默默在街上走了数小时,自己也不晓得究竟走到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为了远离她熟悉的区域,她看见路就一个劲地走,有转弯的巷子也毫不迟疑钻进去。

      不知何时走到了路灯故障尚未维修的地段,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区让人想看地面乱走也有些困难,默默才停下脚步,拉紧雨衣慢慢地退离了黑暗吞噬的领域。

      她的身体还很痛,从门口临时抓来披上的破旧雨衣之下,洋装已经变成破布,此时的她衣不蔽体,既羞耻又难受,雨水从雨衣破洞渗入,摩擦着伤口让她走动的同时也不时痛得弓起了背。

      又徒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某条认识的快捷方式,循路找到废弃数十年的铁工厂,能拆去卖的东西早就被掠夺精光,剩下生锈腐朽的钢筋铁片堆积着,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打进来,若是晴夜有月光照耀,此地倒还像个前卫的小剧场。

      废工厂似乎将要进行改建工程,已有人来此评估,因此架设好简陋的电力照明设施,只是几颗灯泡散发着地狱般的昏黄光线。

      默默从某个角落找出了干燥毯子和大大小小几个盛水容器,把毯子铺在某个灯泡照射下的地板,一边把水杯或大碗等不同容器放置在毯子旁,里头皆有一条斗鱼栖息着。

      明明知道一颗灯泡的热量几乎等于没有,默默潜意识中,仍然希望这个简陋的圣堂能够产生真正的温暖。

      脱下雨衣,默默狼狈的模样一览无疑,白色洋装的碎片挂在身上,背部的衣物被完全撕开,无从遮掩,暴露被粗暴啃咬的渗血齿痕,脖子上的铁链项圈也还未除去,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瘀痕,有的褪了色,更多鲜明的,眼角有处醒目的瘀血。
      轻轻地端起某个碗,斗鱼顺着水的晃动摇曳着美丽的鳍尾,默默小心地啜了一口水,漱去口中的血腥味。

      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便宜又好养的斗鱼是她仅有的小小朋友,默默每到周末都会带着水来这里替鱼儿补充蒸发的水量,并丢点面包屑当饲料,自己也喝带来的水解渴,之后就把漫长的假期耗费在凝视鱼儿上。

      食物不够,就喝水过一整天也无所谓,默默在巨大又独裁的静谧中,着迷地看着鱼群的缓慢动作。

      她不敢也无法找更昂贵的宠物,也不敢养在家里,生怕第二天就变成了冰箱里等她料理的食物。

      爱她的父亲,不容许默默拥有身体以外的珍爱之物。但是,就像允许她去艾杰利学园上学,只要默默乖乖听话,她也有周休假期,只是没有零用钱,这是担心她拿去利用作为反抗资金。

      身上一毛钱也没有,默默就只能在徒步能到达的地区内活动,就算她临时起意想逃跑,也逃不出阿留德轻而易举就能逮到人的追踪范围,并且在刚开始狠狠处罚过几次后,聪明的默默就认知到,逃跑是不可能的、愚蠢且错误的犯罪行为。

      是的,这是这对父女约定好的规则,只要默默犯了阿留德规定的罪,不论大小,都会受到耻辱与疼痛并重的处罚。

      后来,从小监视自己长大的阿留德对默默出门的行踪不再监视得那么死,除了默默十数年如一日的规矩,另外他酗酒和不常运动,体力下降也是事实,此外,或许还有一点笃定默默会乖乖回家的自傲。

      阿留德想得没错,默默的确是不会逃跑,直到今晚为止。

      女孩软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关闭自己任何关于「家」以及那个喜欢窝在黑暗里的「父亲」的相关思绪,不要去想,就像以前那样,远远地放在一个很深很深的角落就好。

      她要看看这些总是安静地等待自己的漂亮鱼儿。

      她总是不解为什么这么美丽的生物,会放在水族馆廉价地出售,价钱和一块面包一样,也不会刁蛮地要求人的殷勤照顾,只要有水,一点点养分,就优游自在地活着。只是很孤独,绝对不可能和另外的同伴共同生活,一旦让两条鱼共处,就无法沟通打斗着直到伤痕累累又虚弱的一方先死去为止。

      她有时候会在地板上看着跳出的鱼尸,这时她才有小小的哭声,忏悔她强留鱼儿的过错,然后在买一条新的时,对牠说更多更多的话。

      雪白的,深蓝的,蓝紫的,黑夜色的鱼群,组成了一个安静的城市,各自生活着。
      不要再回去了,家不存在就算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和她牵系深厚的人,默默也不在乎了。

      这里就是她的城堡,就算没有月光和王子,至少是属于她的地方。

      阿七教她在心中建筑城堡的方法,但是连阿七都不知道默默有一处私人的基地。
      她选择要在城堡里死去。

      默默拉了拉束颈的皮项圈,只觉得气闷,但上头设计以小锁固定,被锁上的宠物无法自行打开,并且保持在相当贴合的紧度,对没有那方面兴趣的人来说,却是一件相当恐怖的玩具。

      默默趴卧在毛毯上本能地缩起四肢,望着鱼摆动着身躯,款款来回着水中。

      忘记自己是人类吧……她没有被锁着,她也是一条鱼儿……

      妈妈……

      她不禁偷偷地默念着这两个音,默默宁可窝在冰冷的废工厂里,金属带给她安全感,人体的温热只象征了恐怖的回忆。

      她宁愿没有妈妈。一出生就不存在的亲人,只有空洞的称呼。

      秘密地假装社长、副社、阿七和小三是她真正的家人,坚强的妹妹,睿智的弟弟,内向含蓄的哥哥,冷漠的哥哥,他们都看着默默,但是人人都有各自的家,默默仍习惯于目送他们离开。

      脚步声突兀地响起,鞋底在地板上敲出清晰的声响,扩大成涟漪再串成回音。默默浑身战栗起来,紧抓着毯子将身体缩成球,紧闭着眼皮。

      只要想着看不见听不见,就看不见,也听不到哦!一定可以的。

      声音响了一阵后,愈来愈近,近在咫尺间戛然停止,接着是细小的窸窣声。

      不是爸爸,默默只知道来的若是爸爸,她会先听到那似哭又似笑的声音,然后被打。

      社长和副社大概会用冲的过来,同时搭配担心的呼唤。

      想到这里时,默默泛起了苦苦的微笑。

      小三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只和他在学部见面,而且他们之间有种默契,就是不管各自家里的事,或许小三知道,默默其实有些怕他看着她时的眼睛,彷佛看透了自己的不堪。

      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不正常,但是她不能说,说了会害到他们,爸爸不会放过他们,任何来干涉的人都会死得很惨。

      唯一稍微有些可能的是阿七,他总是在默默难过的时候悄悄地走来,一边用柔和的声音说了些关于乐曲的背景,然后挑起琴弓奏出一曲又一曲哀伤旋律,从来不多问默默为何伤心。

      来人太安静了,默默猜不出这里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既然对方没有动静,默默紧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张开的意图。她想,或许也是躲雨的流浪汉吧?或者根本就是寂静下她产生的幻听。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股存在感仍固执地停留原地,默默怀疑是否人早已离开,只是自己的错觉作祟?

      默默终于决定一探究竟,猛然张开双眼取回光明,正对上几乎零距离的黑魅眼珠,倒抽冷气,尖叫冻结在胸口,化作起伏不定的惊恐。

      她着实地被吓到了,陌生人竟和她面对面并卧,见她不再佯睡,只是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默默下意识配合他,瞬间被陌生人的近距离姿态冲击到让她忘记移动,两人便保持这种奇妙的姿势相对沉默。

      那是个陌生男性,蓄了头极长的发编结成辫,乍看下是夏族,但今日夏族已罕有人遵循这种古老的蓄发习俗,肤色白皙,因侧躺的姿势几缕头发散在脸上,五官有几分秀气,令她联想到副社。

      「默默,因为某个人,我认识妳。」弄臣的声音不再带着嘲弄意味,只是干干净净地排列语言。

      「我……不……」本该沉默的,也许是人与人第一次见面就存在的物理距离,被默默的闭眼和弄臣的难以捉摸打破,默默想恢复平日对人的封闭,却丧失必须的距离。

      「妳的确是没见过我,但我看着妳很久了。」弄臣伸手轻碰着默默肿起青紫的脸颊,感受到对方宛若小兽般颤抖着。「妳活得好辛苦,我想带妳走。」

      陌生的或许不是语言,而是话语的内容。默默觉得心里有某块结霜的黑暗角落,瞬间崩塌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为什么?

      她不习惯反问,所幸遇上言语也无法役使的人。

      他是谁?默默从未有过印象,只是在这巨大的静谧之中,雨声纷落如歌,而那人看着自己微笑,彷佛她正衣衫华丽,预备参加晚宴般自然。

      但在默默的记忆中,她从未被允许过参加同学的生日会,或者和学校活动无关的聚会旅行,放学后她只能立刻回到家里,否则她的爸爸会很生气,非常非常危险地生着气。

      默默很清楚这一点。

      「妳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人,和玻璃一样透明。」男人又开口说,很奇怪地默默却不会怕他,也许是对方实在太奇怪了,她现在也无法装出在标准边缘挣扎的「正常」,所以她只能张大眼睛茫然地盯着他。

      「我很脏……」不明白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赞美,默默低声地反驳。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无处可去,甚至可以说,结束人生的诱惑,已经大过了对生命仅有的稀少依恋,她甚至不懂自己先前到底在依恋什么?

      但是反抗爸爸,默默却有明确的目标,不是因为她怕被杀死,而是刚好相反,如果她想死一定不能在家里,否则爸爸有太多方法治好她,甚至连个疤痕都不会留下,这就是阿留德舍得打伤默默的理由,他有能力让默默恢复原状。

      除了痛苦本身,默默找不出受伤的证据。

      不过好痛、真的会痛,她无法再忍耐了,虽然不会害怕忽然降临的暴力,可是她却害怕自己的时间,还要忍耐数十年比死还不如的生活。

      原本她以为忍耐是必须对爸爸的爱做出的回报,因为爸爸他这样对默默说,默默应当忍耐,不,爸爸真的觉得她很开心。可是后来社长他们有了不同的答案,他们都要自己反抗那些坏人,而那些坏人对自己做的事和爸爸一样,爸爸和他们有哪里不同?

      除了叫爸爸以外,没有不同。

      默默很清楚,他伤害了自己,而且她就是因此而生的,为了当「爸爸的女儿」,所以无法变成其他独立而正常的人。但她还是能努力,还是能反抗,在海新里默默缓慢但拚命地学着,终于第一次从那个家逃了出来。

      可是默默竭尽所能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不能说出去,不能给社长他们添麻烦,而且默默也希望一直是他们眼中害羞笨拙的默默,还有一学期她就毕业了,大家如果能快快乐乐到分开该有多好?

      不过现在愿望大概不可能实现了。

      「那就由我来净化妳。」弄臣再一次任指尖留连过默默颤动的眼睫,毫不留恋的起身,接着拉起默默,两人穿越铁枝和栏杆,废墟对这对男女投下重重的阴影。

      来到屋顶破洞下方,此起彼落的雷电带来短暂的炫亮,漏水处有个大铁皮桶,估计是流浪汉为了天雨蓄水洗身方便的布置,现在蓄满了冰冷的积水。

      带领着默默站到铁桶边,弄臣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低声道:「我不会伤害妳。」
      默默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弄臣报以一笑,不须言语,他自能明白,也因为明白,他并不停止手上的动作,依次除去默默身上的衣物,只留下仍锁着她的铁链。

      裸露仍是让默默眼里浮起紧张,雨珠打得肌肤生疼,就算现在被杀掉,她也不会想要反抗,但是眼前这人到底想做什么,默默猜测不出,也毫无意愿猜。

      接着没有任何踰矩的举动,弄臣只从铁桶里捧起水,浇淋在默默头顶上,寒冷令她瑟缩了一下,但是一捧一捧的水仍不断落下,比起雨滴又更加冰寒,直到默默嘴唇发紫,身上的脏污与血迹都随水流逝,弄臣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匕首方拿出,就在闪电的奔腾下镀上星芒,默默下意识闭眼,颈项感受到金属的锋利冰凉,颈侧一痛,却没有她预期的剧烈,反而是忽然松脱的畅快感。

      弄臣取下皮项圈抛至角落,并将收好鞘的匕首交予默默,松开了自身长辫扯开衣领将默默揽入怀中。

      「这是混合我的血锻炼的匕首,按照习俗送给新娘。」

      默默握着刃器,上头犹有人的体温,之前一直被珍藏在怀中,对现在颤抖不止的自己过于灼热。

      「再说一次妳的名字。」

      「默默。」默默依命令回答,虽然她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但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他认识自己?他想对自己做什么?如果他不嫌麻烦,就随着他高兴好了,因为默默没有任何价值。

      「日环。这个秘密的真名,只有妳有资格听。」

      默默靠在弄臣胸口,那肌肤是滚烫的,甚至连心跳声都一清二楚,那人立于雨中一段时间,同样衣衫尽湿。

      「我也向妳述说另一个代号,弄臣,好叫别人呼唤这个代号时,妳知道那所代表的人。」抱紧了纤细并饱受折磨的瘦弱身子,弄臣穿过两人交缠的长发,连同濡湿的青丝一起握着默默的手,十指交错。

      「执子之手,结发以誓。如此,就算是结合了,从今以后,妳是我的人。」

      弄臣低头在默默额头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吻。

      「默默,我也是妳的人。」

      直到炽热的液体从脸上滑落,默默第一次发现,她也有温度。

      弄臣的眼反射了水光,像是盈满星星般灿亮。

      让他捡拾一个被忽略的碎片,并赋予其无价的地位,因为这个世界之中,只有自己愿意凝视这个女孩,而她也愿意被自己凝视,专注而真心地,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能从这具形体里挖出真正的灵魂。

      这是弄臣为自己设定的游戏,按照约定他也拿出珍贵的信物当代价,他有预感,这会是非常有趣的一次行动。

      「别怕我,我们一定会处得很好,亲爱的默默……」

      「我不怕你。」默默模糊不清地说。「谢谢你找到我。」

      不知道为什么,默默忽然想对他这么说,奇怪的人,不过他很温暖。

      笑声在长发的夏族男人胸口震动,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我一直相信『默默』会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妳』和我想得一样,真是太好了。原谅我不能更早来找妳,不过请相信,世界戏徒最擅长的游戏就是捉迷藏,我还是找到妳了。」

      她听不懂也不想猜,但她还是安静地流着眼泪,直到泪水自然地干涸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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