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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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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
文/朝昏
出院之后,总觉得我现在脑子不太好使。
总是忘事。比如我这会记得该吃药了,起身倒杯水的功夫就要站在流理台前发很久的呆----忘了我是要做什么事来。
我住院是因为车祸,碰伤了脑子,脑子里总有一块地方是模糊的,好像蒙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我不知道那底下是什么,但无端的觉得畏惧。
偶尔觉得,我脑子里被抹去的部分,是血色的基调。
夜里会觉得空落落的,害怕。
人为什么会选择性忘记呢?
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唯独缺了这一块。
很奇怪的事情。
不过好在没变成个傻子。
我妈妈摸着我的额头,安慰我,“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是你不愿意记得,所以老天让你忘了。这是好事,元元。”
我叫林元。
我妈这样说,让我觉得,她是知道我丢失的那部分记忆的。可是她和我爸,和我身边的人都绝口不提,我便不再问了。
不是我没有好奇心,而是我害怕。
我从医院躺到家里,休养了小半年,才恢复上学。
我妈送我到宿舍门口,宋斯下来接我。她是我的室友,也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我妈妈请她照顾我,宋斯笑的很爽朗。
我站在旁边,看她们俩说话,她们俩表情平静,却极小心的在我身上交换了眼神。我看见了,但我没问。
“没傻吧?”宋斯见我不说话,爬上我的床来揉我的脸。“本来也不聪明啊!”她看着忧心忡忡的。
“你不聪明就觉得天下人都不聪明?”我回道:“心里装着不锈钢,看铂金也是不锈钢!”
宋斯哈哈笑起来,硬是挤上狭窄的床铺,和我头挨着头。我往里挪了一点,她亲昵的碰了碰我的额头,像是安慰。
我却忽然恍惚起来,好像从前也有这么个人,总是粘着我。某个瞬间,好似有个人埋首在我颈边,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是很好听的男声,他叫我,“元元。”
我知道那不是宋斯,女孩子总是容易体凉,而他是炙热的。
我悚然一惊,怔愣起来。
脑袋缓慢的钝痛起来,宋斯看出我的反常,可她还没说话,床头的手机叮的一声亮起来,有短信进来。
我拿过来看,一个陌生的号码,解锁之后才看到内容,内容意味不明,好像发错了——“我是谭遇。”
谭遇是谁?
宋斯凑过来看,此时这人又发过来一条,“还记得我吗?”
宋斯眨着眼睛狡黠的笑起来,“哇,谭遇是谁?男生吗?”
“我不认识啊。”我在脑中搜寻了一圈,确认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里没有这个名字,宋斯便道:“可能发错了吧。也可能是诈骗,别理他,如果真的认识你,他还会发来的。”
宋斯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还是礼貌的回了句,“不好意思,我不认识。”
对方没有再回复,可能真的是发错了。
我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睡到半夜,我忽然醒了。我茫然的坐起来去拿手机,我像渴极的人去找水,抓着手机时,战栗的期待起来——我点开手机时上面会有信息,来自那个陌生的人。
可是没有。
高高吊起的心脏猛的跌回低处。
那种钝痛感又来了,我整个人都很空。
我抱膝坐在床上,周身骤然发冷,好像有人在盯着我。
我看着黑漆漆的宿舍,想起诸多鬼故事。
那魔咒似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很近。
冷冽感透入我的五脏六腑。
“谭遇。”我低低的念。
“……你是不是有病?”阳台上有压抑的争吵声,我这才发现,深夜未眠的人原来不止我一个。
好像是宋斯。
我以为她在打私人电话,直到听见一句,“事情不是林元造成的!”她冷冰冰的笑起来,“哈,那你们想怎么样,陪葬吗?”
她声音压的很低,我有理由相信,如果四下无人,宋斯会凶狠的怒骂起来。
陪葬?
太奇怪了。
大清皇帝不是退位了吗?
我打了个哈欠,忽然很困。
往后一躺,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你昨天晚上在打电话骂人?”早上起来时,我问宋斯。
宋斯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古怪的问:“你说了什么?”
看,我又忘记了。
那雾气再次侵袭了我的记忆,将昨天的一切笼罩了进去。
“没什么。”宋斯笑了笑,“前男友。”
*
“林元?”高个的男生站在我面前,堵住我的去路。在晚上,我到商业街买水果的时候。
他身后还有几个人,面生的很,我全都不认识。
可是他们认识我。
我嗯了一声,和气的说:“你们是谁,找我有事?”
那男生嗤笑一声,“真忘了假忘了?”
我茫然的看着他。
那人走近拉我的手臂,“喝点?顺便聊聊。”
“聊什么?”我警惕起来,想往后退,可是被他硬生生扯住,有点疼。
“你不该忘,但却忘记的事。”男生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看到身后的几个男生,无一不露出鄙夷的神色。
是对着我的。
我害怕起来,有个男生开口:“林元,别装了。”他鄙夷的说:“哥就不信失忆这茬,更别提,你这还能挑挑拣拣的忘?”
“我不认识你们。”我慌乱的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不肯放手,这时候,站在最后面的,一直沉默的男生出声打断,“行了。”他的声音闷闷的,“没意思。”
我看清他的眉眼时有些发怔,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拨开众人,到我面前,低下头,看着我。“我叫……李睿。”
“谢谢。”我说。
他轻笑了一声。
*
我开始做梦。
梦见一场旧式的婚礼。
在一间青砖黛瓦的老宅里,院中有一口井,井边长了青苔。细雨蒙蒙,飞檐之下,有凝聚的雨滴。
一切都笼罩在江南的阴雨里。
宾客很多,我站在其中,锣鼓唢呐声吵闹的有些古怪。
因为大家都没有笑意,沉闷默然的看着堂中的新人行礼。
水汽打湿了我的眼睫。
我听见哭声。
哪有这样的婚礼?
不喜,却丧。
新郎穿着黑红相间长袍马褂,新娘则是大红的龙凤褂。
他们背对着我们,在堂中,一拜天地。
“夫妻——”我听见傧相吊起的,尖利的嗓音。
好似有人一刀扎进了我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让我喘不动气。
每当新人转身谢客的时候,我就会醒来。
同样的梦做了很多次,我却从未看清新人的脸。
睡眠不足,导致我迅速的憔悴下去。
宋斯很担心我,我跟她说了这个梦,呆呆的问她:“我是不是中邪了?”
宋斯听完我的叙述,皱起了眉:“你听过冥婚吗?”
*
本地农村的确保有这样的习俗。但我没见过。
可宋斯一提起,我们都觉得很像。
我沉默下来,宋斯也束手无策,她提议去找个大师替我驱邪。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高高挂起的大学校园,她一脸担忧的,认真提议搞封建迷信行为时,我有点想笑。
可是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又有点笑不出来。
有人敲门,隔壁宿舍的姑娘探头说:“林元,楼下有人找你。”她挑起眉,“男生哦!还蛮帅的!”
我没空想这些旖旎的事情,垂头丧气的下楼,而找我的人,竟然是李睿。
李睿站在宿舍楼下放置自行车的地方。看见我露出些担忧的神色,“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宿舍在这里?”
他笑起来,“这种事,有心打听很难吗?学校不就这么点大。”
我问:“那你找我什么事?”
“请你吃饭啊。”他说,“或许这顿饭后,你会给我你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没胃口。”我说完,就转身回了宿舍。李睿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没有搭理他的力气。
宋斯将我的事情告诉了我爸妈,他们很快赶来,以惊人的效率把我带去市郊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据说这里有位很灵的道士。
四十多岁的,看着就像神棍的男人穿着黑黄的道袍,神神叨叨的围着我烧符舞剑,我捂着额头,听不清他念叨的鸟语,但很想叫他闭嘴。
我没这么做,因为我妈妈看起来很忧心。我想让她安心一点,就老实的坐着。
他后来开始沉静下来,对着我念经。我听不懂,可是低沉悠扬的诵经声让我觉得宽慰,我跟着安静下来,而后觉得疲倦。
我睡着了。
又做了那个梦。
这次我看见了完整的仪式。
新人转过身来,两个人都是麻木的,惨白的脸。像面粉堆里滚出来的,颊边恶搞似的两坨腮红。
他们僵硬的咧开嘴,古怪可怖的笑起来。朝宾客们谢礼,这时候,我看见堂中正桌上供奉着牌位。
“送入洞房——”来客们随着傧相这一声高喊,开始往外面走,我神思混乱的跟着。
众人开始往山上走,我浑浑噩噩,直到看见那所谓的“洞房”,竟然是一处墓地。
宋斯说对了,这是一场冥婚。
我总算看清了新人,可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入我的梦。
入坟的时候,新郎呆愣的站着,忽然回过头,越过重重人群,看过来。
道士用沾了符灰的桃木剑在我眉心一点,我便醒了过来。
临走时,他给我一枚护身符。
“你离开,就是对她的保护。”道士忽然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捏着护身符,“什么?”
他不答,递给我一本薄薄的经书,“姑娘,常念诵《常清静经》,可使心境无虞。”
我拿过经书,可却觉得,道士没有在看我,他看着我身后的某处,神色凛冽。我转过头去,空荡荡的院子依旧如故。
*
李睿开始追我。
每天早上去上课的时候,他都会等在我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风雨无阻。周二周五早上一二节没有课,我通常会睡到九点钟,再起床去买个早饭。
他必然会恰好也在这个点出现在食堂。
学校对面的商业街是我和宋斯经常逛的地方,可去了几次,总是“恰好”遇见李睿。宋斯很不喜欢这个男生,我对他也算不上有好感。
可我阻止不了他无孔不入的渗入我的生活里。
对着他那张,莫名熟悉的脸,我古怪的没法说出“滚”字。
他不知从哪问到我的电话,常常发短信来。
如果下雨,他就会给我送伞。
下午四点左右,他就要问我想不想喝奶茶。
我所有的习惯,他了如指掌。
周三早上,我睡过了点。他打电话叫醒了我,轻快的笑着,带着十足的少年感,“我猜到你今天会睡过!”
我还没有睡醒,下意识的,撒娇似的回了句,“你恰好撞上而已!”
他短暂的沉默下来,而我也逐渐清醒。李睿很快又笑起来,“你快起来,我待会来接你去上课。”
日复一日,我好像,逐渐默认了他在我生活中的存在。
几周后的周三,我有一节晚上的选修课,上到十点结束。
这不奇怪,可是我忘记带上我的护身符。这几周我过得很安稳,安稳的生活让我没之前那么警醒。
下课之后,我独自回寝室。就在我熟悉的校园里迷了路。
准确来说不是迷路,因为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可是我走了半个小时,始终走不完这一小段路。
路上同学的身影憧憧,道路两边的灯倏的灭了。
周遭嘈杂的脚步和说话声戛然而止。
寂静的,漆黑的路上,只剩下我一个。
温度骤降。
不寻常的晚风幽凉的掠过我的周身,好似亲昵的抚摸,我闻到一点潮湿的青草味。
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血色的老式龙凤褂,灰败的脸上是殷红的泪水。
“阿遇。”
我听见一声悲切的哭喊,好似是我,又好似不是。
耳边有漱漱的风声,吹着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我很害怕,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始终无意识的叫着那个名字。
直到轻微的,叮的一声。
前面有一处路灯,忽然亮了。
微弱的暖融融的光,灯下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在指引我。
我顾不得细想,奔着那道光而去。
那道暗影站在我面前,我向他伸出手。
然后我的手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我从上到下,乱挥一气,却始终碰不到这个人,我陷入无尽的慌乱之中,猛烈的消逝感掏空了我的五官六感,我只知道,我想留住这道影子。
我无能为力。
直到我的手被一股力道拉住,我向前跌去,从影子身上穿过。
而这一瞬,有冰凉的触感,掠过我的侧脸。
我跌在一个人身上。
“林元!”是李睿,他看见我在哭,我在发抖,显得有些震惊,“醒醒!”
“阿遇。”我捂着脸痛哭。
“你在叫谁?”李睿问我。
我没搭理他,自顾自的哭我的,等哭够了他又问了一遍。我抬起脸,告诉他,“我不知道。”
李睿皱着眉,“什么?”
我的病似乎又犯了,“我在叫谁?”我茫然的看着他,“我不知道。”
我低下头,就没有注意到李睿听见这句话的表情。
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厌恶,过后是无尽的怔忡。
而这一刻我在想,为什么李睿会那么了解我呢?
谁告诉他我的习惯?
李睿又是在做谁曾经做过的事情?
对,这几周,李睿做的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
他只是在重复。
可我不知道,他模仿的那个人,是谁。
*
李睿将我送回了宿舍,我从床褥下翻出了那枚护身符。
那个女人,那道黑影。
我像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
宋斯和李睿一直陪在我身边,宋斯很不喜欢李睿。
有一次,我听见她对李睿说,让他离我远一点。
她的厌恶来的毫无来由,但她始终没告诉我原因。
年节的时候,李睿邀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他老家在市郊的某处村庄,农家乐做的很出名。
他想让我散散心。
我答应了,宋斯知道之后试图阻止,可是拗不过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跟我一起去。
李睿老家的风景的确很好。
村子里似乎有古建筑,为了发展旅游,连带着建了许多仿古的房屋样式。
白墙黑瓦,碧水远山,像一幅水墨丹青。
可我没有欣赏的福气,我迈进李睿家老宅子的那一刻,可怖的发现,这就是我梦里那座老宅。
天井,青苔,飞檐,雕梁。
李睿握着我的手,亲昵的低下头,“怎么了?”
宋斯发觉我的不对,撞开了他,“林元?”
堂屋中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她打扮的很考究,只是面容蜡黄憔悴。她适时的走出来,看着我们三个笑,“这就是你的朋友?”
“快进来坐。”
堂中摆着一张合照,左边的是李睿,右边是一位和他模样很相似的年轻男人。
“这是阿睿的哥哥。”妇人叹息着,“意外去世了。他出事后,阿睿很久没这样高兴过了。”
“他叫什么?”我的声音有点哑。
她没说话,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浓厚的悲伤。
“前厅饭桌摆好了。”这时,李睿走了进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咱们快去吧,别让大家等着急了。”
我这才知道,这是一场家宴。
堂中三张圆桌上坐满了李家的人,摆满了丰盛可口的菜色,我一进去,他们齐刷刷的转过头来,好奇的看着我。
席中开始还有交谈的声音,可是古怪的,天上本无风也无云,却陡然暗了下来。
伴随着的,是席间可怕严肃的沉默。
宋斯拉着我的袖子,她也感受到浓烈的不安。
我看着阴暗的天色,低声说:“李睿……”
李睿低头吃饭,没听见似的。
“吱呀……”,宅子的门自己开了。
*
来的是位年轻女子。
她的嘴唇死白死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着过去的那种,破旧的青布袍子,笑容有些讨好。
她进来给一屋子的人拜年,尽力在惨败的脸上做出喜庆的表情,可是没人说话。
“这是我哥哥的妻子。”李睿转过脸来,看着我低声说。
我呆呆的看着。
女人从袍子中掏出几个红包来,左右看了看,竟然先走向了我。
她递给我一个红包,冲我笑起来。
我不知为何,朝她伸出了手,去接。
我的指尖将将碰到,我贴身的那枚护身符陡然升温,烫的我胸前灼痛,我猛的缩回手。
女人也没在意,看着我古怪的笑了下。转而去给席间几位小辈,李睿阴着脸站起来,抢走她手里的红包,不由分说的扔在地上。
女人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她冷下脸,配上她的五官,无需任何表情,已让人遍生惊怖。
她摔门而出。
席间更为沉默。李睿艰难的看着我,“他们是冥婚。我哥哥死后,家里老一辈作主娶的亡妻,作法事的人说他死得惨,而游魂徘徊不去,当是执念不散,命孤哀苦。”
“你认识他吗?”李睿问我。
我摇头。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被他母亲拦住了。
宋斯脸色也很难看,这里的一切已经不能用常规解释,如果是亡妻,刚刚进来的,就不是人。
“谭睿,你们一家真是好样的。”她咬牙切齿的说,我注意到她的用词,宋斯没有解释,拉着我站起来,“神经病。”
天色越来越黑沉,像是有大雨,风声凄厉,像万鬼同哭。
李家人——谭家人的脸色倏的变了。
“都回去吧!”有长辈喊了这么一声。“快点!”
可是来不及了。
门“砰”的一声被从外面撞开,狠狠撞在两面墙上,摇摇欲坠。一股极寒而猛烈的风倒灌而入,可门外空空如也。
许久后,才出现一道艳丽的身影。
是那个女人,她换上了成亲时的喜袍。
浓的像血染的。
惨白的脸,两颊艳红,唇色只有一点。
有人惊叫出声,可她缓缓而入,带着阴寒的笑容,指向我,“别怕。我只要她。”
“不……”我往后退去,宋斯陪着我,我求救似的看向谭睿,他皱着眉,似乎在思考。
我周身一寸寸的凉下去。
正在此时,风声骤停。
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同于我梦中的,这回的分外喜庆。
是迎亲的锣鼓。
女鬼神色一悚,伴随着消散的风声隐去身形。
鼓声渐近,一队人抬着花轿出现在宅门前。他们皆穿着老式的喜服,为首的年轻男人清俊修颀,穿着上黑下红的长袍马褂,胸前绑着大红花,显得有些傻气。
是那张合照中,另一个男人。
谭睿死去的哥哥。
他朝我伸出手,“元元。”
我的心脏又疼起来。铺天盖地的难过将我裹挟住,我捂着胸口,艰难的喘息。
“跟我走。”他说。
宋斯呆滞的拉住我,我进退两难,他只是笑,声音低沉哀戚,“你不跟我走吗?”
他静静的看着我。
我从没有这样难过。
我浑身都开始痛起来,可是我没有生病,为什么也会这么疼?
疼到我感官不清,他缓缓收回手,而我挣开宋斯,跌跌撞撞的去握住,我嗓子疼的沙哑,“阿遇……”
他低低的应。
谭遇拉着我转身,谭睿叫他:“哥!”
他妈妈痛哭起来。
他没有理,自顾自的带我出门。
门外的花轿忽地四分五裂,谭遇护住我,纷至沓来的碎片之后,是那女鬼残暴的脸,“谭遇!”她惨烈的叫着,“我是你的妻子,你忘了吗!”
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女鬼身后出现了很多嘻嘻笑着的小鬼,抬轿的人四散而逃,跑着跑着便丢了胳膊少了腿。
谭遇拉着我往反方向跑去。
她带着小鬼们追在身后。
顽劣阴寒的笑声一直追着我们。
这村中的建筑大多仿古,我们跑过一道道青石板路,穿过一条条小巷,可最终,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跑不了啦!跑不了啦!”小鬼们拍着手高兴的又跳又叫。
谭遇扯着我轻飘飘的越过墙头,可是我是人,远没有他那样轻巧,半个身子被底下的小鬼扯住。
我被两头拉扯着,他不松手,一个人,跟一群小鬼争抢。
她在身后大笑。
他的脸色渐渐惨白。
我看见他的脖颈处,缓缓裂开。
有针线缝合的痕迹。
我大哭起来,我叫他,“阿遇。”
我为什么会忘记你呢?
阿遇。
我心里的那一层雾气渐有消散,原来那底下藏着的,是极浓烈的爱恨。
我没有在意外里死去,是因为他护住了我。他的尸身因此残破不堪,是入殓师将他缝合起来的。
他死后,我像是发了疯,我曾经试图从医院的顶楼跳下。
可是后来,我将他忘记了。
我不知道原因,可是那一天醒来之后,我就忘记了谭遇。
谭睿是他的弟弟,他们很不满我就此忘记过往,将谭遇的死忘干净,毫无负担的去过下半生。
所以谭睿想让我记起一切。
他所做的事情,都来自我和谭遇的曾经。
谭睿告诉我,谭遇执念不散,所以游魂徘徊不去。
我想起那路灯下,滑过我脸颊的冰凉指尖。
谭遇拉扯着我,他破碎的身躯几乎要烂开了,他脸上的肉掉了一块,他慌张的捂住,想按回去,“别看,元元。”
我只能哭,“对不起。”
他苍白的笑起来。
我拼命的踩着身下的小鬼,忽然想起贴身的护身符,我将它掏出来,扔下去。符咒燃烧起来,小鬼们四散开来。
他把我拉了过去。
我们跑出村落,一直到野外,谁也没有停下。
那女子是谭家怕他死后寂寞,作主结的冥婚。
可他一直在我身边,激怒了这位“妻子。”
他忽然停下,他的身躯已经破败,显得很可怖。我气喘吁吁的看着他,他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瓷碗,里面是浑浊的汤汁。
“喝了吧。元元。”他抚摸上我的脸颊,“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这是什么?”
“阴阳汤。”他叹息道:“你被她纠缠太久,魂魄不稳,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阴间。”他指引我看向四周,哪里是他老家的野外,分明是一处旷野,四处都蒙着一层昏黄的影子。
尽头是一条路,上面游荡着一缕缕孤魂。
这是黄泉路。
原来我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我才能看见他。
他扣住我的后脑,诱哄似的喂我喝下那碗汤,我呛的咳嗽,他在我耳边说,“听话。”
可是我喝完了,四周景象如故。
他试图伸出手触碰我,而在真实的触碰到我的时候,脸色忽地一变。
“你不该……”还在这里的。
尖利的笑声从身后而来,我们回过头,那女子站在身后,捧腹大笑,她身边的小鬼也嘻嘻笑起来,像看一场天大的笑话。
“那不是‘阴阳’汤。”她又哭又笑,“那是‘鸳鸯’汤,她回不去了。”
“你不是爱她吗?我就让她下来,永远陪着你,不好吗?”
她身形渐渐消散,只剩下凄厉的余音。
我看着我变得虚无的双手,我的左手,他的右手,缓缓出现一道红痕。
像是月老的红线。
谭遇看着我,艰难的对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留下你的。
我如此爱你,只想让你安稳的过完一生。
而我会在路的尽头等你。
“是你让我忘记你的吗?”我轻声的问。
他默认。
他的神色茫然又哀恸,我却倏的轻松起来,我笑起来,上前抱住谭遇,我想安慰他。
“现在,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黄泉路上的风吹起了我的长发,我低低的叫他的名字。
阿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