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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话:天星俯首 ...

  •   荒谬!
      烛幽得出了那个唯一的结果,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荒谬!且不说嬴政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肤浅的人,她郗烛幽又怎么可能是别人的替代品!?那个死去的丽姬可有半点比得上她的地方?若不是容貌肖似,恐怕真的连半点都没有。而且,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
      星魂乐于欣赏她这副冷峻到脸上快掉冰渣的表情,还特别情真意切地笑了两声:“你最好把你此时此刻的屈辱都记住,一刻也不要忘记。”
      “若阴阳家真的走了这步棋,呵。”烛幽冷冷一哂,这步臭棋若是真走下去,嬴政不会震怒?她不信东皇和月神会糊涂至此。
      星魂还是笑,他明明顶着一张稚嫩可爱的脸庞,笑得却十分瘆人:“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不相信的,它就越可能是真的。”
      烛幽从鼻子里高傲地哼出了一声,别过头去。炎狱虽然磋磨,却也无法磋磨掉她这么多年来的傲气。她一直以来都养尊处优,无论是在阴阳家还是在小圣贤庄都没因身份而受过半点委屈,她清楚自己的能力,自视甚高也情有可原,此刻骤然听闻这样一个结论,是怎么样也无法接受的。星魂完全明白她的心情,可他已尽了提醒的情谊,至于后面如何,就全看她自己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了。
      但烛幽一向有一个优点,她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人,她可能会想不通,但往往很能听得进别人的建议。往好听了说是从善如流,往难听了说不啻为人云亦云,易受人摆布。在心底纠结了一路,到咸阳那天她还是把面具给掏了出来。她曾经的两张面具都遗失了,如今这面是刚回阴阳家的时候东皇太一新给的,米白的底,绘着暗纹,额角处嵌了代表她身份的碧色晶石,低调朴素又赏心悦目。于是她又不由得想起韩非说他把她的面具也带来了咸阳,就是不知道这些遗物如今在何处,她能否找到。那张面具当初是完全贴合她的脸打造的,如今想必也已经戴不上了,虽然她不兴睹物思人那一套,但到底也是韩非送她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还是想留着的。
      咸阳宫雄踞于咸阳原之上,坐落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像一只雄狮稳稳地立在大地之上,有一股足够吞没天下的威严之感。阴阳家一行人走在通向章台宫的丹陛路上,那条由玉石铺就的路又宽又长,两侧的立柱上雕刻着盘旋的龙,一颗颗夜明珠坠在它们的口中。烛幽抬眼望向巍峨的宫殿,正有一群鸽子在宫殿扑棱棱地盘旋着飞过。
      在礼官的指引下,他们一行来到了偏殿。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偏殿斜斜地落下了昏黄的日光,将幽深的宫室分隔两半,明处愈明,暗处愈暗。那种昏黄明明是温暖的颜色,但却莫名地让人觉得萧瑟。他们跨过高高的玉阶走了进去,烛幽才看清里面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其实殿内还是很明亮的,这里应该是最常议事的地方,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有准备好的桌案和坐垫,缠枝双花灯立在每一张桌子左首,桌子上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和手巾。主座后是绘着地图的坐障,隔开了内殿与外殿,座前的桌子上堆放着竹简,看笔墨的样子,主人应当刚离去不久。
      烛幽被安排在最下首的位置,离主座最远。落座之后就一言不发,权当自己不存在。在窗户的阴影往她这边再退一分的时候,嬴政便来了。他穿着黑色绣金纹的衣服,与他在新郑时着白色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厚重威严,高贵疏远。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其间带着温厚的笑意,让人觉得亲切之余也还能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上位者,不得怠慢。烛幽安静地垂首,心不在焉地对着茶杯发呆,不知为何,他们所议之事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自她送他离开新郑,之后她并非没有设想过他们的再会,可第一次是她劫了云阳国狱,清晨的雾气里,她护着他的囚徒,与他刀剑相向;再一次便是在这里,在咸阳宫的偏殿,他高高在上,她静坐其下,有如云泥。她难免想起他将披风交给她的时候,他含笑望着她穿着他的披风,不安地整理着过长的衣摆,他曾说等她再长高些,披风就不会拖到地上了。或许他也曾想过他再见她的模样,可是最后竟是这样一个场面……云阳国狱之外他是何感想呢?那点微末的情谊大约早就在那样不愉快的相见和时间里灰飞烟灭了吧?
      嬴政看到一直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的烛幽忽然低下了头,夕阳的光正好照到了她的额头,她那张面具的额角处嵌着一枚晶石,它反射出明亮的光线骤然炫了他的目。他的第一反应是莫非她在打瞌睡?不过再仔细一看,她只是不自觉地低头罢了。他端起了桌上的茶杯,赵高很机灵地斟上了热茶,凉透的杯子因此逐渐温暖起来。他轻轻拿过来抿了一口,仍是静静地观察着她,并未注意到殿内已经安静下来。她似乎终于从长久的走神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照进她眼眸的阳光,抬手挡了挡,呆呆地看了过来,与他四目相接。嬴政想起她在马车里醒过来的那一次,也是这么呆呆的,那时候她不像现在这般戴着面具,那时……嬴政忽然发现她的模样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而此时,过于遥远的距离并不能让他看清她的眼神,他放下了茶杯,自然地扫过殿内的众人:“时候不早了,准备开宴吧。”
      嬴政挺重视阴阳家的,月神的几次预言都很准,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在很多事上都省了不少功夫,明进知退,谦恭却不卑不亢,是让他欣赏的态度;后来云中君进献的药方让他的头痛之症少有再犯;而且纵观阴阳家,战力都不弱,是一柄可用的利剑。这一次为了正式迎他们入朝,他特意准备了大宴,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走向台前,更是为了平息朝中对他们的微词。
      听到可以离开的话,烛幽随其他人一起站起来,由于跪坐太久腿都有些麻了,还是大司命悄悄扶了她一把——她可算是把在桑海学的都给还回去了。礼官恭敬地将他们带到正殿,只有云中君独独被留了下来。阴阳家是这次宴会的主角,座位就在丹陛的下首,月神与星魂并列在第一排,烛幽他们则在后面一排,正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靠前不好偷懒而遗憾。不过为了阴阳家的风范,她还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坐得直直的,冷漠地看着群臣入席,侍者飘然穿梭在桌案间,妥帖地照顾每一位大人。
      宴会上的吃的都不是什么好吃的,大多是用来看的,虽然桌上摆着不少的盘子,烛幽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百无聊赖地喝酒发呆。不过她多喝了几口之后发现秦酒甚烈,嬴政来时她就已经连酒杯都不碰了,属实是真的无聊。
      大宴程序复杂,主持的不是谒者,而是长史李斯。烛幽望着终于得以在秦国的朝堂上挥斥方遒的李斯,心中净是不屑,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得到嬴政的赏识而在六国纷争中翻云覆雨?一个有才无德的小人,在陷害韩非入狱后让烛幽厌恶之至。她再一次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索性封闭了听觉,权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原本议程进行得很顺利,算是宾主尽欢,然而这里是秦国,一个六国之中朝堂气氛最为活跃和开明之地,出点幺蛾子好像也很正常——何况宴会一直以来就是事故的多发地。烛幽被大司命戳了一下之前还无所知觉,她有点茫然地解开了封闭的听觉,发现殿内一片寂静,原本正在演舞的乐人扑簌簌跪了一地,对面的秦国官员的席位里有一人正拱手而立,刚刚结束他的慷慨陈词,他身边的人也正鄙夷地望着烛幽他们几人所在的席位。
      她悄声传音:发生了何事?
      大司命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场合,你能不能不要还走神?这儿是咸阳宫,不是阴阳宫。
      烛幽反驳:这次不一样。
      大司命心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无奈地三言两语替她解释:对我们入朝不满的官员说我们是蛮荒之地装神弄鬼之人,不配听这样的礼乐,看这样的乐舞。
      烛幽也有看这些舞蹈,不过就是表演了一下《车邻》,至于吗?
      其实负责了宴会筹备的谒者也有点懵,他万万没想到能被自己的同僚给背刺一刀,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阴阳家的人是王上亲自相请的,说他们从蛮荒之地来,是一群装神弄鬼之人,那爱重他们的王上成什么了?在大宴之上说这样的话,就不怕被拖出去吗?往小了说,那就得看阴阳家的诸位如何反应了,可……可他们没有反应,这不就明摆着是等着王上表态么?转念之间背上汗已涔涔,正当他欲出列下拜之时,主持的李斯已经抢先道:“谏大夫此言差矣,我大秦胸怀开阔包容万象,若非如此斯也无法站在此地聆听大人陈词。早在先王时,广迎诸国人才已经成为了连黔首白丁都明白的道理,我大秦人都以识字明礼为荣,即使遇到目不识丁之人也都以教化为要……不过斯以为,阴阳家的诸位素来神秘,大人只是未能领略过他们的真才实学才会说出这番话,倒也情有可原。”说着目光就看向了冷静的月神和目露玩味的星魂,将话头递了过去。
      月神会意起身,盈盈而拜:“我阴阳家隐世百年,骤然被奉为上宾的确惹眼,若不拿出些本事,惹人非议也属情理之中。既然此时因乐舞而起,那便以乐舞了结吧。”烛幽闻言,骤觉不妙。果不其然,月神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了她:“山鬼,还不请诸位大人赐教?”
      嬴政于高台之上看着这一出,也并不打算阻止,反而道:“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烛幽心底轻叹,恭顺地垂首行至殿中,屈膝行礼:“一把琴。”此时她不由得怀疑,她来咸阳其实就是为了应对今日之事,毕竟遇到挑衅总不可能当场大打出手,或者表演一个阴阳术吧?那岂不是成了玩儿戏法的了?这时候就需要她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又能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
      乐人急忙将琴递上,烛幽接过,只见那把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以七宝为饰,琴尾刻有铭文四字:渥玙之乐——这个名字倒是很合这把琴。秦国地处边陲,祖先是因为养马有功才位列诸侯,中原一直视其为蛮夷,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起的,而在这样一群对自己“正统”身份的人面前演奏正统礼乐,恐怕就是最为打脸之举吧?她席地而坐,轻轻试了几个音之后,抚住了琴弦:“献丑了。”说罢抬手急拨,指尖流淌出的乐音竟是《云门》。《云门》乃祭天之乐,最为庄重,若非特定的场合不许随意演奏,故而伴奏的乐队不敢配合,章台宫中竟之有她手中的琴声。那琴声初而恢弘热烈,仿佛要惊动天上神明,转而低回婉转,似乎表达了惊扰神明的歉意,旋即缠绵流连,希望神明不要动怒,暂且留下听听乐者的祈求,紧接着如泣如诉波澜起伏,直到最后小心恭敬地送神而去,直到天地归于宁静——明明只有一把琴的单调乐音,却仍是奏完了如此情感流畅丰富的乐章。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只可惜没有后世这样的诗人能在此刻就写出这样的诗句将这一场表演赞赏。正殿里鸦雀无声,只余琴声绕梁。烛幽抱琴行礼,将渥玙之乐交还给了乐人,回转席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话:天星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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