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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朱涟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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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时两人相对无言,朱涟知晓沈嘉树的心思,真想劝,却说不出口,只觉气血翻涌,不可停止。
沈嘉树不是会听劝的人,即便朱涟心里话能够说出口,又有什么作用?
此时是春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听闻春天虽然会增加普通人的快乐,可是同样是在春天,那些过得不好的人却会更绝望。
绝望是什么模样,胸腔有血是什么滋味,朱涟本以为她已经体会得够清楚。
道路两旁的树木茂盛,微风吹拂,连带着树叶刷刷作响。
若是往常,朱涟会觉得树叶的声音悦耳好听,此刻却只觉烦闷,就连树叶也不懂人的忧愁苦闷。
朱涟不清楚她究竟是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人是沈嘉树。
沈嘉树还在笑着说一些话,也许是在欣赏春光,朱涟没有听清楚,只想着在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欣赏春光。
朱涟想起来前一段时间去郊外踏青,也是树木茂盛,春光正好,那时节,朱涟以为同样的春光看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
比如朱涟看到的是枯木,而沈嘉树看到的是生机勃勃的绿叶。
现在朱涟进一步了解沈嘉树的心境以后,朱涟不敢肯定沈嘉树会看到什么,是生机勃勃的绿叶,还是同她一样看到枯木。
枯与荣,由心境定。
看到他人半点不容易,朱涟总是会不自主地感到心痛,而当面前这个伤心人是沈嘉树时,朱涟觉得心都快炸裂。
过度共情是病,得治。
过往的十几年里,朱涟不是没有深受共情之苦,然而看到下一个,朱涟仍旧会心痛。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共情的,比如朱涟从来不共情王爷,或者后院作恶的小娘子们。
好不容易走完不远的距离,朱涟勉力强撑,不肯在沈嘉树面前现出行迹来。
眼眶红了,鼻子酸涩,朱涟特意低着头,抽抽鼻子,到分叉口,用十二分力气,稳住声线,道别进屋。
虽然脚步稳重,一步不差,可是移动的背影教人看出心中的急迫来。
沈嘉树还留在远处,望着朱涟的身影发愣,树叶落下来,刚好落在沈嘉树的头顶。
朱涟进屋关上门,扫一眼,此时屋内无人,也许恰好胡珠出门去。
朱涟背靠木门,此时终于来到无人处,先前被压抑的情感此刻再也安耐不住,首先陷入脑中的是一些止不住的画面。
首先是重逢时候比哭还悲伤的大笑声,握在匕首前阻止自尽的手掌,从匕首流入地面的鲜血,深沉得看不出行迹的眼神。
然后是郊外踏青,沈嘉树问她想要什么时候的真诚眼神,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她,大部分人都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而不是问她要什么。
没有人问的时候,朱涟她都快忘记自己想要什么。
接着是侯府世子诗会时,沈嘉树为她生气,为她愤怒,为她掀翻桌子,为她点燃烛火,还答应她在马车里不伤人的无理请求。
让她朗读时候的笑,教她阵法时候的耐心,让她用针线缝补战袍时的无赖,在她不小心针线刺破手指出血时的关怀,都是朱涟从未见过的鲜活。
还有在她承认被王爷所爱时的黯然神伤,说什么绝不碰你的意气决然,在习武的时候看着她,朗读的时候看着她,刺绣的时候也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充满情感的眼神。
可是,一旦人没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这些记忆都会成为过去,成为回忆里的珍珠,在余生里面细数,直至每一页都泛黄,都刻入骨髓,假使朱涟还有余生的话。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朱涟曾经得到过一点点的温情,在让她失去时,情何以堪。
命运何其残忍,若是沈嘉树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朱涟决定绝不原谅命运。
若是只有她个人的悲苦,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让沈将军遭受厄运,朱涟想起来就心肝乱颤。
似乎站立不住,朱涟慢慢地蹲下去,浑身颤抖,目光盯着地面,手掌将衣袖掩住口鼻,按住脸颊,不至于发出声音。
苍天啊,天下人皆知沈嘉树恨她。
之前朱涟脑海中的温馨画面就像讽刺的笑话一样,横亘在心头,挥之不去,若是沈嘉树待她不好,朱涟还好受一些,可是沈嘉树是怎么对待她的?
沈嘉树看她的眼神,如珍似宝。
人活这么多岁数,什么事情都经历过,自然知道,世界之大,又有谁会待谁如珍似宝?
沈嘉树为她的拒婚而远走边关,背井离乡,然后没几年国公府陨落,一人不留。
一个亲人也没有存活于世,于是沈嘉树一个人在贫瘠荒芜的他乡独自度过这许许多多的时日,带着一身的伤,没人知道沈嘉树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在想什么。
夜间猎场练习骑射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家,想人世间永远也见不到的家人。
这些过往都掩盖在滔天功勋中,世人见风光,无人见到他身上的伤,心中的伤。
朱涟早该看出来,沈嘉树心中有伤。
只是碍于在王府的过往,朱涟一向习惯以迟钝为壳,麻木地活着,觉察不到他人的情感。
习惯的迟钝是一种自我保护,保护自己在恶劣的环境中不至于受伤,可是一旦成为惯性,钝感就像一层厚厚的龟壳,而朱涟躲在里面,不仅感觉不到痛苦,也隔绝喜悦,遑论看出他人心里是什么感受。
发现不了,等发现时,一切都太晚。
还有什么比太迟太晚更伤人心的,是更迟与更晚,朱涟想到迟与晚或者沈嘉树不再笑了,心脏就和有一根针在刺一样,阵阵刺痛。
大罗神仙也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命和对人间毫无留恋的死志。
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留,是个死局,只是将要死的是朱涟不能接受的人。
朱涟想要问一问苍天:怎会如此?
何至于此?
在沈嘉树面前保持寻常模样,已经花费朱涟最大的意志力,如今朱涟无法克制情绪,只能用衣袖掩住口鼻,才能遮住呜咽声。
呜咽声如怨如诉,如泣如注,是唯恐被人发觉的伤心,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偶尔控制不住,溢出的一两声悲鸣,比婴儿啼哭更加动人心弦,催人泪下。
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朱涟脑海中回旋,试图止住哭声:不要哭,这不关你事,死的是别人。
在十几年前的王府,朱涟哭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频繁,还不够心碎,为什么下定决心不再为人哭泣,此刻却做不到?
朱涟心里明白,要死的是别人,又不是自己,可是不知道什么缘由,朱涟接受不了,身体抗拒,情志崩溃。
满腔的愤怒。
不该如此,不应如此,一定是搞错了,沈嘉树命该位高权重,享受荣华富贵,健康长寿,子孙满堂,而不是如今重病缠身,丧失生志。
朱涟接受不了,满腔子愤怒,甚至不知缘起的愤怒,朱涟满脑子混沌,可是意志却快崩溃。
朱涟微张开嘴,一声嘶哑的“啊”溢出口中。
若是有人听见,这短短一声,该多么悲怆,表达声音主人的多少情感,教人闻之落泪,奈何无人听闻。
朱涟马上紧闭嘴唇,心知不能再发出声音。
礼教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沈将军生病,端王妃在病榻前忙前忙后得不顾礼仪足够引发丑闻,又有什么身份为沈将军哭,是用朱涟端王妃的身份,还是一品亲王发妻的身份。
若是论身份,沈将军与端王妃毫不相干,若不是端王做出献妻的勾当,沈将军无论如何权势滔天,连朱涟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如今在府中日夜相对。
要死的是沈嘉树,朱涟甚至不能为他哭。
没有名。
朱涟第一次如此深恨礼教,深恨不能让她笑,不能让她自由,甚至不能让她哭的礼仪规矩。
通通都见鬼去,朱涟的牙齿开始咬得喳喳作响。
可是即便礼教允许,世间也没有在病人面前痛哭的道理,总是要强颜欢笑的。
朱涟眼眶酸涩难当,吸一声鼻子,勉强将胸腔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情有什么用,没有用;爱有什么用,没有用。
朱涟的目光越来越冷,收拾好情绪以后,往前走几步,在案几旁停下,出神地拿起琉璃摆件。
琉璃摆件是将军府库房里找出来的,皇帝赏赐许多,库房都堆满,一次两人看库房,沈嘉树见朱涟喜爱琉璃亮晶晶的质地,就连眼睛也亮起来,于是将整套琉璃制品都送到朱涟房里。
琉璃摆件,琉璃盘子,琉璃杯盏,大件小件都摆在案几上,煞是好看。
朱涟本来神思不属,心思激荡,靠在案几上,手上拿着琉璃摆件,手是软的,没意识到物件这么重,一时失手,竟然将琉璃摆件摔碎在地。
朱涟下意识想要去捡,不小心踩上琉璃碎片,一时情急,带翻案几,一时,案几上所有的琉璃制品,杯盘茶盏都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朱涟在捡瓷器之前,愣愣地看着地上碎成几瓣的碎片,心想:瓷器碎了,像不像玉碎。
有些人像一块质地上佳的玉,马上就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