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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话:隰桑有阿 ...

  •   昨晚吃得太饱,烛幽有好一会儿没能睡着,感觉已经过了四更天她才终于睡去,等再醒来,已经误了早上的朝会。烛幽暗自懊恼自己好像总是在行差踏错,而听到屋里的动静的侍女轻轻敲了敲门:“大人起身了么?”
      “嗯。”烛幽消沉地回了,侍女片刻过后就端来了洗漱用的水和巾子,本想服侍她穿衣,被她拒绝了,“你且在外面等着吧。”
      烛幽收拾得很快,侍女等在梳妆镜前替她绾了个普通的发髻,扣上了她惯用的玉扣,她本想直接去东偏殿,侍从已经走上前来:“大人,朝食已经备好了,请用。”
      她抚了抚发鬓,转头问:“不用先去君上那儿吗?”
      侍从低头回答:“回大人,王上说您收拾好了再过去就好。”
      难怪侍女竟然没有叫她起床,竟是嬴政吩咐过了,不过她也不能真就这么嚣张,还是得做得谦恭一点。想到此处,她也不拖沓,匆匆用完了朝食,立刻就赶去了东偏殿。今天也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侍女引着她来到殿门口便福身回转,烛幽在门口探头瞧了瞧,一直在注意各方动静的赵高已然悄悄迎了上来:“山鬼大人,请随我来。”
      东偏殿确实是秦王的书房,有整整六进。外殿前三分之一都是长史官署,剩下的部分用于议事,而内殿外殿的过渡区域是赵高和内侍侍女们照料秦王以及议事众位大人的一小片空间,更进去就是内殿,紧要公文都存在这里,嬴政日常办公大部分时间也都待在里头,所以还设有寝殿和浴室。赵高直接将烛幽带到了他们议事的地方,走的是用屏风为侍从们隔出来的通道,所以并不引人注目。然而为她所设的位置就在秦王的桌案下首,以往此处并没有桌案和屏风,故而议事的大臣们进来时都不免多看了两眼,不过之前此处无人,现在他们也看不见已经坐下的她,倒是嬴政只要偏个头就能将她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烛幽坐定后抬头,嬴政瞄了她一眼便重新专注于议事,站在他身后的盖聂冲她轻轻颔首,她也便同样致意,赵高体贴地给她端来了一碗酸梅汤后便重回嬴政另一侧的位置。
      她的到来没有影响到众人半点,就像是被迫来旁听某场辩合的无辜路人。秦王书房这样的小议事,众人都各抒己见,氛围很宽松,讲到激动处双方还可能就直接吵起来,嬴政也都不管,甚至乐于见到这样的情景。今天议事自然也没有绕开韩国之乱、大梁之围、对楚对齐的方略,还有即将到来的秋收、新一轮徭役的征发等等内政事务,烛幽一边听一边无聊地扫过众人,意外地发现李斯竟然不在。
      “大梁之围解后,应该同步修整鸿沟,完善被破坏的水利设施,臣请徭役暂时押后,缓几月再征发。同时也需要等待大田令大人回报具体情况,再做具体的筹措。”
      嬴政点点头:“准。”
      “王上,臣再请一事!灭魏之役毕后,中原地区就彻底联通,不如重新修整恢复韩赵魏三国故地之水利要务。”
      “此些事务必等三国遗民教化之后才可进行,若一次性下放如此之多的徭役,恐怕会使他们产生逃离之心,更容易被旧贵族蛊惑叛乱。”
      “故土难离,何况此项工程亦是为他们的子孙留得福利,岂会轻易出事?”
      “固然如此,也应以抚民为先。秦律自当首先推广,但也应留下余地。徭役可以暂且免去,不如以工代役以作过渡。请王上示下!”
      “准。具体方略待大田令的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行商议。”
      事情虽然很多,解决起来却如行云流水,十分地顺利。无论是什么方面的事情,嬴政都运筹帷幄,他在大臣们讨论的时候一边看竹简一边思考,偶尔问上一两句,最后整理综合一下大家的意见,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给出了令大家都心悦诚服的决断。而且后面讨论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先前讨论过的事,还会综合给出修改意见,就像过目不忘一样。烛幽惊奇地觉得这种“辩合”竟然出乎意料地有意思——原来君王是如此的么?之前在韩国的时候她也听韩非抱怨过他的父王,他不好说太重,可她也能听出言下之意:识人不清,决断优柔,甚至不愿作决断,卫庄说韩王哪怕只能识人都好过于现在。荀子也曾感叹过,若天下君王都能识人善任,善于纳谏,心怀仁义,也不会有如此乱世了。以嬴政作标准,看来大家对君主的要求都不高了,嬴政不仅拥有他们希望君主所拥有的品质,甚至洞察、统筹、决断之能,民政军事的敏感度都远超常人,他是天生的君王,对于政务都信手拈来,有无尽的热情和永不迟滞的思虑,只要坐在御座上就闪闪发光。烛幽又体会到了在那屋檐之上回头就看见他时的那种心情,一样,又不太一样,若说那是一见钟情,那现在这又是什么呢?
      嬴政一向对目光很敏感,更何况是烛幽这般堪称“灼灼”的注视,他终于在听大臣们讨论时分了心看向了就在下首不远处的烛幽。她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的,双手规矩地交叠着放在膝上,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人目光相汇时她也丝毫不躲闪,甚至还下意识地歪了歪头,看起来无辜极了。嬴政知道从她坐下开始,只有那么片刻在看别人,其余时间都盯着他。他颇有些无奈,话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赵高立刻附耳过去,只听他问:“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卯时三刻了。”
      嬴政点点头:“带她先去用饭吧。”别就在这儿盯着他看,吃饱了就干活!
      烛幽听说要吃饭了还准备拒绝,她早饭用得迟,其实并不太饿,但赵高不给她这个机会,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哄走了,还了嬴政一个清静。看身旁的位置空了,嬴政可算是觉得松快了一点,他看了看手边剩的竹简,感觉能在用哺食前处理完。
      今日的哺食是槐叶冷淘和一小碟炙好的鸡肉片,另外有一碗冰镇过的蘡薁,烛幽觉得都很好吃。吃过饭她回到座位上,小朝会还没有结束,想注视着嬴政的心情也没有抵得过瞌睡虫,在一片激烈的争吵声中,她闭上眼睛开始入定,很快就不再能感受外物——她又不是傻的,当然知道嬴政为何会如此“惩罚”她。感受到清凉的嬴政暗暗点头,她还是能懂的。
      因为烛幽的自觉,今天他也过得比较愉快。也不知是谁在陪伴谁,结束议事之后他也没有进内殿,在这张王案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提笔开始解决剩余的工作。到酉时,一天的公务也就解决得差不多了,烛幽仍在入定,嬴政便也没有打算离开,命赵高拿来了六国风物志,一直看到戌时。
      “醒了?”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已经醒来。
      “嗯。”烛幽懵懵地看向他,“君上怎么还在?”
      嬴政把手中的竹简放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哦?既不想看到孤,今日又看得如此目不转睛?”
      烛幽十分诚实:“并没有,我很喜欢看着君上。”
      嬴政也不是一般人,听完还十分认真地问:“为何?孤对你也不好,还是山东六国嘴里的暴君。”
      “他们都错了。”
      “那你先前跑得那么快,现在也是承认自己错了?”
      烛幽心道这是两码事,她也不打算正面回答:“君上对我很好。”
      “嗯,也不会比这个更坏了。”他幽幽地望着她,漆黑的眼底映着烛光。
      他回得有些不合逻辑,但烛幽并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望得他又笑了一声:“你总是这么看着孤……昨日你不是才应了‘不可直视,是为有礼’吗?”
      “……嗯。”
      嬴政看着烛幽应了,她似乎还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地垂下视线,低下了头。挂在耳边的碎发垂落,拂在了她的脸颊边,安静而乖巧。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而看不见她的眼睛——就是这样,她像极了丽姬。嬴政感到心一跳,却清楚地明白她并不是那个人,他几乎是立刻就叹了一声:“罢了……寡人累了,你退下吧。”
      “是。”烛幽不明白嬴政为何最后要叹气,她离开时,他正捂着额角,盯着桌案上的烛火不知道想些什么。依旧是盖聂送她,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她问:“君心就是这样难测吗?”
      盖聂侧首答道:“君王本该如此。”
      “你跟着他这么久也不懂吗?”
      “不是不懂,是不能懂。烛幽姑娘不应该深有体会吗?”
      “唔……但总是希望别人懂。”并且能为自己的疑惑作解。可她不懂的,似乎并没有人能够帮她解答。
      “的确如此。”
      当夜下了一场暴雨,早上停了,不过没有放晴的迹象,天色仍阴阴的,屋里甚至点上了灯。烛幽醒得早了些,揉着眼睛走出寝殿,侍女立刻把梳洗的东西送上前来:“今日大人可以晚些过去,王上在朝会结束后去六英宫查看公子们的课业了。”
      烛幽揉着眼睛的手骤然停了一下,仔细一想,长公子扶苏今年都十三了吧。她“嗯”了一声,接过热乎乎的巾子洗了脸,坐到梳妆镜前,侍女擦干了手,替她挽了新的发髻。吃完朝食之后她便无事可做,侍女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内侍则开始今日的洒扫,殿里除了打扫的声音以外就只剩下呼吸声。
      真安静啊。烛幽倚在窗前,托着腮望天。她从来都很耐得住寂寞,虽然她手头连件打发时间的事情都没有,但她还是能就这样呆着什么也不做,只望着天。阴暗的云层很厚重,黑压压地滚动着,就好像天上有一根无形的棍子在搅动它们。咸阳的天气和潇湘谷很不一样,烛幽说不清到底是喜欢这样瓢泼的一气儿下完的透雨,还是那样连绵不绝怎么也下不完的阴雨。正想着,啪嗒啪嗒就有两滴雨水砸到石阶上,再隔两息,暴雨就倾落下来,在檐下形成了一道雨帘,先前还在檐上的几只雀鸟被淋了个透,仓皇飞进屋避雨。其中有一只笨的,直勾勾地就往烛幽脸上撞,她眼疾手快抬手一挡,将那只蠢雀儿捞进手心,随手就搁在窗沿上。把自己撞晕的鸟儿还没搞清怎么回事,摇摇晃晃地抓着窗沿站起来,看清了近在眼前的人类,毛都炸起来了,疯狂扑扇翅膀想往上飞,但是羽毛是湿的,怎么也飞不起来,于是就一边发抖一边远离烛幽,挪着挪着撞到窗户,眼看就要跌出窗外,然后烛幽又是一捞,将它捞回沿上坐着。它不敢靠近,缩在窗户角上瑟瑟发抖,看烛幽没什么反应,又想飞起来,结果又往外一跌,这次她没能接住。
      哇,真是一点都不聪明,烛幽叹气,想起自己的那只青鸟,比起这只不知名的灰雀不知聪明了多少倍。她示意侍女去将鸟儿捡回来,懒懒地伸出手想去接一接雨丝,结果接住的还是这只傻乎乎的小鸟。她愕然抬头,只见嬴政把它稳稳地放进她的掌心,满脸的无奈:“实在无聊看看书也行,在这儿逗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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