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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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烽火连天，他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烈焰熏红的脸和紧紧握起的拳。那是他最后一次可以后悔的机会但他义无反顾的沦陷。他以他最恭谨的姿势朝他屈下右膝将右手覆上胸口，对着他唯一的君主一字字宣出他的誓言。
“我周公谨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使吾主君临天下！”
五更天，半明的日光尚未穿透清晨的雾气，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中军大帐。重重护卫的寝帐中，静悄悄的一个侍从也无。而从朱红填漆的卧榻上流泻而下的一捧黑发，却证明年轻的君主尚在梦中。
“主公，该起身了。”红衣身影停在床前。黑发微微转侧，向着被褥的更深处埋进头去。
习以为常的叹了口气，床前的身影俯下身去，长长的发丝笼上熟睡中君王的脸，形成一个极其暧昧的微妙空间。“伯符，再不起来我就叫人进来看笑话了。”
自卧榻上摇摇晃晃撑起身子的男子苍白着一张脸吊在来人的颈上，从唇边泻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呻吟：“公瑾，头疼……”
眉目疏朗的清俊男子笑意宛然的腰背发力，将软在卧榻上的人扶坐起来并且极其熟练地用包了软缎的瓷枕倚住，回身拿来了温热的丝巾。“说你什么好，酒量本不如我就别逞强，这下舒服了？”宿醉未醒的俊美男子根本懒得答话，只是惬意的享受着来自那双手的贴身照料。
初见时他是年未弱冠的翩翩少年，黄州城的天之骄子。青丝白衫，回眸间尽是风流。一见如故的促膝长谈，一点点窥见少年的胸怀壮志，和谈吐间的文采风华。夜雨煮酒，才发现儒装少年竟也使剑。含笑间闲情尽去，那双眼锋利明亮的不可逼视，竟让他生出战场上才有的杀伐之气。自黄州城离开时他唤他兄长，并辔走向辽阔崭新的江东。一路上艰难困险，总有笔直的背和自己紧紧相靠并肩低档。直到他站在恢宏的大殿上听着百官万民的欢呼，那个总是站在自己身边的红衣少年垂下他墨色的眼，放下他手中的剑，屈下他骄傲的膝，跪在丹陛之下，用他熟悉又陌生的清朗声音唤他，王。
孙策低了头去看忙碌着为自己更衣的温润青年。
修长敏捷的手指，无论拿笔或拿剑都那么稳定漂亮;鸦黑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却又纷纷扬扬绕过肩头飘散了一身；薄而宽的肩最适合战甲不过，而纤细挺拔的腰仿佛又是为了那身儒装而生。他站在他面前展开那身至高无上的华裳，一件件细致耐心的穿着，直到再转过身，他已是那个雄霸一方的帝王。盛装的年轻君主并未急着上朝，而是就势将那个还着着便装的清瘦身形抱在怀里，有点宠溺的发出一声叹息：“公瑾，你在吴真好。”
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周瑜轻轻抽回了手然后俯下身去：“周公瑾此生此世，只为吴国效忠，主上。”
孙策承认他总是看不懂对方眼中那一掠而过的光。
温柔的，义无反顾的，却又那么悲哀的光。
周瑜从黑甜的梦中猛然醒来。尚未明亮的天光朦朦胧胧的笼罩在陌生的营地上，他洗漱完毕习惯性的出了帐迈步向左想要叫人起床，然后顿住脚步苦笑起来。太长久深入骨血已经成为一种天性，带兵在外快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动作。周瑜轻轻摇着头准备回到自己的营帐，直到骤起的马蹄声踏破黎明前的寂静。滚鞍而下的信使递过那一卷素帛，周瑜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
吾主驾崩。
来不及消失的笑容还挂在唇角，心中的某个角落却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分崩离析。
“王……”
连夜跋涉的骑者江全身都伏在马背上，□□是万里挑一的骏马，却跑得汗出如浆不见丝毫爱惜。周瑜狠狠捉住缰绳，呼啸而过的疾风将脑中的理智吹得聚了又散乱成一团。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够接受，他始终以为可以站在与他比肩的地方共看这万里河山，为此从来义无反顾地冲杀在最危险的前线。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独自面对这锦绣却无限荒凉的世界。
骏马在山脚惨嘶着倒下，周瑜冲进一片素白的营地，灯火暗淡的大殿中黑衣男子风尘未泯的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自己：“周都督，一别经年了。”
红衣青年站在一片失了色的海洋中，犹如坠落雪地的红梅花。他慢慢的走向前方，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人群默默分开一条道路，任凭他的衣摆拖出一道凄艳的残红。他站在那个地方弃了剑，毫不犹豫地屈下右膝。
“周瑜……见过主上。”
身边的窃窃私语他听不见，他们惊愕的目光他看不见，他只是静静的抬起头，注视着那个他曾经熟悉的位置上似曾相识的人。同样坚毅的线条同样雄心万丈的眼神，却不再有他专属的记忆。
伯符，我从不曾效忠于吴，我效忠的只有你。
“伯符……”
周瑜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下，然后他重新坐直身体注视着灵前幽幽的一点香烟。空无一人的灵堂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有些紊乱的呼吸，喧闹得难以承受，却又寂静得让人发疯。这冰冷压抑的苍白世界，终于只剩他一人。
习惯了等待习惯了陪伴，习惯了总是有那样沉稳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所以无法忍受抬起头来面前只有一片空旷。再没有人一起煮酒的漆黑的夜，再没有人温暖的冰冷的指尖，他迟疑着抚上那肃杀的棺木，然后被那残酷的质感狠狠唤回现实。残红如血，缓缓铺开在这失了色的朝堂上，低低回荡开没人能听到的回报。
“公瑾回来了，王。”
一夜间江东落雪，皓白的天地间缓缓移动着的棺木黑得怵目惊心。周瑜脱下红衣换上素服，整个人仿佛要在这茫茫风雪中消失不见。“公瑾，当真不碍事么？”同样一身黑衣的孙权扶上他的肩摇了摇，不够亲密的动作，而周瑜只是侧后半步微微抱拳：“有劳主上挂心。”他想他是明白的，他们的关系，君臣高下，如此而已。“仲谋不才，恐辱没长兄遗志。都督可愿助我得这天下？”
那一刻仿佛有人在心头点了一把明火。孙权看着面前的青年瞬间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臣下，自当竭力。”
苍凉的号角声回荡在大江两岸，耳边渐次响起万民的悲泣和将士们长戟搠天的锐鸣，却都那么无关紧要。
他看见的，是黄州城外的夕阳，少年逆着光向他伸出的手；他看见的，是策马挥剑的战场上，侧身时彼此交汇的目光；他看见的，是高高的朝堂之上，年轻的君王雄心万丈的侧脸；他看见的，是暴雨奔雷的夜晚，他霸道又温柔的吻，他低沉着嗓子唤他，公瑾，公瑾。
一幕幕如同闪电般回放，知道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哽咽了思绪。
他曾经发誓效忠一生的王。
至此，永别。
周瑜一个人登上山崖，俯视着脚下滔滔的江水，那看似宁静却又不可阻挡的力量，正将昨晚发生的那样惨烈的战况一点点抹去痕迹。烈焰烧红天际的那一刻他注视着面前一言不发的江东新主，他看到他在蜕变，和曾经的那个身影慢慢重叠，并且终将超越。他执着了太多年的誓言，终于开始兑现。
整整一旬岁月流过，曾经的皇弟已是名震江东的小霸王，而他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红衣少年。而江山仍然是那片江山，他仍然站在哪个地方等待着和他比肩而立的人，虽然他知道那不再会是他。微风吹起周瑜的头发，犹如那个人温柔的轻抚。一身红衣的男子闭了眼仰起头，终于露出久违的如风微笑。
伯符，你看。
这是你的天下。
有我在的，你的天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