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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朱涟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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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在高位上那些有身份的贵女,只小声地交头接耳,时不时往朱涟坐处看几眼,精髓在厌弃的眼神。
上位者的眼神朱涟很熟悉,那是心中厌恶却不肯亲自下场,生怕污自己的手,一贯支使别人。
朱涟与这些人并无仇怨,只是能攀附高位的人,无论男女,有权力有能力有机会使他人痛苦时,就会这么做。
甚至别人越痛苦,她们越快乐。
真是不德之乐。
真正大声嚷嚷说些难听话让朱涟听见的是周围座次的贵女,和来之前料想的一样。
对于名流来说,总有新贵暴发户想要挤进圈子。
社交圈的上位者除为难新贵取乐以外,有时候需要新贵缴纳投名状。
出面辱骂朱涟这样惹上位者不喜的人,就是新贵为融入圈子,讨顶层喜欢必须付出的代价。
朱涟很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来源她不受王爷宠爱,并且自暴自弃,不愿意去争宠。
熟知,对于王爷来说,不争宠就是亢,是桀骜不驯,得给些教训才能听话。
所以每一次宴会,对于朱涟都是惩罚。
而今天这一次侯府女主人特意把朱涟安排在新贵位次周围,也是生怕辱骂的话,朱涟听不清。
其中用意,可谓深矣。
即便想得清楚,可是这些话说得这么生动,一句又一句钻进朱涟的耳朵,即便是捂住耳朵,也听得见。
“听闻在做王妃时,便不得王爷喜欢,被后院小家子出身的女人骑在头上,丢世家女子的脸面。如今进将军府,成打马汉子的禁脔,也没有一头撞死,真是恬不知耻。”
女人们银铃般的笑声,此刻听起来却像恶鬼的呢喃。
“就连亲生父兄,也以她为耻,朱家小姐早就死了,举行葬礼下了葬,朱老头子亲自写信断绝父女关系,大兄也不认她,她怎么有脸还活着?”
如果不是正午,没有鬼,朱涟都要怀疑这些体面人是鬼上身,说的都不是人言。
“那个女人生得无趣,床事上像木头一样,难怪不得王爷喜欢。只有那张脸,狐媚子般,还过得去,不然怎么把沈武夫迷的神魂颠倒。”
王妃与王爷房事如何,玩什么花样,旁人如何得知,除非是王爷亲口说的,朱涟在心中冷笑。
“也许那个女人向王府后院某个青楼出身的姐妹学了狐媚之术,王爷受她蒙蔽,又把沈武夫迷得不要不要的,还不知道在床上是一副什么样的下贱模样。”说话间伴随着大笑声。
礼教要杀失贞妇人,世人却以□□羞辱对付所有女子,并以此为乐。
□□羞辱只是一种手段而已,若说少女时朱涟尚且对男女情事有畏惧心理,嫁人以后倒是看得开,看得破。
同样的事情,怎么女子做下就是□□;而男子日日离不得,却被美名为风流。
拜高踩低而已,欺善怕恶而已,恃强凌弱而已,以智欺愚而已,明晃晃毫不掩饰的恶意,看得朱涟汗毛直立。
只要为人轻贱,被人瞧不起,什么都是错的,喝口水也能寻出错处来。
若想摆脱困境,只能向上位者投诚,成为整个链条中的一员。
朱涟自问做不到,做不到像面前人这样对不熟悉的人口吐恶言。
朱涟一直是被损害的和被侮辱的,如果不在中原,也许会有别的小说家认为朱涟这种不忍心伤害别人的人,未曾不是一种灵魂上的高贵。
可是朱涟身处其中,受圣人教化,实在是无法鼓起勇气说,我高贵的是灵魂和品格,你们高贵的是出身和名利地位。
在朱涟眼中看到,面前这些人头戴珠钗,身着绫罗绸缎,芙蓉一般的脸蛋,却口吐恶言。
一时之间,朱涟感觉自己回到王府。
在王府时,后院得宠娘子组团在朱涟面前显摆,说的话听起来和今天这些差不多,大抵人能够恶毒想象的话语也是有极限的罢。
一般来说,朱涟对他人不怀恶意,是以被他人恶意对待以后,朱涟第一反应是:怎会如此?
反应慢,错过反击的最佳时机。
话语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朱涟分辨不清是现在说的,还是回想起以前在王府听见的,脑子里恍恍惚惚的。
想要伸手拿起茶杯,喝口水,来缓解下被千夫所指的尴尬,却手指疲软,明明茶盏就在手上,却连茶盏都端不稳。
听到“哐当”一声,眼睁睁地看到茶杯挽救不及地倾倒在案几上,一时茶汤四溅,泼湿石榴裙。
朱涟凝视着石榴裙上大片污渍,心里却松一口气,好一个由头去更换衣裙,逃离这个让她再也待不下去的地方。
朱涟站起身,借口要去更衣,急急忙忙离席,将她人开心的笑容丢至身后。
朱涟知道,辱骂让她失态,当众丢丑就是这一群人的本来目的,不伸一根手指头,不留下伤痕,也能杀人。
浓重而强烈的恶意,朱涟无法直面,虽然知道摔倒茶盏与泼湿石榴裙都落入这群人下怀,也顾不上。
朱涟急急忙忙地转入假山大树下,停下来大口喘气。
朱涟不是很想去更衣室更衣,一来听到难听的话情绪起伏累得不想动,二来,更衣室是出名的在宴席上容易出事的地方,朱涟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她,不打算再入险地。
至于石榴裙沾湿不宜见人,现在哪里考虑得到礼节上的事?
大树下有一颗大石头,石面光滑,可以坐着歇脚,因衣裙沾湿不方便坐着,朱涟只能背靠着大树,背脊处的衣服摩擦树皮,心情很差。
遇见沈将军以后好不容易养成的平缓情绪全都被破坏掉,在胸腔里激荡着的暗色情绪,和在王府时一样。
心太伤了。
也许这个世界很美好,可是朱涟够不到;也许这个世界是真有好人的,可是朱涟一个都不认识。
若说这些出身高贵,地位高贵,人美衣美,口吐恶言的人就是很好的人,朱涟可不信。
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朱涟消耗情绪,趁着当事人不在,这些女人说得愈发肆无忌惮。
从王爷与王妃的房事,说到王妃与将军的房事。
朱涟本来没走几步,在转角的大树下石头旁,恰好离宴席近,宴席上的人看不见朱涟,宴席上说得话又听得见,清晰得像响在耳边一样。
公开谈论房事本来就不雅观,更何况夫妻之间的房事乃是私密事,若是拿出来公开讨论,没脸的应该是长舌之人才对。
至于王妃与将军的情事,那是子虚乌有。沈将军忙得很,军营一个女人也没有,哪来的情事可供这些人嚼舌根。
都是些老生常谈,朱涟心有准备,可是心却痛极,浑身都颤抖起来。
来之前,朱涟其实能够想象得出世人会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有心理准备也没有用,真正听到这些侮辱性话语时,朱涟受不住,站不住,只觉得一阵胃绞痛。
额头冒出冷汗,身体比话语先说出来,非人哉,痛煞我也。
“王妃怎么在这里坐着?”
朱涟抬头一看,来人是沈嘉树。
原来这会子功夫,沈将军已经与侯府议事完回到诗会上来。
两人不过分开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朱涟满头大汗,汗水沾湿头发,贴在额头上,下身朱色石榴裙上有一大团茶色污渍,怎么看都有些凄惨。
“怎么弄的?”沈嘉树问,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正打算伸手撩开朱涟额头上看不顺眼的一缕湿发。
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端王献妻,乃是大义之举,世人称端王品行高洁。”
沈嘉树与朱涟都听得很清楚。
朱涟只觉得站立不住,恰好对着面前的一块大石头,朱涟慢慢地在大石头上坐下,好不容易安稳身形,低着头盯着绿草。
此处是假山后的树下,诗会场地就在假山前,是以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诗会的人却看不见树下的他们俩。
正午时分,太阳直射,本来该感觉很热才对,可是朱涟感到阵阵发寒。
在军营时,朱涟曾经问过胡珠世人对端王献妻的看法,就是怀疑世人会称赞王爷献妻之德。
胡珠当初看出她脸色惨白,乖觉地推辞说没听见什么说法,看来遮掩的就是这句。
怎会如此,难道女子在这些人眼里就不是人,不配得到人的尊重?
“那女人污了名节,进了将军府,成为沈武夫的禁脔,竟然未死,苟且偷生,真是耻辱。”
那声音没有间断,继续议论,议论的同时,间或响起几声猥琐的笑声,朱涟甚至可以想象议论者的丑陋嘴脸。
献妻者品行高洁,被献的女人怎么还不去死?世人就是这么看待此事的。
朱涟低着头,不敢看向沈将军,不敢看沈将军听见这些话脸上是什么表情。
沈将军听见这些,日后还怎么瞧得起她这个空有虚名的端王妃。
都是些陈词滥调,朱涟在王府听过很多遍,比如失宠的是活该,得宠的是命该如此。
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对的,凡是王爷不喜欢的都是错的等等,朱涟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只是最近得清闲,耳根又清静,一时快把人们嘴里的话忘了,此时又听见。
绿草在朱涟眼中,满是讽刺;花香在朱涟鼻尖,变得刺鼻难闻。
人是这样的,人性如此。
有人哭,人们就笑了;有人悲惨,人们就乐了。
流言蜚语,乃是寻常。
朱涟深吸几口气,尽量平复心情。
自从进了军营,在沈将军的势力范围内,从没有听见一句流言蜚语,相比较起来,却是不寻常。
还有什么狂风骤雨,尽管来,朱涟正自嘲地冷笑,不意又听见一些意想不到的话。
“听闻那沈煞星,从娘胎里,就克死母亲。后来长大成人,又克死父亲。去了西边,全家死光,可真是天煞孤星。”说话的是一男声。
朱涟虽然知道沈嘉树现在没有一个亲人活着,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版本。
原来他是这么活着长大的,背负着克母的骂名,朱涟禁不住抬头,看沈将军一眼。
虽然重逢时日尚浅,相处时间不够,朱涟还不算了解沈嘉树,但是每次见他他都挺高兴的。
可是今天这一次,沈嘉树面容带煞气,凝望着流言蜚语传来的地方,眼神凶狠,似乎下一刻便会去杀人。
朱涟心头一紧,说些难听的话而已,她们没动手,朱涟没受伤,只是心痛,她是不想见血的,更不想沈将军手上沾上这些脏东西。
然而找死的话语声还没停:“沈武夫的军功,也不知是真是假,听闻将士们为冒功,都是割百姓的耳朵来冒充敌军。”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朱涟才不信,都是胡说的,沈嘉树一看就不是会做假的人,说这话的人摆明眼红沈将军的军功卓越,才说那葡萄是酸的。
接着还有:“那沈武夫粗鄙不堪,只有雪水烹茶才最风雅,他喝雨水,也不会清谈作诗。”
是嫌投胎太慢,赶着去做鬼?
最后这几句是男声,看来诗会到后半段,由男女分席到合席,诗人与文人在议论沈将军的出身。
议论得太过放肆,一来有什么议论的资格,二来,净说些欠揍的话。
话已经说尽,再往下没得可以说的,沈嘉树已经听烦,再也按耐不住,冷哼一声:“我等奋勇杀敌,你等才能在此聒噪。”
沈将军说话的声音大,又挨得近,是以说闲话的几个人听见正主的回应,一时都愣住。
说话人脸上的诧异,似乎没想过会被抓当场,也没想过这个武夫竟然敢顶嘴。
沈嘉树才不管别人想什么,一把扯住朱涟的衣袖,强行把朱涟从大石头上拉起,往门口走去。
朱涟虽然走得慢,走得踉踉跄跄,好歹也能跟上沈将军的步伐,一时之间有一种担忧,胜过无端被骂的郁闷。
将朱涟塞进来时马车,沈嘉树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眉头蹙起,眼神凶狠,暴躁得像随时都能砍人。
朱涟倚靠在马车壁上,冷汗直冒,勉强从车帘处伸出手,牵住沈嘉树的衣袖:“不可杀人,罪不至死。”声音细微,眼神却坚定,非得到回答不可。
在战场上杀敌是报国,京城里杀几个碎嘴的,没有功勋,徒增杀孽而已。
沈嘉树用指尖擦拭朱涟脸颊上的冷汗:“你知道吗,加害者欺凌弱者,还缚以道德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